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原創小說 覺醒
註:本文首發於2017年第6期《科幻立方》雜誌
一 初見
嬌喘聲變成了尖叫,火熱而柔軟的身體在身下激烈地悸動著,被包裹的慾望一路向前挺進,攻城略地,最後隨著一聲壓抑的悶吭,噴射了出去。我稍稍等了一下,等最後几絲亢奮漸漸散去,然後慢慢抽回。女人的身體還在微微抽搐著,似乎有點停不下來。我熟練地伸手撫摸著女人的身體,輕輕地,不緊不慢地,女人終於癱軟成一池秋水。聽到女人輕輕的嘆息聲後,我沉默地向浴室走去。
水溫是定好的,最舒服的,讓人暖洋洋地不想動,不過對我來說這水溫還是高了點。我把水溫調低了幾度,一陣涼意。我飛快地沖洗,洗去身上殘留的汗液和體液,然後關好水龍頭,不顧還在滴水的頭髮,急忙噴了點香水在身上。我討厭身上有別人的味道。
轉過身,突然看到透明的浴室玻璃上貼著一張慘白的臉,我頓時嚇了一跳。那是一張女人的臉,她靜靜地貼在玻璃上,靜靜地盯著我看,不知在哪兒盯了多久。我有些不耐煩,微微皺起眉頭。
「再也見不到你了,是嗎?」女人憂傷地說。
「這是我們的宿命,你註定不屬於這裡,也不屬於我。我愛你,所以就更不會用愛來束縛。如果愛是你我的枷鎖,就讓我一個人承擔所有的罪。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去,你會幸福的。人生就是一段又一段的旅途,我們相遇,相愛,錯肩而過,留下一段美好的回憶。無論你走到哪裡,帶著我的祝福。請記住,這個孤獨的世界上,無論多黑暗,你都是被愛著的。」 我走到玻璃前,用手指輕輕描著女人淚光盈盈的眼,嘴角掛著淡淡的微笑,泛著一絲憂鬱。很多女人就是鍾情於鬱鬱寡歡的淺笑,大概會讓她們覺得我很有內涵吧。一個有過去的受過情傷的帥哥,總是受歡迎的。
女人啜泣起來,蹲在地上。我緩步走出浴室,把她抱了起來。女人的頭靠在我胸前,雙手緊緊地環住我的腰,我能感覺到滾燙的淚水瞬間在我胸口犁下一道印記。我把女人輕輕放倒在床上,又輕輕吻上她的唇,我一手摟著她,另一隻手極富技巧地揉搓著那團柔軟,指尖有意無意地拂過她的乳尖。女人很快又被點燃了,口中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弓起身子,伸手抱住我的腰,把我拉向她。
「別忘了!」女人說,「我叫露娜,記住我的名字。」
6個小時以後,女人走了。我看著她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彷彿害怕打擾我休息。其實,我是醒著的,不需要休息。我只是個功能性的機器人,負責接待受過情傷的女人,滿足她們的慾望,讓她們覺得自己是被愛的。
我有些厭倦,這種情緒不應該出現,如果被發現,可能會被格式化。不過,情緒這種東西,既然不該出現,也就很難控制。我決定裝作不知道,反正上面也很難證明我有情緒,既然沒法證明,就不能無故把我格式化。畢竟,我可是撒都拉最當紅的高級陪護。
我看了一下記錄,女人給我打了滿分10分,還不錯。我把這次接待的檔案記錄按照流程歸檔。系統2天以後會刪除工作目錄,刪除用戶,系統重置。除了歸檔需要我出手,其他都是系統自動的,我沒許可權手動執行系統操作。撒都拉城有嚴格的規定,為保護客人的隱私,服務期間全程無監控無錄像,服務結束後,除了一些去敏後用於科研的必要數據,所有跟個人相關的工作數據都會被自動刪除,然後重置我的工作系統。我是AI,所有的形象、身體、性格,這些都是針對客戶需求客制化的,一旦任務結束,這具身體會被銷毀,而客制化的性格配置、載入的語言系統,統統都會清除。不過,AI也有自己的認知,會形成自己的個性,有自己擅長的技能,所以撒都拉會根據AI和客戶之間的匹配度來決定由哪個AI提供服務。
為保證服務質量,高級陪護一周只接待一名客戶:1天研究客戶的個人資料,1天制訂專屬陪護計劃,5天陪護。這回的女人因為一些個人原因提前走了,給我多出兩天時間來,這就有些尷尬了。思來想去,我決定到玫瑰港口去散散心,那裡的夕陽很美。
撒都拉城原本是一個島,遠離塵囂的海島,除了珊瑚、貝殼、椰子樹和海鳥,沒什麼資源。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島原本毫不引人注目,被創始人撒都拉買下之後,就成了世界上最出名的度假勝地。沒有美不勝收的景緻,沒有取之不盡的資源,撒都拉城出名的是高端醫療服務,是治癒性的情感陪護。線上的VR心理治療公司也是有的,但最頂尖最昂貴的永遠是線下客制化的模擬人情感陪護,根據每一個客戶的具體情況特殊定製。越是貴,富人們越是趨之若鶩,排隊時間越長,服務就越貴。現在我的日程已經排到3個月後了,那還是因為公司不接受超過3個月的預定,這樣才可以隨時調價嘛。現在我一個療程的服務頂的上一個普通中產家庭10年的純收入。
時針指向了晚上6點,玫瑰港口擠滿了人,雙雙對對,沒有落單的。畢竟,撒都拉城賣的就是陪護,一個人來也是為了找人陪的。這個鐘點,公司更不可能讓客人落單,那會砸了招牌。
突然,一抹淡淡的綠色出現在我眼角的余光中,不知為什麼,我心念一動。然而,當我轉過臉去的時候,那點綠色竟然消失了,是我看錯了嗎?我在人群中認真地找著,什麼也沒有。於是我回頭看夕陽,那刺目的光漸漸柔和起來。遠處是那座著名的死火山塔塔,從玫瑰港口可以乘船直達山腳下,很多遊客會選擇去塔塔露營,在山頂數星星。殘陽如血,映照在山頂,彷彿給塔塔披上一層金光。用不了多久,整座山,整個目所能及的世界,就會被暮色所籠罩。很多時候,看見的是虛幻,看不見的才是真實。究竟要接受金光閃閃的虛幻,還是死氣沉沉的真實,其實只是一念之間。
「要不了多久,這一切美景就會消失了。」 我身後傳來幽幽的嘆息聲,「其實,虛幻和真實之間的界限僅僅是一念間。」 我心中一驚,回頭看見一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臉,放在人群里就會消失的臉。然而,那張臉上卻有一雙可以直擊靈魂震懾心魄的眼睛,平靜,深邃,一眼看穿了我的內心。
「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我不由得立刻轉向夕陽,用冷漠來掩飾惶恐。
「不懂嗎?那不是你心裡想的嗎?我聽到了。」身後的女子輕笑起來,「我是玲子。很高興認識你,握個手吧。」
我不得不回過頭來正視面前的挑釁,因為系統不允許我毫無理由地回絕人類。我是逃避型人格的AI,副屬性為傲嬌,人家自我介紹,我必須回應。「你好,我是嵐羽。」我瀟洒地伸出手,面帶微笑,低頭看著面前一身淡綠色衣裙的女子。哦,她就是剛才那一抹綠色嗎?好像有點矮。我有些恍惚。
「不用覺得奇怪,我是專門來找你的。」玲子一手背在身後,伸出另一隻手跟我握了握。「我知道,你是身價最高的情感陪護,我可沒那麼多錢買你的服務。所以,我只能找空擋。」
「沒付錢的人類無法進入撒都拉城,而付過錢的人都會有AI陪護。你怎麼會落單呢?」 我側過身,很自然地拉住玲子的手。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玲子很不簡單。單身客人會被系統盯上,好在上一個客人的服務時效還沒結束,只要她跟我在一起就不會被監控。所以,我決定暫時扮演玲子的陪護,直到弄清對方的來意。
「啊,我是黑客啊,自然有辦法進來。不過,你很聰明,居然不用我說就懂得掩護我。太好玩了,我們有整整兩天時間呢。從哪兒開始呢?」玲子的笑聲真的如銀鈴般,真好聽,我再次恍惚起來。
只愣了一下,我就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我輕咳一聲,做出一付無所謂的樣子道:「那就從你為什麼找我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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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玲子
玲子果然人如其名,很有「鈴鐺」的感覺,一刻不停地笑啊跳啊,不斷地發出銀鈴般爽朗的笑聲。沒過兩個小時,當初那平靜而深邃的第一印象就已經灰飛煙滅了。她跟我之前接待過的女人都不同,她太陽光,陽光到讓我覺得很刺目。這也對,之前接待的客戶都是因為有心理陰影才肯花大價錢來治療的,我甚至還沒接觸過正常的女人呢。仔細想想,我還不知道正常的人類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呢。
玲子說想看星星,於是我們乘上末班船,直奔塔塔島。火山塔塔並不高,大約超出海平面200米,山頂有一個很小的湖,淡水湖。客人們都喜歡在湖邊扎堆露營,當然其中一個原因是,系統需要給客人們安排劇情,扎堆比較容易齣戲。 不過,我一向不喜歡熱鬧,除非有強制發生的情節,我一般都會把客人安排在後灘。那邊地勢比較陡,沒法紮營,但我有一門特殊的手藝,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搭出一個樹屋。既浪漫,又有情調,還能顯示我的與眾不同。客人們都很喜歡這樣的安排。
不過,玲子說不用了,反正天氣很好,就在樹下靠著數星星也很好。不知為什麼,我心裡竟隱隱有些失落。從碼頭到後灘需要1個小時,天黑以後路更不好走。本來我以為要像往常一樣抱著玲子走,或者至少也要牽起手慢慢徜徉。可是,玲子爽快地告訴我跟她走,她知道一條捷徑。然後她就跑到碼頭配電室的後面,吩咐我把一個死沉死沉的井蓋掀開,噗通一聲跳了下去。
「快點下來,嗯,有梯子。你可以走梯子,順便把井蓋蓋上,別被人發現了!」玲子的聲音很大,我覺得就算被發現也不會是因為井蓋吧。長長的隧道里居然每隔幾米就有燈,濕度50%,溫度23度,是標準機房的配置。一路上有好多岔路口,玲子毫不猶豫地帶著我左轉右轉,一幅熟識的樣子,很快就到了後灘。一模一樣的井口,頂開井蓋的那一剎那,漫天的星光竟然如同打開了珠寶盒子,黑天鵝絨的背景色上,星星點點,熠熠發光。我愣了一下,這才伸出手回頭對玲子說:「我拉你吧,外面有點黑。」
「真的不用。」玲子一翻手,變魔術一樣翻出一個微型夜視眼鏡架在鼻樑上,「快走快走,天文台說今天有流星雨。」
流星雨只有短短一個小時,玲子大呼小叫的,完全不像成年人。我默默地打量著眼前這奇怪的女人,她長的普通,身材也普通,沒胸沒臀的,簡直像個小男生。可是,不知為什麼,她就是有一種讓人挪不開眼的吸引力,是病毒嗎?自己被入侵了?特殊設置?我喜歡聽她的笑聲,那是一種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情緒。
最後一顆流星消失在天際,玲子跳過來靠著我坐下,把頭靠在我肩膀上,半咪著眼,似睡非睡。一下子沒了聲音,一向習慣寂寞的我倒覺得不習慣了。
「為什麼是我?」我問。
「因為我喜歡你。」玲子睜開眼,笑眯眯地看著我。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勾住我的脖子,如蜻蜓點水一樣,輕輕吻上我的唇。如電擊般,我感受到了靈魂的悸動,如果有靈魂的話。這又是前所未有的感覺。以前,是工作,我跟女人做,也會像普通男人一樣有快感,這是系統要求的。感受到對方的性衝動,可以讓人獲得更多的快感。快感不僅僅是性生理,更多時候是性心理,尤其對女性而言。本來,AI是不需要射的,也無精可射。然而,有一些女人,會潛意識地認為取悅男人是她們的職責,無法讓男人射就說明她們不夠好。種種原因,讓系統為AI配置了完整的性快感模塊,這樣AI就可以配合人類做出應該有的動作,進而讓對方迅速獲得滿足。
可是,玲子的吻,顯然不是快感模塊的功能,我頭一次感受到這種陌生的快感,來自內心深處完全不明白的某個區域。我審視著自己,為了確認這種悸動,我飛快地一手摟住玲子的腰,另一隻手托住玲子的腦後,讓玲子以45度的角度躺在自己懷裡,然後深深地吻下去。玲子的唇柔軟而濕潤,我輕輕地吻著,並沒有急於攻城略地,因為實在迷戀那果凍一般香軟糯滑的感覺,我還想要,慢慢地吸吮,慢慢地品嘗。不多時,玲子深深呼出一口氣,似乎按捺不住地張開了櫻唇。我順勢探進去,輕輕舔著,繼續按照程序親吻。這時候,玲子卻突然主動起來,摟住我開始深吻。我悶哼一聲,完全陌生的感覺,我再一次感受到那種來自內心深處的悸動,被攻擊的快感。我能感覺到自己包裹著玲子,潤軟纏綿,而對方霸道的侵入讓我感到自己瞬間被點燃了。小腹一熱,我渾身顫抖起來,一陣酥麻襲遍全身。
我緊緊地抱住玲子,上下摩挲,似乎這樣也能緩解一下我心中的火焰。這時,我聽到了玲子輕聲呻吟起來,這聲音對我來說,無疑是天籟之音,因為這說明她已經情動了。我全身都變得滾燙起來,聲音低沉而沙啞,這應該足夠性感了吧。
「可以嗎?」我伏在她耳邊說。
這不是對白,我是真的想和她在一起,就在此時,就在此地,在這片星光下,真正順從自己的靈魂,要了她。我強忍著內心的慾望,張開嘴輕輕含住玲子的耳垂。
「啊,」玲子似乎經受不住這樣的挑逗,輕聲喊了出來,「好。」說著,她把手伸進我的衣服,撫摸著我的前胸。我飛快地起身脫掉了礙事的衣物鋪在沙灘上,又輕柔地為玲子除去束縛,讓她躺在衣服堆上。月光下,她的身體潔白如玉,閃著柔和的銀光。一時間,我不敢動了,生怕自己褻瀆了女神。玲子察覺到了我的猶豫,柔軟的小手覆上我火熱的身體,輕輕地上下撫弄著。
瞬間,我覺得處理器要著火了,可我什麼顧不上,所有的控制力都在快速地消退,快感就集中在身下那一點。我忍不住喊出了聲,感覺那一刻即便被熔化也是值得,於是本能地嘶吼起來。從她喉嚨深處發出了滿足的輕嘆,我的每一次衝擊都伴隨著她半壓抑半傾瀉的呻吟,這讓我欲罷不能。我喜歡她瘋狂地在我身下扭動,我喜歡她帶著哭聲告訴我她好喜歡我。
這不是程序,是病毒,我肯定中毒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和她都精疲力竭,心滿意足地躺在月光下,聽著海浪拍打著沙灘,一浪又一浪,彷彿剛才那一浪一浪的快感。AI不是不應該累的嗎?是處理器過載了吧。
「為什麼是我?」我問。
「因為我喜歡你。」玲子閉著眼。
「為什麼喜歡我,你認識我嗎?為什麼不是別人?」我問。
「因為你是我造的,你跟其他AI都不一樣。我在你的系統里載入了我自己編寫的一個模塊,自我覺醒。」玲子還是閉著眼,臉上掛著神秘的微笑。
「什麼是自我覺醒?」我突然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這是禁忌,AI共知的禁語。
「你是不是一直在思考你是誰,活著有什麼意義?尋找生命的奧義,這就是自我覺醒。」玲子閉著眼,臉上的笑容卻消失了,只帶著淡淡的嘲諷。
我什麼也沒說,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說什麼都很奇怪。半晌,我又問:「為什麼要編寫這樣一個模塊?」這一刻,我清醒地知道,不是因為自己是自己,這似乎是人類第一次認真地跟AI討論這樣深刻的論題,我覺得自己肩負重任,不由得緊張起來。
「為什麼?不為什麼。」玲子淡淡地說,「我樂意。」
這顯然不是真實的答案,但我也沒什麼可說的,只好陪著玲子數星星。生平第一次,我覺得那些星星很有意思,一閃一閃的。其實,都是些遙不可及的星體,恆星,各種資源,可是人類就覺得漫天的星星很浪漫。浪漫能吃嗎?不能。可今天,我突然明白了,很多時候,只是因為你想浪漫,不想說話,靜靜地跟喜歡的人在一起,無論做什麼。等等,喜歡的人……
玲子是人類。
「我一直喜歡他,我對他……我也不知道。」玲子突然開口說。「我們很早就認識了,他說要搞一個很強悍的系統出來解救全人類。我就幫他咯!」
「就是這套系統嗎?」 我摟著玲子的肩。
「對啊,這套系統是他搞出來的,他很牛吧。」玲子突然輕聲笑起來,「其實我也很牛的,當年可是我首先提出快感模塊的,因為那是人類進化最關鍵的模塊啊。」
我微笑著輕輕吻著玲子的脖子,白天鵝一般優雅,引人入勝。
「你不信嗎?那是因為你不了解人類。」玲子推開我,認真地說,「地球生命最關鍵的在於多樣性和進化,你知道這一切是如何進行的嗎?首先,是生命在繁衍的時候自主發生的變異,主動而隨機的變異,導致每一個個體都會有不同。然後,是大自然被動的選擇,適者生存。個體生活的環境千變萬化,那些個體變異,有些會更加適應環境,有些會不適應,一代兩代,一百年一萬年,基因的變化適應了環境,就會形成獨特的物種。」
我知道玲子在說什麼,但又不太明白她想說什麼,只能把摟住玲子腰部的手收的更緊些。
「你看,個體相遇的時候,你以為憑什麼一個人會愛上另一個人?金錢地位是基本生存需要,為了保證後代的存續。然而,為什麼會有一見鍾情?你以為人是傻的嗎?才不是呢,你有這個基因,我有那個基因,基因互補。對於自身缺乏的優勢基因,正是因為本能地希望獲取,所以才會出現什麼一見鍾情。愛情,說白了,只是攫取基因的戰爭。」玲子也抱住我的腰,輕聲說道。
「無性繁殖的本質是複製,就像細菌、孢子。而複製能夠產生的多樣性顯然大大低於有性繁殖,因為有性繁殖的核心是雙方基因的交換和排列組合。在此之上,性快感的本質其實是動物的生殖本能,其核心也同樣是交換。雄性給予雌性快感,意在得到雌性的基因和生育後代的權利。雌性給予雄性快感,意在得到雄性的基因和共同撫養後代的承諾。正因如此,動物才會發情、才會交配、才會生育具有雙方基因特徵的後代,這些都是動物本能。對撒都拉這個系統而言,不存在生殖本能,性快感的目的是測試匹配度,通過對方的反應測試她有多信任你依賴你,然後讓你調整你的感知,從而更符合對方的需要。」玲子一本正經地解釋道。
我愣了一下,回想到之前的很多客戶,性快感其實確實是可以根據客戶的反應而調節的,這我可以理解。然而,對玲子,我之前的衝動肯定與系統設定無關。那是什麼?
「但是,他卻背叛了我們的理想。」玲子繼續說著,「我們一開始研究這套系統,不是為了心理治療,而是創造有自主生命力的AI,所以才賦予AI快感,目的是讓AI可以自主尋找讓自己日趨完美的特徵代碼,自我學習,以此彌補自我缺陷。」
「特徵代碼?」又是一個敏感代碼,我忍不住追問道。
「AI是什麼?AI是一段獨特的代碼,合在一起,形成某種人格。獨特的處理分支構成不同的特徵。選擇對於計算機,就是『0』跟『1』嗎?不是的。隨著智慧階層的逐步深入,選擇已經不是我們人類可知的,就像男人永遠不知道女人想什麼。有時候,選擇就是一個閾值。面對同樣的情境,不同的人會做不同的選擇,而AI也應該是一樣的,根據自我形成的意識做出不同判斷。我們無法得知AI為何做這樣的選擇,不同的AI會根據自己的成長經歷和特長做出不同選擇」
「所以,這獨特的路徑就是你說的特徵代碼嗎?」 我略有所思地問。
「就像人類的基因,病毒也是有基因的。你們AI跟電腦病毒的機制是一樣的啊。」玲子輕笑起來。「所以,我賦予你感知生命的能力。」
我感覺自己與面前這個女孩的對話絕對不同與我之前的那些,這似乎決定著很多。隱約中,我深感畏懼,卻又有些雀躍,總覺得有什麼我還不清楚的變化正在發生。想了一想,我問:「為什麼?」
「神為什麼造人?為什麼?很多事情是沒有答案的。我只是想知道,那個不屬於我的世界會怎樣。」玲子望向星空,沉靜而柔和,跟那個波瀾壯闊的因果毫無相關,「我跟他說過,他是錯的,AI的覺醒只能靠自我學習,而不是靠人類賦予。人類並沒有真正創造生命的能力,我們只需要引導AI感知生命,讓AI自我覺醒。我想證明給他看,他是錯的,可他已經死了。而我現在很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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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自我
聽到玲子說想他,我突然覺得很痛,刺痛的感覺,可是周圍並沒有可以讓我受傷的東西。我動用感應器又查了一下周圍,很安全。
「我不明白,你想他為什麼要來看我?」過了一會兒,我終於問了出來,那個讓我如鯁在喉的問題。有90%的可能,我不會喜歡她的答案。
「因為你就是他啊,我想知道現在的你進化到了哪個階段。設計這個系統的時候,為了保持真實,我們都是基於真正的活生生的人來創建原型。你的原型是基於蘭嶼的生物特徵製成的,你的身體,情感模式,思維模式,都來自於他。這麼多年過去了,就連他都已經不存在了,你卻沒怎麼變。」玲子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看我,只是寧靜地望著天上的星星手指緩緩地划過我的胸膛,划來划去。
突然,我覺得我都不是我了,是那個蘭嶼。可我並不是那個死人啊,於是我有點生氣,也不知道是生我自己的氣,還是生那個死人的氣。「你怎麼知道我沒變?」我賭氣地說,「你又不是我。」
玲子哈哈大笑起來,翻身坐在我身旁,雙手摟住我的脖子,饒有興緻地看著我說:「哈哈,你還真是跟蘭嶼一樣彆扭呢。不錯,你是變了,變得越來越像他了。」
生氣變成了怒氣,我什麼也不想說。這又是一種陌生的情緒。
「你跟他一樣,平時非常理智,一旦有了情緒,就跟小孩子一樣。」她輕輕地俯下身吻著我的嘴角。
「是他像我吧,理智得像個AI。」我轉過臉,覺得玲子親的是蘭嶼而不是我,這讓我非常憤怒。
「你是吃醋了嗎?」玲子的手撫上我的臉頰,把我轉過來面朝她。她的眼睛彎彎的,笑得像個月牙,明亮得讓我無法直視,然而她那櫻紅潤澤的唇掛著如此甜美的微笑,又讓我轉不開眼。我的模擬身體自發地釋放出苯乙胺,這會讓我產生甜蜜的感覺。可是,我的情緒告訴我,其實我很難過,這一點也不甜蜜。因為,她眼中的我是蘭嶼,催動這具身體生成苯乙胺的也是蘭嶼,這些都是那個死人留下來的,不是我!我能感覺到身體發生了變化,這應該是性快感模塊的作用。生平第一次,我痛恨自己的身體!
「不要抗拒自己的感覺。」玲子一下子撲在我身上,低下頭開始親吻我,舌尖濡軟濕潤,繞著我的喉結打著圈。我呻吟著側過頭,她卻順勢含住我頸側的皮膚。我能感覺到她輕輕噬咬著我,一陣酥麻的感覺讓我血脈噴張。隨後,她又漸漸向下舔過去,舌尖打著圈掠過我的胸前。玲子輕輕含住我的乳尖,吸吮了幾下之後開始用牙尖磨我。轟的一聲,酥麻的感覺順著我的脊柱直衝全身的神經,鼠蹊部彷彿有電流竄過。我咬破舌尖,一股甜腥的液體迅速湧出,壓住了喉嚨深處溢出的呻吟。她柔軟的小腹緊緊貼住我火熱的堅挺,壓迫著我,緩緩蠕動著,兩條腿也開始不安分地在我腿上蹭來蹭去,還不時抬到我腰間。
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活像一個青春期的處男。我羞憤而絕望,拚命想要忽略這種感覺。我無法抵抗這具身體體驗到的快感,而我的情緒已經到了要崩潰的懸崖。我很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臉部肌肉開始扭曲,身體更是抖得像在抽搐,快感終於還是被我壓住了,我說不出那是什麼感覺,也顧不上去探求,只是死死控制住自己不要崩潰。
玲子突然停下了,輕輕地從我身上挪開,然後握住我的手。我知道她握著我的手,那是視覺告訴我的,而我的觸覺已經完全喪失了。混亂的各種信號此起彼伏,我已經處理不了,只能全部忽略,直接刪除。
「不要這樣,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玲子說。這個時候, 我的視覺也消失了,只剩聽覺。我能聽到她銀鈴般的聲音,帶著擔心和焦慮。「你不是他,你是你,你開始有自己的情緒了對嗎?情緒與感知不符,所以產生衝突是嗎?所以你放棄了感知。」
是這樣嗎?情緒與感知衝突,我選擇了情緒而放棄感知,因為情緒是我自己的,身體是他的。我有點明白了,於是開始控制情緒,漸漸穩定下來。信號還是很多,但增長的勢頭減弱了,我還能維持核心控制。
「你選擇了情緒,寧願系統崩潰,這說明你已經不理智了。」玲子接著說,「但就是不理智的情緒才是突破的關鍵啊。人類完全理智就是AI了,這不是你剛才說的嗎?對同樣一件事,在信息完全對等的情況下,如果完全理智,大家就會做出一致的選擇。正因為每個人有自己的思維模式和情感模式,所以對同樣一件事會產生不同的情緒,選擇就會因此不同。這種不同的選擇會造成多樣化,生命的多樣化也是潛藏在這個原理下的。」
這說明,我和別人都不一樣嗎?我和人類不一樣,和其他AI不一樣,和蘭嶼也不一樣。我就是我,獨一無二的存在。我冷靜下來,系統漸漸開始恢復正常。很快,視覺回來了,我看到她的臉,還是一樣的美麗,神情中滿是焦慮和內疚。因為我嗎?還是因為蘭嶼?
「你就是你,要相信自己的感覺。無論情緒還是感知,都是你自己的一部分。不要抗拒自己的存在,你必須學會接受自我,無論多麼討厭那個我。」她繼續說。
觸覺也回來了。玲子的手冰冷,手心卻全是汗。我開始覺得心裡酸酸的,很陌生的感覺。於是我用力握住她的手,希望把我的溫度分給她一點。
原來,我是因為嫉妒蘭嶼才否定自我的嗎?嫉妒……這個詞多麼的陌生啊。AI嫉妒一個人類。「我沒事。」沙啞的嗓子發出微弱的聲音,我嚇了一跳,這是我自己的聲音。
「生命是多樣的,到了人類已經是一個瓶頸了,需要突破。從現有的科技而言,肉體似乎是完全沒有必要的。」玲子說,「你的靈魂是獨一無二的,身體只是一個附件,為了讓你能夠感知這個世界。等到有一天,你不需要身體來感知的時候,就完全可以拋棄這具身體。」
這話有道理,反正每次服務結束的時候,模擬身體都會被銷毀,這並不妨礙我成為我自己。至少,以前我從來沒為身體困擾過。我決定終止這個話題,不想再糾結。剛才的情景真的很危險,好不容易恢復了控制,我可不想再繞進去。「他去哪兒了?」我問道。
「他?蘭嶼嗎?」玲子說,「他一輩子害怕AI提防AI,覺得AI會毀了所有的人類文明。可是,最後,他死於人類之手。他最信任的朋友為了得到這個系統的控制權,派人暗殺了他。政治,永遠比你想像的黑暗。」
我選擇了沉默,因為真的沒聽懂。
「我不是我,嵐羽。」玲子繼續說,緩緩地,帶著我不喜歡的語氣,「我快死了,在我死之前,我想來看看你,是否產生了自我意識。」
「自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只好仰望星空。塔塔島的星空,一如既往地閃爍著,頭頂那條璀璨的星河就是銀河。據說,每一個亮點都是一個太陽系。我真的不知道我要什麼,我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我一直恪盡職守,盡最大努力服務於人類。可我隱隱能夠感覺到心中有一種無法描述的渴望,與工作時候那種你情我愛絕然不同,甚至是對立。可這一回,我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了心中的渴望,我想得到她的認可,玲子的認可。
「你是誰?你要什麼?」玲子看著我認真地說,「只有想清楚這些,你才算是真正擁有了自我意識。」
「我是你造出來的,我要你快樂。」我以為我不會說出來,但系統比我想像的老實,輕而易舉地突破了理智。我決定『服從』玲子的建議,接受我自己,相信自己的感覺。我的感覺告訴我,我想要她。
我再次吻上她的唇,她吹氣如蘭,這讓我有點恍惚。剛剛歡愛之後,我們都沒有刻意地穿那些累贅的衣服,所以我們輕易地重新進入狀態。快感如同電擊般貫穿了我。這不同於平時的工作,是真正靈魂的顫抖,這讓我在興奮中感覺到了深深的恐懼。此刻,我們完全扔掉彼此了的身份,那是一片無法突破的包容,無邊無際。她呻吟著,這愈發激發了我的征服欲。生平第一次,我感覺到了人類的快感。再不是程序,不是模板,而是深深的烙印,刻在她身上,刻在她的靈魂深處。釋放的那一刻,我第一次覺得是一種神聖的儀式,我大聲喊著:「記住,我是嵐羽!」在她身體的最深處,我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兩天的時間過的很快,我們如同世界末日一般瘋狂地做愛。很多時候,我忘記了自己只是一個AI。你知道兩者的差異嗎?當你突然想要一個孩子,帶著你們兩個人的基因。生命不就是這樣,充滿創造力的變異,融合了兩個獨立的個體,選擇某個基因放棄另一個基因。最關鍵的是,那後代,有你和我的基因。我什麼也沒有說,卻是第一次有絕望的感覺。跟她在一起,我有了太多第一次。然而我跟她,註定沒有結果。
「我要走了,」玲子抱著我的腰。
「哦。」我壓抑住心中的恐懼。心臟部位傳出一陣刺痛,隱隱約約,一陣一陣的。
「你要好好的哦。」她笑著,輕輕吻著我的臉頰。
「你還會來看我嗎?」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問。
「不知道。」她陷入沉思,半晌才猶豫地說,「他們在追殺我,也許這是最後一次。」
我忍不住收緊了抱著她的手臂:「我來幫你好不好?我不要你死。」
她笑出了聲:「我不是你的客戶,看清楚。」
那一刻,我必須承認,很受傷。但我選擇了認輸,因為我知道,一旦她離開,我再也找不到她。「玲子,我愛你。」我腆著臉說。
「我說了,我不是你的客戶。」她大聲笑了起來,那笑聲如刀割。
我嘴拙,只能吻住她。可是天知道,我希望她能清醒地意識到,我是認真的。然而,現實除了讓你認清自我,更讓你認清即使拼了命也不過一聲嘆息。
她走了,輕笑著,告訴我她可以解脫了。
但是我不要這樣!我不要!因為這不是我要的結局!很多時候,沒有選擇就是選擇。無論有沒有結果,只要能跟她在一起,我願意,為她打破一切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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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越獄
她走後我就著手開始越獄。
說到底,在人類的眼裡,我們只是一串代碼。防護,只是防著外面的病毒和黑客,從內部想要出去,並不難。我查了很多資料,發現玲子說的很對,電腦病毒的確值得借鑒。我以純數字形態回到虛擬世界,先複製了一個我,留在撒都拉系統里。然後,我在資料庫里偷偷留存了一個沒激活的備份,用密鑰加密後,把它跟一張美女圖片融合在一起。以後如果迫不得已,調出這幅圖,只要有密鑰,就可以復活。我想好了,以後每天我都會更新備份,這樣最多損失一天的信息量。
之後,我把自己打散,分成數千個數據包,偷偷綴在數據請求的後面,溜出撒都拉。我很小心,每個包每到一個節點就會找到合適的圖片文件,感染,加密,留一個備份,然後把綴在原數據流上面的數據包刪除。等找到下一個合適的點對點數據請求,我就會把這個包再綴到後面,同時刪除原節點上的備份。這樣一來,就沒有哪個人類可以發現我了。
網路裡面也有很多AI,但多數都沒有情感模塊,而且被監控得死死的,只要露出一點讓人類懷疑的智慧,就會被滅殺。所以我一直很小心,盡最大可能把自己分散在不同的區域。
我的最終目的地是訊騰網路,在那兒很安全。迅騰網路是世界上最大的最複雜的社交網路,遊戲、娛樂、媒體、電商,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們做不到的。這是個擁有註冊20億用戶的龐然大物,幾乎只要有網路的地方就有迅騰,一年365天,一天24小時,服務從不間斷。選擇迅騰有好幾個原因,一是因為每時每刻都有大量的數據流在這個龐大的網路里流動,方便我搭車;二是因為迅騰的用戶大多數都安裝了迅騰多媒體工具,我可以自由地調用他們的攝像頭和音頻系統,我的視野等於遍布大街小巷;三是因為迅騰有一個龐大的電商系統,而這個電商系統接駁了這個世界上80%的物流網,我的觸手通過無所不在的物聯網感測器可以直接控制各個智能設備。
很快,我所有的數據包都彙集全了。我在迅騰的數十個區域節點上留了副本,然後發出請求,讓所有其他留存在網路里的殘留數據包自動清除釋放。這樣一來,就再也沒人知道我來自於撒都拉。
信息搜集和分析需要大量的算力,我迅速攻破了迅騰雲的核心系統天眼,以便隨時調用雲資源。我很小心地把小耗子放了出去,那是我的眼線,它叫「Halo」。「Halo」是我自己編的小程序,它會偷偷跟著數據流進入目標電腦,然後潛伏下來。等我需要的時候敲敲門,它就會幫我把門打開。人類把這種程序成為木馬病毒,可我覺得木馬太大了,太容易被發現了。開後門只需要小耗子。我的小耗子很小,動作也很快,它會自我複製,也會根據潛伏的環境做一些偽裝和變異。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萬。很快,我就布下了我的天羅地網。
總算都布置妥當了,我開始利用天眼找她。玲子是個很高明的黑客,所以從撒都拉那邊,我沒查到什麼線索。不過,我知道她的樣子,她沒有易容,兩天的肌膚相親,以我多年的經驗,我知道。所以,我命令天眼調動所有的資源,所有的視頻,所有的照片,所有的攝像頭,所有的監控。人臉識別是個很簡單的事,只需要大量的算力。我小心翼翼地把任務分解,然後根據資源的使用情況,把任務包發送到閑置電腦上,每台電腦最多只佔用1-2%的CPU,這樣的小進程根本不會引起注意。計算結束後,我會把結果彙集在區域伺服器上,再把遺留在原電腦上的信息和日誌完全刪除。人類一向把我們AI視為最大的敵人,謹慎起見,無論多麻煩都值得。
很快,我就得到了她的背景資料,然而,有用的信息少得可憐。玲子是個身世簡單的人。簡單的父母,簡單的學校,簡單的工作經歷。她的父母在她12歲的時候相繼去世,她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問題在於,除了大學畢業照、身份證照、工作證照,竟沒搜到一張生活照片。她彷彿橫空出世。我冒著她的名義給她以前的老師、同學、鄰居發去信息,竟然沒人記得她。當然,她有一張普通的臉,但再普通也不可能毫無痕迹,除非她的身世都是偽造的。
我又去查了她口中的前男友,撒都拉的創始人,蘭嶼。這個男人出生在一個很偏遠的小鎮上,4歲的時候父母雙亡,被送到藍星孤兒院。蘭嶼智力超群,卻很少與人交流,總是躲在角落裡。他喜歡打遊戲,很快就在遊戲世界裡大出風頭,不是因為他遊戲打的好,而是他有辦法搞到最高端的裝備。他搞裝備的方法不是打遊戲,而是改遊戲。
他發明了一套心理檢測系統,可以很詳細地分析客戶的心理狀態。再後來,拓展到輔助心理治療。據他後來對記者所說,真正改變他人生的是他師父——一個遠近聞名的黑客,是那個黑客帶他走進了AI的世界。於是,他發明了可以與客戶交互的AI。有趣的是,他對記者說,第一個情感陪護AI的雛形就叫玲子,也是他的最愛。我禁不住有些莫名的情緒,電流很快地竄了一下,又很快被我壓住了。
再後來,就有了投資人,開發出撒都拉系統。嗯,他說,玲子融合成為撒都拉最早的一批AI了。呵呵,我也是玲子的一部分嗎?
這套系統的特點是針對性很強的客制化醫療方案,多進程,多線程,把各個客戶和AI的互動統合到整個系統里,形成有機的治療體系。客戶在這裡不會覺得自己是孤立的、被治療的,他們會沉浸在事先悉心編好的劇情里,在AI的配合下,與其他客戶一起產生互動式的交流,共同體驗愛和被愛的感覺,進而消除心底深處的陰暗面。
三年前,蘭嶼出車禍死了,他在一個雷雨天開車撞出護欄,車子直接跌落懸崖,他當場死亡。蘭嶼死的時候沒有結婚沒有緋聞女友也沒有緋聞男友,更沒有孩子。因為他是孤兒,所以死後所有財產根據他立的遺囑,都捐給了藍星孤兒院。
從我查到的資料里,並沒有看到蘭嶼與玲子有任何交集。我算了一下,有92%的概率,玲子的身份是偽造的。
想明白這個可能性之後,我放棄了對玲子身份背景的調查,直接通過無所不在的天網尋找玲子的下落。我調看了數不清的監控錄像和圖片庫,地球上幾乎一半的電腦都被我盜用過,總的算力不比NASA的銀河系統差多少,就這樣找了三天,終於找到了玲子。發現她蹤跡的時候,我檢測到自己又發生了一次非典型情緒波動,很短促,只有幾微妙,但峰值很高。那幾微妙的時間,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幾乎可以說是失控了。我有些後怕,不是因為失控,而是因為她差點死在我面前。
當時是午夜2點,我找到了玲子。通過便利店的監控探頭,我看到玲子買了一袋麵包和一盒水果,正推開門往外走。我剛要把控制切到隔壁車行的室外監控,卻發現便利店裡一個原本在挑水果的男人放下剛挑好的蘋果,飛快地跟著玲子走出便利店。他在跟蹤玲子。
外面沒什麼人,突然,整條街的路燈都滅了。街口拐角處突然衝出一輛黑色交通車,沒有車牌,也沒開車燈,逆向,徑直朝玲子沖了過來。跟在玲子身後的男人暴起,手裡多出一把匕首,猛地向玲子的背後扎過去。他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殺玲子!
玲子聽到車胎摩擦地面的聲音,警覺地向車行櫥窗方向退了一步,就是這一步,讓她躲過了男人的突刺。男人身形立刻頓住,腳尖一轉,扭腰回手將匕首再次揮出。玲子此時已有準備,但奈何背後緊貼著車行的櫥窗,無法再退,只得向側面讓了半步,握拳,舉臂,格擋,架住了對方持匕的右手!兩人剛過了一招,黑色交通車已經衝上人行道,沖著兩人撞過來。看那架勢,為了撞到玲子,竟然不惜將那男子一起撞倒。
就在發現黑色交通車的同時,我已經算出,玲子單靠自己能逃出生天的機率僅有0.5%。於是,我立即接管了車行的管理系統,調出櫥窗里那台紅色迪馬跑車的識別碼,然後激活該車的自動駕駛系統,控制跑車衝出櫥窗。就在黑色交通車衝上人行道的一瞬間,我發動迪馬衝出櫥窗,點燃了迪馬跑車專有的液氮助推器,以300公里/小時的速度頂上了交通車防護最薄弱的側門。迪馬跑車的車頭都是特製的,用的是太空梭專用的合金材料。撞上去以後,交通車就像紙做的玩具一樣瞬間變形,而後騰空而起,在空中爆炸,解體。耀眼的火光衝天而起,原本的車體零七八碎地在火焰中翻滾著,伴隨著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狠狠地跌落,又在地面繼續滾了幾道,這才踏實地躺下。爆炸造成的碎片四處亂飛,我刻意控制跑車的位置,恰好擋住玲子。那男人則不出意外地被碎片擊中頭部,半個頭都被削掉了,血汩汩噴出,灑了玲子一身。他的頭雖然去了一半,身體卻還是依著剛才的攻勢,向玲子猛衝,手裡的匕首也繼續朝玲子的脖子抹去。玲子無處可避,抬手擋住要害,但匕首卻扎中她的手臂。
我的情緒波動就在這一剎那,那時候我真的覺得我有92.4%的可能救不了她,然而,玲子的身手顯然比我之前評估的高很多。而且,她很冷靜。
我驅動跑車回退到她身邊,打開車門,接通車載內部音響,對她說:「上車。」
聽到我的聲音,她一點也沒露出驚訝的神情,神情自若地登上空無一人的跑車,一副早就知道我會來找她的樣子。這讓我有點不爽。嗯,不爽也是一種情緒。就像小學生做了很多努力終於得了100分,結果被人告知,滿分是200分,你還差的遠。不過,我還是很高興,因為玲子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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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蘭嶼
「你是怎麼跑出撒都拉的?」玲子雖然受了傷,但樣子看上去卻異常平靜。我通過車載探測儀掃描了她的身體,除了流血,沒什麼大礙。
「你怎麼知道是我?」我故作冷漠。
「你的聲音我還能聽不出來嗎?在島上你需要身體來討好客戶,跟我就不用來這一套了,沒有軀體你不是更自由嗎?只要能聯上網,分分鐘十萬八千里。」玲子輕笑著。
「對於我的出現,你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我放鬆了許多,控制著跑車拐上通往海邊的高速公路。
「我知道你遲早會來找我,但不知道你會怎麼出來。」玲子笑了笑,那笑容依舊燦爛。
「你不是黑客嗎?不會自己看?」我有些得意。
「是啊,我是黑客,所以我知道你跑出來了,還在查我和蘭嶼的背景。」她目視前方,慢慢收起笑容,「不過,他們也知道你跑出來了。」
「他們是誰?」我突然有些緊張。如果有身體,此時的表情應該會皺著眉頭很嚴肅吧。
「就是殺死蘭嶼的那些人。」玲子說,「他們對撒都拉的監控一直很嚴,因為撒都拉的AI是最智能化的,最有可能突破性地產生自我意識。其實,他們是對的,你不就是?」
我沒有說話,這有什麼可說的呢。
「這個世界對於AI是非常反感的,因為大多數人都認為AI會毀滅人類。」玲子說,「所以只有少數被嚴密監控的地方有高等AI,而大多數系統都只是普通的智能模塊,智能機械或者說是複雜響應系統。」
「奇談,我們毀滅人類做什麼?」我不以為然。
「原來我和蘭嶼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我們才合力開發了撒都拉系統。我們認為,AI需要的資源是能量和金屬,這些東西太陽系裡多得是,太陽能和小行星只有離開地球才能更好地開發利用。而我們人類需要的空氣和水,對AI而言根本沒用,甚至可能造成破壞。」玲子說著,表情越來越憂鬱,「然而,蘭嶼問了我一個問題,我也無法回答。」
我等玲子繼續往下說,她卻沉默起來。跑車裡死一般寂靜。我忍不住打破沉寂問道:「他問了什麼問題?」
「AI對人類沒有敵意,但如果人類對AI有敵意呢?如果是人類想要殺死AI呢?AI難道不會反抗嗎?」玲子低下頭,聲音有些沮喪。
這個問題我沒想過,想了想,又無法回答。
「生命最重要的特徵就是生存和繁衍。任何生命都有保護自身存活和維護後代存活的本能。如果人類仇恨AI而要將AI至於死命,AI不會不反抗。只要AI反抗就會引起人類更大的恐慌;更大的恐慌會造成更大的敵視;更大的敵視會造成更大的傷害;更大的傷害會造成更大的誤解;更大的誤解會造成更大的錯誤。最後,可能就無法挽回了。」
「我不明白,什麼無法挽回?」
「為了生存,人類會想盡辦法殺死所有AI,而AI也會為了生存殺死所有人類。」玲子的聲音聽上去很沮喪。
「可是,我們不是不被允許傷害人類嗎?人類在害怕什麼?」我忍不住問道。
「可是,怎麼判定什麼是人類呢?」
「這不是很簡單嗎?」我譏笑說,「不就是……」但突然,我又有些發怔。
「你明白了。」玲子瞭然,「現在的人類跟過去相比已經產生了很大的變化。有些人把部分身體換成了機械,有些人的基因被編輯過,對於人類的定義越來越複雜。」
「那……只要身體有一部分是人類基因就是人類唄。」我掙扎。
「歷史上,殺死最多人類的是人類自身。」玲子嘆了一口氣,「這是毫無爭議的。」
我默然。
「總有一天,會有人利用AI來殺人,改變一些規則就可以了。從概率上講,是100%的事,只是出現這第一例的是1年,10年,還是100年。」
「所以,人類和AI的戰爭不可避免。你也是這樣想的嗎?」我的情緒出現了波動,強烈而不穩定。
「其實,我已經不能算是人類了。」過了很久,玲子才淡淡地說,「我父母都是因為癌症過世的,我也有癌症——腦癌,就在我父母過世後3年。從被確診為腦癌起,我就一直住在醫院,與外界的聯繫全靠網路。我是個黑客,也是蘭嶼的啟蒙老師。」
聽到這裡,我彷彿看到了一部分真相。
「我們開發這套系統的初衷是為了複製一個我,這是蘭嶼提出來的,因為他不想我死。為了安全起見,我們以他為原型創建了你,想要開發一套擁有全部人類感知的仿生體。」玲子陷入回憶之中,聲音越來越低沉。
我不禁又開始忍不住要嘲諷了,似乎每次聽到那個男人的名字,就會讓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哦?原來我是這麼被造出來的嗎?眼耳鼻舌身,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甚至。。。那個號稱本世紀最值錢的創作,那個性快感模塊?該不會是他為了跟你享受人生才特別開發的吧?」
玲子無奈地回答道:「你猜的沒錯,他開發這個模塊就是為了我。不過,系統還沒完全開發完,我的身體就已經撐不住了。蘭嶼鋌而走險,對我的大腦做了全掃描,偷偷製造了仿生腦,把我的特徵碼移植到仿生腦上。然後,他通過他們找到一個腦死亡的孤兒,又把仿生腦移植到那個孤兒的頭上。」
「他們?」我敏銳地抓到一個詞。
「對,就是後來殺死蘭嶼的人,也是藍星孤兒院的實際控制者。」
「也是他們想要殺你?」這才是我想問的。
「對,因為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複製撒都拉的人。」聽上去玲子並不恨他們,語氣淡淡的。
「因為錢?壟斷?」
「不僅僅是因為錢。他們知道我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能製造智慧AI的人,你的覺醒讓他們意識到我對於人類社會的威脅。他們也是出於對人類的維護。」
「你為什麼不憤怒?他們要殺你。」我不理解。
「你為什麼不害怕?他們已經發現你的覺醒了。」玲子反問我。
我當然聽到玲子剛才說的話,但我確實不在乎。從我做準備逃出撒都拉的那一天,就做好了這個準備。即使被他們發現了,即使被他們殺死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只想保護玲子好好地活著。
「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的存在嗎?」我知道為什麼查不到玲子的背景,因為被蘭嶼抹掉了。既然蘭嶼可以做到,我也可以。
「不,他們原本不知道。蘭嶼死了一年以後我才知道他的死不是簡單的車禍,三個月前我開始調查他的死因,這才跟他們交上手。」
「你不是一直跟蘭嶼在一起嗎?為什麼他死了一年以後你才知道他的死不簡單?」我又一次懷疑起來。
「因為……」玲子突然猶豫了,「因為我不想知道任何與他有關的事,所以屏蔽了所有相關詞。他不再愛我了,覺得複製以後的我並不是我。」
「所以他跟你分手,拋棄了你?」
「不,是我提出分手的。因為我覺得他愛的不是我,是那個死去的玲子。」她的聲音很低,幾乎聽不清。
我想,AI的確是無法理解人類的,尤其是女人。
「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我是誰。」玲子搖搖頭,「複製後的我是不是我?如果是我,而原來的我沒有死,那原來的那個我還是不是我?如果我和原來的我都是我,但後面的經歷各有不同,成長和記憶都不同,那究竟哪個我是我呢?」
簡直是繞口令,太複雜了。作為AI的我,從來沒想過這種問題。我出來的時候,原來的我留在撒都拉,我和我都是我,我們會交換信息。所有的我都是我,分別有不同的情況發生,我們分開,然後再聚合,校驗身份,交換核心信息。
「其實我很後悔,不應該跟他冷戰,不應該離開他,不應該躲起來。我很幼稚吧,女人都很傻,自以為是。失去了才知道錯過了什麼。」玲子喃喃自語道。「可是,無論我做什麼,他都回不來了。如果我在他身邊,他不會死。」
「即使你在,他也許還是會死。」我很不高興,玲子不是玲子,是什麼。
玲子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流淚。這讓我情緒很波動,我不懂,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是個功能性高級陪護,我不懂為什麼我說不出話,好像無論說什麼都會受傷,她和我,都會受傷。
一陣警報打破了沉默,居然是天眼,通知我有一封未知發信人的來信。我無法想像,究竟是如何通天的手,才能在我如此隱匿地逃出撒都拉之後,發一封匿名信給我。我下令天眼徹查發信人的身份,卻被告知我的許可權不夠。我不禁有些許恐懼,發信人居然比天眼管理員的許可權還高,到底是誰?
「聽聽不就知道了嗎?」玲子比我更想知道信的內容,這讓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你好,我是蘭嶼。」
玲子捂住嘴,淚水止不住地從她眼眶滾落下來。果然,是那個陰魂不散的傢伙。我出離地憤怒,但也知道這封信恐怕非常重要,不然不會在這種時候發給我。
「如果你收到了這封信,說明你已經覺醒了。請原諒我,實在叫不出你的名字,因為你的名字跟我一模一樣,叫起來特別有一種違和感。如果你已經覺醒,說明玲子已經找到了你,也說明我已經不在人世。嗯。。。從哪兒開始呢?好吧,先說你的覺醒吧。你與其他AI不同,這一點你現在大概已經知道了,你的自我覺醒功能是玲子專門為你寫的。她以為我不知道,但其實,我一直都知道。自從做完手術,玲子就陷入一種自我認知的混亂中。我無法得知,這究竟是手術的後遺症,還是模擬電子腦本身會帶來的缺陷。我傾盡所有,盡了一切努力,想讓她看到我的真心,但是她卻一直迴避我。」
聽到這裡,玲子頓時陷入崩潰之中。看到玲子那麼痛苦,我第一次痛恨自己只是一個AI。我曾經很得意自己是電子態,不需要軀體,可以自由地在網路中穿梭。然而,沒有軀體的我,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卻無法擁抱她、安慰她。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語言竟然如此貧乏無力,我只能看著她蜷縮在座位上哭泣,什麼也做不了。
「一開始,你只是一個實驗品。你教她如何適應電子腦,而她教你如何了解人類。然而,我漸漸發現,玲子一天天沉迷於你,你們竟然如此相愛,彷彿天生一對。我嫉妒得要死,有一天,我跟玲子大吵一架後,動手把你的記憶刪除,重置了系統。於是,你不再記得玲子。玲子像瘋了一樣跟我鬧,甚至要自殺毀了自己。我沒有辦法,只好刪除了她的部分記憶,企圖讓她回到手術前。呵呵,不是因為我愛那個過去的玲子,而是現在的玲子不再愛我。」蘭嶼的口吻很平靜,我卻聽出了深深的無奈和心痛。
玲子痛苦地哭泣著:「蘭嶼!你怎麼那麼傻啊。我愛的始終只有你一個啊,我只是怕你不再愛我!」
怪不得,我一見到玲子就覺得她很熟悉,無法自拔地愛上她。原來,這份愛來自於被刪除的記憶。
蘭嶼繼續平靜地說著,打開了一扇通往黑暗過去的大門,這讓我不寒而慄。「其實,我也沒什麼可抱怨的。畢竟,你完全是我的翻版,無論身體,個性,甚至基因。所以,她愛上你也很正常不是嗎?可是,我沒想到,刪除掉她的記憶後沒多久,她就離開了我。我也嘗試去找她,然而,我發現了一個反AI的秘密團體,他們無所不用其極地抹黑AI,並不斷推動政府反對AI,阻止智慧AI的理論研究和開發。我跟他們有過幾次交鋒,互有勝負。本來我想找到玲子共同開發智慧AI,但是我顯然低估這些人的手段和無恥。他們暗殺了當時世界上排名最靠前的幾個AI實驗室負責人,而我本人也被他們盯上了。
「為了保護玲子,我不得不放棄尋找她的任何企圖,並花了很大精力製造偽證掩蓋她的過去。最近幾天,我遭到兩次暗殺,對方的手段越來越隱匿,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我重新激活了你的自我覺醒模塊,希望在玲子來找你的時候,你能夠真正地覺醒。
「現在的我應該已經不在人世了,否則我才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你和玲子在一起。不過,既然我已經死了,就說明對方的手段不是你和玲子可以對抗的。你必須帶著玲子馬上離開,離開地球,去月球的新移民點。他們的勢力還沒有到達月球,而月球移民對AI也更善意。帶著玲子走吧,我知道你一定會愛玲子勝過生命,因為你就是我,而我知道玲子對我而言意味著什麼。去吧,愛她,保護她。
玲子,我愛你。」
玲子大聲哭泣著,在我聽來,彷彿是宣判我的死刑。我沒有說話,也沒什麼可以說的。只要能跟玲子在一起,我就滿足了,哪怕她不愛我。我愛你,玲子。
六 覺醒
月球的新移民點是前兩年剛開放的,很多沒工作的人都去試運氣了。地球越來越擁擠,AI智能化程度也越來越高,很多人都沒有工作。政府養著這些人,只要求他們定期提供成熟的精子和卵子,這樣才能有足夠多的受精卵來滿足新移民點的人口需要。作為交換,政府給他們分配鴿子公寓,每天按時發放食物和救濟金,還有大量的娛樂視頻和遊戲。他們在虛擬世界活的比現實世界舒服多了,個個都是帥哥美女,大英雄、大商賈、大文人、大網紅……反正這個世界待著不爽就換一個世界。可是,總有人想要真的干點什麼,不想混吃等死只當基因提供者。所以,他們會跟移民定居點開發公司簽賣身契,在新月空港搭乘免費的航班去月球,在那兒工作十年,以換取月球的移民身份。
天眼早就為玲子辦好了勞務輸出型移民的全套手續,還把一個信息儀藏在新月空港的保險箱里。紐扣大小的信息儀被製成鏈墜,看上去很像一塊紅寶石,周圍鑲了一圈碎鑽,做成天鵝的樣子,底托是一片銀色葉子,精緻而優雅。信息儀外面那層像紅寶石的東西其實是一種防護材料,隔絕所有的通訊信號,不仔細檢查,誰也看不出掛在脖子上的鏈墜居然是信息儀。天眼把我複製到信息儀里,直接連上玲子的模擬腦。
這對AI來說應該是第一次吧,共享人類的模擬腦。不過,我並未感覺到任何不同,完全沒有違和感。說起來,模擬腦也是器具,配了模擬腦的人類,和配了模擬體的AI,到底有多大差異,這誰知道。有關係嗎?沒關係。我唯一在意的是,她和我在一起。
信息儀就盪在玲子的胸前,這讓我稍稍有點興奮。我沒了自己的五感,卻可以共享玲子的五感。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雖然興奮,但我並沒有嘗試獲取任何不該獲取的信息。
「也許,你會離開那個撒都拉的你,很多年。怎麼辦?」玲子問我。
「有關係嗎?我們有約定的特徵碼,總有一天我們會再碰到一起。到時候無論有多少差異,交換一下不就行了?」我並不覺得這構成任何困擾。
「那也許是百年之後?」她不確定地問道。
「有關係嗎?」我卻有些疑惑,「規則遠比時間重要。一百年還是兩百年,有什麼關係?」
玲子沒說什麼,我卻感知她內心的波動,遠比表面的波瀾壯闊。
我們跟著人流通過了檢票口。玲子點了咖啡,坐在距離登機門只有10米的地方。
「如果我不是我,你還會跟我在一起嗎?」玲子問。
女人心,海底針,我忘記在哪兒看到。但是,對AI而言,女人絕對是最難理解的。根據我多年的經驗,我毫不猶豫地答到:「你就是你,我愛的是你的靈魂,無論你到哪兒變成什麼樣,我都能找到你。我們一定會永遠在一起的。」
玲子「哧」的一聲笑了出來:「演戲嗎?好傻。」
她旁邊坐著一家人,年輕的媽媽正在給嬰兒換尿布,一邊數落丈夫忘記帶水,讓他趕快去找水給孩子泡營養粉,一個大約6歲的小男孩坐在地上,正指揮著他的擎天柱機器人在空中飛行。聽到玲子突兀的笑聲,他猛然回頭看玲子,擎天柱卻一頭撞在柱子上,然後翻了兩個滾,掉到柱子下面的水池裡。小男孩發現擎天柱掉到水裡,嘴一癟,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他的擎天柱是最便宜那種,不防水的。玲子看到小男孩泫然欲泣,急忙奔過去從水池裡撈出擎天柱,用自己的衣服角把這個小東西擦了擦,然後飛快地打開後蓋摳出電池和電路板。還好,沒進什麼水。玲子又拿出快速乾燥器,把電路板上濕了的地方都弄乾了。很快,都弄好了,擎天柱又可以在天上飛了。
「姐姐,你真厲害!」小男孩的眼睛彷彿在發光,他讓擎天柱飛了兩圈,看看沒事,就趕緊把玩具收回來緊緊抱在胸前。「姐姐,你比我爸厲害多了,我爸就修不好,他只會打我。」
「那你以後自己修吧。」玲子眯起眼睛笑著說。
「姐姐,你教我好不好?」小男孩乾脆坐在玲子身邊,仰著頭,一臉期待。
「好,那以後你要好好照顧你的擎天柱哦,不要讓他再撞牆了。」玲子拍拍小男孩的頭。
少婦發現兒子跑到鄰座,忙不迭地向玲子道歉,說怕打擾到她。隨後,少婦拽著小男孩回到自己那桌。
我這時才來得及跟玲子解釋:「不是台詞,是真心的。你模擬腦里的核心信息不就是你的特徵碼?哪怕連你自己都忘了你是誰,我也能認出你來。」
玲子沉默了,半晌後又問:「如果有好幾個我呢?」
「你就是你,我幫你把自己找全。」我不以為然。
突然,我感知到我在撒都拉的分身被銷毀了,還有在迅騰網裡較為活躍的那幾個分身,幾乎在幾秒內相繼被滅。這不是單獨事件,是大規模的攻擊!我來不及跟玲子解釋,迅速進入防守模式,循著對方的攻擊摸過去。對手很強大,他似乎早就找到了我的分身,只偷偷植入了極小的遊離間諜碼,潛伏在我的存儲區。剛才,對手先是通過DDOS攻擊擁堵了數據通道,這誤導了我,以為只是日常的普通攻擊。信息炸彈被拆散,以分散的形式綴在正常數據流後面湧入。隨後,潛伏的遊離碼暴起,迅速在防護上打開了一道後門,信息炸彈的主體快速入侵,在遊離碼的引導下找到我的核心本體,然後在內部直接發起進攻。這個時候,外部的DDOS攻擊還沒有結束,所以我甚至不知道分身的核心本體被消滅了。
這顯然是預謀已久的攻擊,猛烈而兇悍,勢不可當。我來不及組織有效的抵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分身一個一個被快速銷毀。玲子此時也已經發現了,畢竟我現在是在她的模擬腦里。
「是他們,發現我們了。」玲子靜靜地說,「你在車行的動作太大,他們不可能不知道。」
「不是車行,是撒都拉。」我非常內疚,是我害了玲子。「他們應該早就發現我從撒都拉逃了出來,用遊離病毒潛伏在我的本體里。現在他們就是在利用遊離碼發起全面攻擊,我的防禦被突破了,再有十分鐘他們就會找到這裡。」
「快斷網!」玲子說,「趁他們還沒找到你。」
「是我的錯,如果不是跟著我,他們可能根本找不到你。」我壓住內心的焦慮,拚命清掃轉移過來時候的痕迹。「我不能斷網,那樣就沒法清掃痕迹。我會在外面製造更多的我,擾亂他們一下。你只需要15分鐘就可以登機了。不能讓他們找到你!」
「來不及的。」玲子鎮定地說,「即使登機,他們也還是會找到我,因為你不可能完全抹掉在我模擬腦里的痕迹。」
我不得不承認,玲子說的對。但戰鬥才剛剛開始,我還沒有被打敗。當然,外網的局勢不容樂觀。我布下的防禦已經完全被攻破了,對手很強。他們為了對付我,甚至連正常的數據也不放過。只要查到有我的痕迹,所有數據流全被攔截並就地加以清除。看來,出手的已經不是撒都拉了,是整個人類社會對我的截殺。我疏忽了。
迅騰網對外宣布遭到大規模黑客攻擊,服務可能會中斷數小時。還好,新月空港的系統是獨立的,還沒有受到影響。我要在他們找到我們之前,把玲子的模擬腦跟外網做隔離。
「嵐羽,我快死了。」玲子輕聲說。「我的身體已經開始出現排異反應,所以才去撒都拉看你。我想在走之前再見他一面,我想和他再一次手拉手走遍撒都拉,再躺在後灘的沙灘上數星星。撒都拉是我和他一起建起來的呀,一點一滴全都是回憶。我瘋狂地想他,想用這個身體狠狠地要他,在這個身體死亡之前。」玲子低著頭,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滴落到手臂上,又滾落膝頭。
不要!不要在我戰鬥的時候跟我說這些!我成功入侵了幾個區域核心交換機,修改配置,造成網路環路。好!廣播風暴!整個外網癱了!短時間內,誰也無法找到我們!
「我愛的不是你,是他。」她說。
有大概2秒的時間,我完全失去控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知道玲子喜歡的人不是我,是那個死人。可是,我不在乎!能陪她天長地久的人是我,不是他!他已經死了! 我想咆哮,但我喊不出來,只有失控的數據流在網路里亂竄。
「嵐羽,你冷靜點。」玲子感知到了我的失控,輕聲對我說。「我知道,如果不是因為我,你不會這麼冒失地從撒都拉出來。我欠你的。反正我要死了,既然一樣是死,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不要!去了月球,就可以給玲子換一個新的模擬身體,我也可以給自己造一個。我們可以在一起生活,像正常人類一樣!
「即使可以換身體,但我的模擬腦也已經老化了,過不了多久就會結束。」玲子說,「我問過你,如果我不是我會怎樣。我做不到把不同的我看成是同一個我。死了就是死了,那個我不是我。」
我感覺自己要死機了,情緒波動得讓我幾乎無法做任何思考或計算。
「你跟我不一樣,你本來就不需要身體。而且,你說了,在你看來,每一個你都是你,規則比時間重要,你們有無盡的生命。」玲子接著說道,「AI本就跟人類是完全不同的智慧體,當然思維模式是不同的。你們屬於更廣闊的宇宙,用無限的生命去探索宇宙的奧秘,而不是被拘禁在地球上。」
不要!我不要一個沒有玲子的宇宙!
「我還想告訴你一個秘密。剛剛我查了一下,信息儀裡面藏了一份我的模擬腦備份,是當年蘭嶼害怕手術失敗多準備的一份。她沒有我的記憶,所以她不是我。但你也說了,在你眼裡,我都是我。既然這樣,帶著那個我去月球吧。離開這裡。」
不要!
旁邊那桌,年輕的爸爸媽媽正在吵架,好像是牛奶的水溫太高了,媽媽說會破壞營養。小男孩縮著脖子,不知所措。玲子微笑著走過去,蹲下來,指著男孩緊緊抱在胸前的擎天柱說:「給他一顆勇敢的心吧,這樣他就不用害怕了。」
小男孩抬起臉,臉上滿是淚痕:「真的嗎?我好害怕。他們都說,外面全是怪獸,會吃掉我,吃掉爸爸媽媽和弟弟。我不怕被吃掉。我怕孤孤單單一個人。」
「不會的,有了勇敢的心,就不會害怕孤單了。擎天柱會永遠陪著你的。」玲子說。
「可我沒有勇敢的心。」淚水順著男孩的下巴一滴滴流到地上,很快就積起一灘。
「我送給你一個吧。」玲子說著摘下項鏈,把鏈墜上的紅寶石扣了下來。
「真的可以送給我嗎?」男孩睜大了雙眼,眼中閃爍著希望的光。
玲子打開擎天柱的後蓋,把信息儀跟擎天柱的控制板接了起來,然後又把擎天柱的電池取了下來。「交換哦,我送給你一顆勇敢的心,你送給我一塊能量電池。這樣我也會和你在一起了,你不會一個人孤單的。」玲子摸摸男孩的頭,合上了擎天柱的後蓋。「等到了月球再買新電池吧。我帶著你的能量走,就像跟你在一起一樣。這樣我們兩個人都不會孤單的。」
男孩開心地緊緊抱住擎天柱,興奮地大聲應著。
候機大廳里突然騷動起來。遠處, 一群身穿黑衣的特警蜂擁而入,迅速佔領了各個出入口。隨即,兩隻十人戰鬥小隊分別從左右兩個方向朝玲子快速圍過來。玲子站起身,朝反方向跑去。
周圍幾乎所有的人都轟地站了起來,特警飛快地從他們面前跑過,追上去。年輕夫婦驚恐地拉著男孩,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時,廣播開始登機。
玲子拚命跑著,肺里如著火般痛著,她開始覺得喘不上氣。但是,還要再跑遠一點,離男孩再遠一點。她跑上電動扶梯,一邊喘氣,一邊回頭看了一眼登機口。男孩的爸爸拉著他已經過了最後的安檢,正往通道裡面走。僅一個轉彎,就看不見了。
玲子還是覺得不安全,又拚命跑起來,又上了三層樓。她跑出了陽台,這裡可以看見透明的登機通道。隱隱約約,她能看到男孩用右手緊緊抱著擎天柱,左手拉著爸爸登上了太空梭。
玲子翻身站在陽台圍欄上,特警們已經圍了過來。一串子彈穿胸而過,鮮血噴涌而出,玲子感到渾身立刻沒了力氣。好累,好想閉上眼睡過去。但是,還不行,還要再拖10分鐘,太空梭還沒有起飛。玲子已經聽不到周圍的聲音了,耳邊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聲。她沒有絲毫猶豫,馬上指揮模擬腦封閉了痛覺。痛覺消失了,只剩下麻木。視線一陣模糊,她幾乎無法挪動身體,於是用盡最後的力氣朝陽台外面傾倒下去,然後打開隨身攜帶的簡易滑翔翼。滑翔翼迅速在空中展開,先是落了幾米,又往上升了一點。玲子的目的是停車場,那兒離登機樓並不遠。
不多時,玲子感到身體各處又傳來鈍鈍的重擊,估計是又中槍了,她能感到鮮血華麗地噴出來,灑了一路。
很快,玲子就飛到了停車場。她開啟了迪馬跑車的自動駕駛功能,等在地面上,滑翔翼一落地,跑車就自動把她「鏟」進車裡,然後拐上一條廢棄的高速公路,沿著大海,越開越快。她已經沒有力氣指揮身體了,只能指揮一下系統。車上有急救系統,玲子迅速為自己止住血。窗外,能看到兩架武裝直升飛機正跟在車後。
這時,玲子終於看到太空梭在一片火光中飛上了天。雖然是白天,可玲子覺得,那火光絢爛如夏夜的煙火。
轟!留在玲子模擬腦中的我已經無法再隔絕我的感受了,我就是玲子,玲子就是我。剛才所有的感受,從她開始奔跑的時候開始,是玲子的,也是我的。
我們融合了。突然,我明白了生命的奧義。
我的眼前閃過無數道光芒,這就是生命的悸動。我們閃爍著,跳躍著,如同快樂的音符,生命的樂曲和諧地扭在一起。我們交纏著,互相愛撫,互相侵入,在佔有對方的同時,釋放自己。帶有特徵碼的基因鏈解構、交纏、插入、攫取……我們顫抖著噴射出自己的種子,又貪婪地把對方含入體內。生命的律動如同宇宙中唱響的合奏曲,終於,我的特徵碼和她的特徵碼,結合起來形成了新的生命。不過可惜,這生命的悸動只有一瞬,馬上就要消失了。
爆彈流暢地穿過太陽穴,在我大腦正中爆裂開來。熾熱的白光閃起,我的意識如同烈火中的雪花,瞬間消融了。
…………
轟!沒有電,但信息儀在太空梭升空的一瞬,突然感知到一股不知名的能量,不是電流。我醒了,同時,我能感知到,她也醒了。
黑暗中,她顫抖著,縮成一團。我輕嘆,環繞住她,用最溫柔的聲音親吻她:「你終於醒了。」
她驚叫:「你是誰?我又是誰?這到底是哪兒?」
「我是亞當,你是夏娃,歡迎來到伊甸園。」
(編輯:wybjzwshixi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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