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我終於可以給你寫一篇文章了，在你去世7年之後
再次出發的第一篇文章，我想獻給那個我一直思念的人。
（一）
我的姥姥是個苦命人。
姥姥生於1938年，卒於2011年，享年73歲。姥姥是家中長女，有4個兄弟，1個妹妹。後結婚育有4女1子，姥爺去世後，姥姥獨自生活了近20年，一生為子女操碎了心。動蕩歲月，經歷過戰爭，活過三年自然災害，熬過苦難，見過大是大非，有過那麼多悲歡與無助，那麼多坦蕩和撕心裂肺，我再也無法聆聽姥姥講述那些過去艱難和苦痛的歲月，只能從健在親人的口中窺探一二，和那些自己親眼看到，親耳聽到的話語中再次思念她。
算命的說，姥姥72歲有個坎，過去了就能活到83歲。
最最難忘的，應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的感受死亡，就是在寒冬大雪的深夜凌晨送走姥姥。
那個時候我還在上大二，在一個下午接到了表姐的電話，她告訴我姥姥得了胃癌，目前在家裡治療，希望我放寒假之後立刻去看她。
好不容易熬到了寒假，我奔到了姥姥家，那時候的姥姥瘦骨如柴，基本已經很少進食了，只能吃一些流食。她每天都在輸液，輸氧氣，因此也沒有力氣和我們說話，只是安靜地躺在炕上，默默地看著每一個來家中看望她的人。
我的三個姨姨和媽媽一起，倆人一組，輪流照顧姥姥。姥姥是個很愛乾淨的人，即使是躺在床上的最後一個月里，兒女們每天還是堅持為她擦拭身子，在那個讓我痛徹心扉的晚上來臨之前，姥姥下午破天荒地和媽媽說餓了，想要吃飯。媽媽很高興地為她熬了粥，姥姥喝了半碗之後靠著被子坐了起來，精神狀態明顯要比前幾天好，幾個姨姨的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
從晚上八九點的時候，姥姥就開始呼吸困難，不斷地喘著粗氣，家裡人都有心理準備，預感到今夜可能大限將至，子女們全都圍在坑邊，孫兒一輩中有我一個人再三堅持才沒有被家人們趕回去。
老家有一種迷信的說法，去世的人若是初七走會比較順利，若是初八的話可能會比較遭罪。就是在那個初七的夜晚，姥姥遲遲沒有聽到好幾年沒有見的親孫女的消息，堅持到初八凌晨才慢慢送完了最後一口氣。
說起我的表妹，姥姥的親孫女妮妮，又是一個長長的心酸的故事。
這得從我的妗子說起。這是一段家人親戚們中不願意提起的家醜。
我的妗子是一個外地的媳婦，聽我姥姥說，剛開始的時候她並不是特別同意這段婚姻，是舅舅的特別堅持才成婚。那時候媒人介紹鄰村的一個姑娘，舅舅一眼相中，堅持要成婚，姥姥建議去鄰村打聽一下姑娘的情況被舅舅拒絕了。
婚後才知道，妗子的老家在很遠的外地，不是在鄰村，鄰村是她的姑姑家，每次過年回娘家都需要倒好幾次車才能到。
雖然這段婚姻一開始帶有欺瞞的成分，但是看到小兩口生活和諧，姥姥也是盡心伺候，誰也沒有再提這件事。事情的轉折點發生在舅舅家的孩子們都長大了之後，家裡的電話每次響起，只要是舅舅或是孩子們接的，電話那頭就馬上掛掉。
若是妗子接的，就會背著大家聊好久，時間長了，舅舅的心裡難免起疑。後來，舅舅專門花錢給電話增添了來電顯示功能，看到了那個來自妗子家鄉的電話號碼。
後來妗子消失了。電話關機，家裡所有人都聯繫不到她。
於是，舅舅就去了很少到過的妗子老家，幾番周折打聽，摸黑蹲點，最終在妗子已經離婚的一個親戚家找到了他，舅舅看到那不堪的一幕，拽起妗子，一頓暴打。舅舅覺得自己抬不起頭來，堅持要離婚。
最苦的是兩個孩子。
我的表弟被舅舅藏了起來，表妹在姥姥的照顧中上下學。那個時候，我經常聽到姥姥的嘆息，之後又沉默無語，是啊，作為奶奶能做什麼樣的勸慰呢？
好事不出門，醜聞人人知，我不知道還在上小學的表妹是如何應對來自同學，玩伴，同村人的異樣目光。我只是還記得那時候的表妹朋友很少，除了上學基本很少出門。這段經歷帶給她的傷痕和心理創傷幾乎影響了她的一生。
為何我會如此清楚呢？那時候的我還在上初中，字寫得不錯，媽媽到姥姥家陪她，周末我也就回姥姥家玩。那天，舅舅讓我從書包里拿出紙和筆，他口述，讓我寫下了這段不可對人說的故事。現在想來應該算是起訴書吧，舅舅是堅持要離婚的。
此後，幾番波折，為了兒子女兒，婚終究是沒有離成，但是卻在每個人心中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傷痕。比如表妹。
表妹沒有上完初中就輟學了，然後由同村人介紹到市裡去打工，認識了一個大自己十歲的哥哥，之後就沒有音訊了，大家都說她和那個男人跑了。表妹和表弟從小是由姥姥帶大的，那段時間把姥姥急壞了，舅舅打聽不到，只有妗子緘口不提，偷偷地聯繫偶爾透露一點信息，說是表妹安全無憂，舅舅大發雷霆，畢竟是自己的親閨女啊，氣得對她不管不顧。
姥姥望眼欲穿，在臨死前也沒能見上從小帶大的親孫女一面。
姥姥是正月初八的凌晨去世的，後來我聽姨姨們說，十七八歲的表妹是正月十幾生的孩子。那個特殊的時間，沒有人會願意讓即將臨盆的她遭受這樣大的打擊，妗子一直瞞著表妹。
再後來的幾年，我們親戚之間聚會，表妹幾乎已經不參加了，她總是以忙為借口躲避。後來我聽說，她和那個男人結婚又離婚，生的那個男孩由妗子撫養長大，戶口落在了舅舅家。現在她準備再婚了。
生老病死，人世間的大事。一個將死，一個要生，相互思念的至親之人卻不知道彼此的消息，這是怎樣的天下悲苦。
（二）
姥姥在這人世間的最後一口氣，好長，好長。
後來我看到一篇有關將死之人臨別照顧的文章，回想那個時候的姥姥，她一定很疼，一定有很多留戀和不舍，也有很多的無奈和遺憾，她一定要很多事情要交代，一定有很多的思念想要傾訴，很多很多的話想和兒女們說。我們一群人圍在她的身邊，看她遲遲不願離去，被痛苦折磨，淚眼婆娑，哭泣不止。
「姥姥，一定有放不下的事，舅舅你快說，你快說。」
「娘，你放心地走吧，妮妮現在挺好的，真的挺好的，你放心吧。」
那個夜晚好長，姥姥不斷地呼氣，呼吸急促，眼睛微張，臉色通黑，周旁的人呼天喊地，最終姥姥還是走完了她苦難的一生，媽媽說姥姥一聲沒有享過什麼福，都在為兒女操勞。後來家人開始為姥姥穿壽衣，入靈堂，收拾衣物。
在姥姥箱子的衣服里，姨姨們找到了姥姥捨不得花的240元錢，最終把這個錢留給了我，讓我讀書學慣用，還說這一定是姥姥的心愿，她是最疼我的。我手中捏著這240元錢，泣不成聲。她是怎樣地省吃儉用才存下來的啊。
在姥姥去世後的幾天，我夢到了她。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將我從睡夢中拉起，走到了姥姥家附近的一個大門前，門是透明的，可以清晰地看到裡面院子的情形，但是門怎麼推都打不開。我看到，她和一群人在一起玩得很開心，和她手拉手的就是同一個衚衕里剛去世不久的另一個姥姥。
她告訴我：我挺好的，你放心吧。
我知道，她仍然在惦念著，讓我不要太過傷心。
（三）
有關姥姥的最開始的記憶，是媽媽講給我聽的，每當有冬天的孩子出生，媽媽都會講一遍。
我是陽春三月出生的，那時候乍暖還寒，天氣忽冷忽熱。據說那天特別冷，姥姥擔心我被凍著，就把我暖在了褲兜子里，然後我不識趣地拉了一泡屎，全部都拉在了姥姥的衣服里，這就是我來自姥姥的最初的溫暖。
姥姥的腳和正常人的腳不一樣，腳拇指像樹的根一樣，盤根錯節，相互交叉，所以姥姥總是買最大號的鞋。
我每次去姥姥家看她，她總是和我嘮叨，你大姨姨是初幾來的，二姨姨是十幾來的，小姨姨打算什麼時候來。她就這麼掐算著女兒們來看望的日子。
暑假的時候，她總是做我們10個孩子的飯，在那個蜂窩煤的爐火旁，扇著蒲扇，一刻不離地守著，等飯菜做熟。
她的老式箱子里總是會藏滿了我們小孩子愛吃的各種零食，那是我們嚮往的小寶藏，她盡最大努力為我們儲存那些她捨不得吃的好東西。
很長的一段時間了，我都不能接受姥姥已經走了的事實，我覺得她還活著，等著我放假了去看她。
大約過了大半年之後，在某個凌晨，我突然醒來，就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姥姥真的走了，真的走了，而我也終於開始接受了這個事實，真正的認識到什麼是死亡。
死亡是可怕的，疾病是催命符，它就那麼不容一絲反駁地奪走了我最親愛的姥姥。這一結局，任何人都無法迴避，在死亡面前，人是那麼的脆弱和不堪一擊，燒骨成灰，最終又不留下一絲絲的痕迹，只有一方青冢徒然地留在人跡罕至的田地里，最後也被農家填平，繼續作為耕地。
她曾告訴人們，她來過，又不想讓人們知道她還在那裡。在姥姥被埋葬的那塊田埂邊上，有一棵樹，從樹底下往北走十五步，向西對著的就是姥姥被埋葬的地方。這是媽媽每次去給姥姥上墳的記憶之門。
一個女兒對母親最後的不舍與留戀。
（四）
野夫在懷念外婆的文章結尾寫道：如果沒有在天之靈，你的寫作不過是在給自己的心靈埋單——你在今世欠下的許多，都該在今世把它埋下而已。
獲得墨西哥影史票房冠軍的電影《尋夢環遊記》故事設定很有意思，人死了成為鬼，只是肉體消亡，鬼魂不會消亡，如果人世沒有一個人記得鬼的存在，那麼鬼才會「終極消亡」。
只要還被思念，TA就不會消失。即便已經香消玉殞，入土為安，成為了鬼魂。
民謠唱作人李劍青的《異鄉人》專輯中，收錄了一首《姥姥》，詞作者是抒情女詩人藍藍，李劍青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姥姥，他的名字就是姥姥給起的，在起名名字沒多久後就去世了，所以他特別羨慕有姥姥的人。
這《姥姥》這首詩歌中，詩人說：聽我這麼說，你就會微笑著，坐在葫蘆架下盤起那條童年時我枕過整整一生的瘸腿。李劍青的姥姥也因患有腿疾，行動不便。在一個很深的夜晚，當李劍青看到這首詩的時候，心裡翻江倒海，當即決定一定要把它寫成一首歌。
我的姥姥，我遲遲不敢動筆，現在也終於可以給你寫一篇文章了，在你去世七年之後。現在我聽著這首《姥姥》的歌懷念你，滾滾紅塵，天各一方，無限慈悲與希望，寄予來世。
TAG:三春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