四海中的「北海」在哪裡？
你應該看到過西遊記里的東海龍王、南海龍王、西海龍王、北海龍王，還讀到過四海之內皆兄弟。你也許會問:東海、南海好理解，這西海、北海又是怎麼回事呢？
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最好去翻翻《山海經》。這本奇書，反映了古人的人文地理知識。書中多次提到東海、西海、南海、北海，可見古人認為我們的西邊北邊都是有海的。西北方的海，是一種誤解，還是真實存在的呢？
現存的山海經一共18章，包括山經5章，海經13章，海經中還包含了5章《大荒經》。歷史研究者張國安認為，《大荒經》和《山海經》是兩本書，前者應該是來自商朝王室的資料（參見他所著的《終結疑古-下》）。而《山海經》，大部分人認為成書在戰國以後，也有人認為，那就是黃帝時代傳下來的。我們將採用張國安的觀點。
去讀《大荒經》，發現它不但提到東、西、南、北海，還提到了東北海、西北海、東南海、西南海，這角上的四個海，在去除大荒經的《山海經》中從來沒有出現過。在《大荒經》作者的眼裡，我們的國度似乎是被海水環繞的。按張國安的研究結果，中華大地早期由黃帝的華夏族和東夷族輪流執政。夏朝、周朝是黃帝的後代，商朝是東夷族族的後代，《大荒經》里記述的，就是東夷族的傳說。東夷族的生活地域比較靠近海。《大荒東經》上記述了好幾個海外的島國，可見這個民族是有航海經驗的。這樣一個民族，有一個四圍都是海的世界觀，很正常。這種世界觀當然是正確的，只不過我們的大陸應該比他們了解的大得多。他們說的西海、北海，很可能首先是想像出來的。
作為黃帝子孫的周朝人，是一個來自黃土高坡的農耕民族，他們應該沒有東夷人那樣的海洋觀念。在民族融合的過程中，繼承了一些東夷人的世界觀，但還是難免有所修改，什麼西北海、東南海的，就不再提了。無論是度《大荒經》還是《山海經》，你都會感覺到西海、北海對應著真實的水域。可見我們祖先認識世界，有著這樣一個過程：首先有一個世界觀，然後一邊把地理髮現納入先入為主的概念，一邊調整這個世界觀。
西海、北海不見得是我們今天所說的海洋。就像北京城裡的什剎海、北海、中南海，那是元朝時蒙古人起的名字。對於來自草原的游牧民族，這個就是海了。但夠得上四海級別的水面，即便不是海，也應該是很大的湖。
翻閱《山海經》，東海就是中原地區的東部海岸線應無問題；南海是中國的南部海岸線，或者是先秦時期位於湖北湖南的雲夢大澤，都有說服力；西海很多人認為是現在已經乾涸的居延海，很像，因為《山海經》提到西海周邊時，多次說起流沙；北海是最撲朔迷離的，有人說就是渤海，位置上有些牽強，有人說是貝加爾湖，情理上牽強，那時的人們不大可能了解那麼遠的地方。
除去渤海，在比貝加爾湖近的地方，中國的北方有，或者有過一個大湖嗎？《大荒經》記載了一個。《大荒北經》中，有這樣一段: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先檻大逢之山，河濟所入，海北注焉。其西有山，名曰禹所積石。有陽山者。有順山者，順水出焉。有始州之國，有丹山。有大澤方千里，群鳥所解。
有毛民之國，依姓，食黍，使四鳥。禹生均國，均國生役采，役采生修鞈，修鞈殺綽人。帝念之，潛為之國，是此毛民。
這個方圓千里的大湖，是群鳥前來換羽毛的地方。也就是說，是鳥類棲息繁衍的地方。《大荒北經》講述的地方，應該都是北方塞外的乾旱地帶，有這樣大的一個湖，讓人難以置信。然而中國的確有一個湖，符合這裡的描述，這就是筆者不久前訪問過的，位於內蒙赤峰市克什克騰旗的達里湖！
達里湖
第一：今天的達里湖南北長不到二十公里，面積237平方公里。在內蒙高原上算是很大的湖，但離千里的級別還差的遠。但它當年是非常大的。在上一個冰河年代，大興安嶺覆蓋在上千米厚的冰層下，冰河期結束的時候，冰川融化，在西側的低地里彙集成了一個超級大湖。那時，正是人類文明的破曉。
後來，冰川消融殆盡。達里湖失去了大部分水源，開始萎縮。由一個連通外海的大湖變成了一個內陸湖。湖水鹽鹼度開始增加，大部分魚兒不能適應，只剩下了兩種魚：鯽魚和華子魚，後者因為中央電視台的《舌尖上的中國》出了名。今天的達里湖，最大水深14米。有證據表明，當年的湖面比現在高60米，還有說高100米的。在沒有拿地形圖做模擬計算之前，做個粗略的估計：如果湖面高60米，面積比現在大2-30倍，相當於兩個洞庭湖；如果高100米，那將是相當於8-10個洞庭湖的巨型湖泊。今天仍有八百里洞庭的說法，古達里湖如果說「方千里」，當之無愧。
第二：今天的達里湖，仍然是鳥類的棲息地，有留鳥，也有從南方來度夏的候鳥。很多旅遊者是專程來「打鳥」的。當年的達里湖比現在大幾十倍，魚兒可以沿著遼河進入湖內，種類比現在多得多，鳥類有豐富的食物；又沒有人類的騷擾，一定是個鳥類的天堂。
達里湖畔的鳥
第三：《大荒北經》是從東北海外向西北海外敘述的。這一段比較靠前，所以這個大湖的位置應該偏東，與達里湖的位置符合。之前提到的那個有一座丹山的始州國，應該在這個大湖的東邊。我們打開地圖看，赤峰市就在東方，赤峰還有個紅山區。赤峰、紅山、丹山，都是一個意思，這裡一定有紅色的山峰。完全有理由相信，這個始州國，就在今天的赤峰市區一帶。
達里湖周邊地圖，西拉木倫河是當年的出海口
下一段講的那個毛民國，應該在這個大湖的西邊。筆者不是歷史專業的，搞不清這個毛民國的位置。但這個國家「食黍」，是個農業國，一定在適合農耕的地方。況且又是夏朝皇帝幫助建立的，總應該在山西、陝西北部的地區吧？似乎離達里湖遠了點兒。不過，達里湖以西，是四百公里的渾善達克沙地。這個沙地，不是那種流沙，而是長著很多沙漠植物的荒漠，不適合人類居住。這一大段距離沒有故事講，直接跳到很遠的地方，也合理。
渾善達克沙地
第四：這一帶離早期人類活的地方不遠。紅山文化是中華大地上最早的文化之一，始於五、六千年前，它是首先在赤峰市的紅山區發現的。所以那個地方有個始州國很正常。我們的祖先一定很早就見過這個海，就算它後來枯萎了，關於它的記憶還會一代一代地流傳下來。
從紅山區到今天的達里湖，直線距離160公里左右，當年的達里湖應該是延申到大興安嶺腳下的，翻過山就看得見這個大海。或者，從西拉木倫河划船逆流而上，很快就進入這個海。實際上，這裡有著早期人類造訪的直接證據。
砧子山
這座離湖北岸幾公里的砧子山，當年是個湖心島。它是一座死火山，岩石上有白色的覆蓋層，是在水中浸泡形成的。在它的半山腰上，發現了鑿穿白色覆蓋層的古代岩畫，岩畫的位置，比今天的水面高60米。古人不但乘船來過，來的時候，這個湖還非常大。
幾乎可以肯定，《大荒北經》中記載的千里大澤，就是古達里湖。就算在古代，塞北這樣的大湖，也不會有第二個了吧？這個大澤是否就是北海呢？《大荒北經》並沒有這樣說，實際上，這一章中還另外提到了北海：
有儋耳之國，任姓，禺號子，食谷。北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赤蛇，名曰禺強。
《大荒經》中還有一段提到北海，在《大荒東經》中，也和禺姓大神有關：
東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黃蛇，踐兩黃蛇，名曰禺<豸虎>。黃帝生禺<豸虎>，禺<豸虎>生禺京，禺京處北海，禺<豸虎>處東海，是惟海神。
為什麼好容易北方有個大湖，卻不是北海？這裡有兩種可能性：第一，如之前所說，《大荒經》中的北海，是個想像的存在。但既然有個神仙在那裡，這個神仙，應該是附件某個部族的圖騰，那北海就應該是個真實的存在。第二：《山海經》無非是各種傳說的記錄，傳說可能來自不同的渠道。也許同樣一個大湖，在一個渠道是千里大澤，在另一個渠道就被說成北海？
不妨評估一下第二種可能性。如果古達里湖是北海的話？它裡面有島嗎？有的。除了前面提到的砧子山，達里湖附近有一個火山群，有102座這樣的死火山。所以，古達里湖裡面肯定有很多島。這些島上應該既有鳥，也有蛇。因為禺<豸虎>、禺強都是人面鳥身、兩耳掛著蛇、兩腳踩著蛇，沒有這兩種動物，當地人不會有這樣的圖騰。我們知道，達里湖有很多鳥，砧子山上，今天還有赤麻鴨在那裡建巢養育幼鳥，但那裡有蛇嗎？
完全可能。渤海灣內靠近大連有一個蛇島，在這不到1平方公里的小島上有上萬條蝮蛇，全靠往來的候鳥生存。一條蛇在候鳥的季節吃幾頓，一年就夠了。這個小島原來跟陸地連接，後來被海水分開了，所有的動物都滅絕了，只有蛇能生存下來。古達里湖中的島，情況類似，說不定也會形成幾個蛇島。大連蛇島上，老鷹也會來吃蛇。嘴裡叼著一條蛇，爪子抓著一條蛇的鷹，很容易成為古人崇拜的對象；這圖景，像不像這兩位大神？也許，《大荒經》的東海之渚就是大連蛇島，北海之渚就在古達里湖內。
不能排除，《大荒北經》把現實和神話一起記錄下來，搞不清它們之間的聯繫。下面，讓我們把《山海經》和《大荒經》中所有提到北海的地方都摘出來，逐一分析，看看古達里湖是不是一個好的北海候選者。
《東山經》：
又《東次四經》之首，曰北號之山，臨於北海。有木焉，其狀如楊，赤華，其實如棗而無核，其味酸甘，食之不瘧。食水出焉，而東北流注于海。有獸焉，其狀如狼，赤首鼠目，其音如豚，名曰猲狙，是食人。有鳥焉，其狀如雞而白首，鼠足而虎爪，其名曰鬿雀，亦食人。
又南三百里，曰旄山，無草木。蒼體之水出焉，而西流注於展水。其中多鱃魚，其狀如鯉而大首，食者不疣。
這個「東次四經」，是一串相鄰的山，應該就是一條山脈吧，這條山脈《東山經》號稱一千七百二十里。但這個長度不能當真，因為你不知道古人怎麼計算距離的。《東山經》中的山都在東方，這條山脈應該在北海的東面。這一段話告訴我們：一、北海的東面有一條山脈，北海就在山腳下；二、北海的南北跨度可能不是太大，因為只有這條山脈最北的「北號之山」與北海相鄰，南方三百里的那座山就不和北海相鄰了。
這條線索，基本排除了渤海，或者朝鮮半島以外的日本海作為北海的候選者。南北跨度超過一千里的貝加爾湖也不像。而今天的達里湖，在大興安嶺以西30公里，古達里湖就在山腳下。
《北山經》：
又北三百里，曰敦題之山，無草木，多金玉。是錞於北海。
凡《北次二經》之首，自管涔之山至於敦題之山，凡十七山，五千六百九十里。其神皆蛇身人面。其祠：毛用一雄雞彘瘞；用一璧一珪，投而不糈。
《北山經》中自南向北記錄了三條山脈，其中第二條山脈最北的敦題山就蹲踞在北海岸邊。另外兩條山脈並沒有終結在北海，這說明北海的東西跨度也不算太大。如果北海是北冰洋，或者想像中的在北方包圍我們國度的大洋，所有向北走的山脈都應該終結在北海。只是這個敦題山是今天的哪一座山，不容易考證。達里湖東部南部都有山，這一段，至少不和達里湖作為北海相矛盾。
《海外北經》：
北海內有獸，其狀如馬，名曰騊駼。有獸焉，其名曰駮，狀如白馬，鋸牙，食虎豹。有素獸焉，狀如馬，名曰蛩蛩。有青獸焉，狀如虎，名曰羅羅。
北方禺強，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青蛇。
後面那段還是說的那位大神。前面所說的北海內，指的是北海向內地的一側，就像「海內存知己」中的海內。《山海經》中多次使用北海內的說法，這再次說明北海是一個東西跨度不是特別大的水域，否則，說起北海內，別人不知道在哪裡。
我們拋棄這段話中的神話部分，北海的南面一定有野馬一類的動物。否則，不會有這幾種傳說中的像馬一樣的怪獸。馬是生活在草原上的，那裡一定有草原。這再次排除了渤海、日本海作為北海的候選者。而達里湖的南面，有烏蘭布統大草原，今天還是解放軍的軍馬場。
烏蘭布統大草原
《山海經》中的《海內經》，一般被認為是《大荒經》的一部分，和海內東、南、西、北經不是一起的。不過這一章和大荒東、南、西、北經不一樣，沒有提到西北海、東北海等，也許更那四章《大荒經》不是一個來源。這裡有關於北海的重要信息：
東海之內，北海之隅，有國名曰朝鮮、天毒，其人水居，偎人愛之。
......
北海之內，有蛇山者，蛇水出焉，東入于海。有五采之鳥，飛蔽一鄉，名曰翳鳥。又有不距之山，巧倕葬其西。
北海之內，有反縛盜械、帶戈常倍之佐，各曰相顧之屍。
伯夷父生西嶽，西嶽生先龍，先龍是始生氐羌，氐羌乞姓。
北海之內，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鳥、玄蛇、玄豹、玄虎、玄狐蓬尾。有大玄之山。有玄丘之民。有大幽之國。有赤脛之民。有釘靈之國，其民從厀已下有毛，馬蹄善走。
第一段提到朝鮮，很多人又在往東北方的海域想。但那個時代，我們所了解的朝鮮、高麗、高句麗都還沒有誕生。而且在隋唐時代，朝鮮的勢力還在遼東。朝鮮，可能是因為地域上跟古朝鮮比較接近，或者真的有點兒關係，才得到了這個名字。所以此朝鮮非彼朝鮮，但二者距離應該不太遠。如果達里湖是北海，這個古朝鮮跨越遼東、遼西，進入了今日內蒙境內一點點，已經是個挺大的國家了。如果貝加爾湖是北海，那就不靠譜了。
漢朝以後，貝加爾湖被稱為北海。這容易理解，我們的世界觀需要一個北海，漢朝的時候，達里湖已經變得太小，沒資格做北海了。當我們的大漢鐵騎跨越大漠把匈奴追殺到貝加爾湖畔時，新的北海找到了。貝加爾湖不是山海經中的北海。
第二段提到北海南面有蛇山，是蛇水的發源地。這座山和這條河不容易考證，並且河流還可能會改道。但的確有一條發源於達里湖南面的比較大的河，這就是灤河。它從正藍旗、多倫縣一直向東南流到承德。
第三段講到一個犯人，沒有地理信息。
最後一段講到的地區，應該在更南面。從烏蘭布統大草原向南走，就進入了河北塞罕壩。再往南，就是承德和咱的北京了。這一帶古時候叫幽州，這裡面幽都之山、大幽之國，是不是就在幽州一帶呢？幽州是個很古老的名字，相傳黃帝把天下劃分為十二州，其中就有幽州。完全有理由相信，這裡說的就是幽州。
幽州和朝鮮，基本鎖定了北海的位置，就是古達里湖！
終於找到了你，北海。
所有照片由作者拍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