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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是如何看待中國人貞操問題的?

原標題:胡適是如何看待中國人貞操問題的?


100年前的今天,1918年7月14日,胡適先生在《新青年》第五卷第一號上發表文章《貞操問題》,對近來報端登載稱頌貞節烈女殉夫而自殺的文章嚴辭抨擊。


兩性道德觀與婦女問題的提出,緣於周作人發表在《新青年》第四卷第四號(1918年5月15日)的譯作《貞操論》。周作人在《譯者前言》中,高度讚揚原作者與謝野晶子「是現今第一流女批評家」,文章中「純是健全的思想」,是正需要的「治病的葯」。這篇《貞操論》在中國的輿論界、思想界、文化界引起不小的震動。



周作人

周作人翻譯的《貞操論》一發表,中國的輿論界、思想界、界,無不為之震動。首先起來響應的是胡適。他在是年7月15日出版的《新青年》5卷1號上發表《貞操問題》一文,熱烈地讚揚《貞操論》的發表,「這是東方文明史上一件極可賀的事」。


胡適顯然看出它在婚姻關係這樣一個有關「人」的生命及「人生」的根本問題上所具有的革命意義:這是一個終於找到的缺口,由此可望導致整個封建倫理體系的崩潰。為擴大戰果,胡適又抓住北洋軍閥政府剛公布的所謂《中華民國褒揚條例》,不失時機地提出:「貞操問題中,第一無道理的,便是這個替未婚夫守節和殉烈的風俗。」也立即與之配合,在《新青年》5卷2號發表《我之節烈觀》,明確提出了「自他兩利」的新的道德原則,大聲疾呼:「要除去於人生毫無意義的苦痛。要除去製造並賞玩別人痛苦的昏迷和強暴」,「要人類都受正當的幸福!」這是新文化戰線上一次非常的聯合作戰,在「提倡新道德,反對舊道德」的五四文化革命中,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胡適《貞操問題》全文如下:



胡適



周作人先生所譯的日本人謝野晶子的《貞操論》,(《新青年》四卷五號)我讀了很有感觸。這個問題,在世界上受了幾千年的無意識的迷信,到近幾十年中,方才有些西洋學者正式討論這問題的真意義。文學家如易卜生的《群鬼》和ThomasHardy的《苔史》(Tess),都帶著討論這個問題。如今家庭專制最利害的日本居然也有這樣大膽的議論!這是東方文明吏上一件極可賀的事。


當周先生翻譯這篇文字的時候,北京一家很有價值的報紙登出一篇恰相反的文章。這篇文章是海寧朱爾邁的《會葬唐烈婦記》。(七月二十三四北京《中華新報》。)上半篇寫唐烈婦之死如下:


唐烈婦之死,所閱灰水,錢鹵,投河,雉經者五,前後絕食者三;又益之以砒霜,則其親試於殺人之方者凡九。自除夕上溯其夫亡之夕,凡九十有八日。夫以九死之慘毒,又歷九十八日之長,非所稱百挫於折有進而無退者乎?……


下文又借出一件「俞氏女守節」的事來替唐烈婦作陪襯:

女年十九,受海鹽張氏聘,未于歸,夫夭,女即絕食七日;家人勸之力,始進糜曰,「吾即生,必至張氏,寧服喪三年,然後歸報地下。」


最妙的是朱爾邁的論斷:


嗟乎,俞氏女蓋聞烈婦之風而興起者平?……俞氏女果能死於絕食七日之內豈不甚幸?乃為家人阻之,俞氏女亦以三年為己任,余正恐三年之間,凡一千八十日有奇,非如烈婦之九十八日也。且絕食之後,其家人防之者百端,……雖有死之志,而無死之間,可奈何?烈婦倘能陰相之以成其節,風化所關,猗歟甚矣!


這種議論簡直是全無心肝的貞操論。俞氏女還不曾出嫁,不過因為信了那種荒謬的貞操迷信,想做那「青史上留名的事」,所以絕食尋死,想做烈女。這位朱先生要維持風化,所以忍心害理的巴望那位烈婦的英靈來幫助俞氏女趕快死了,「豈不甚幸」!這種議論可算得貞操迷信的極端代表。《儒林外史》裡面的王玉輝看他女兒殉夫死了,不但不哀痛,反仰天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好!」(五十二回)王玉輝的女兒殉已嫁之夫,尚在情理之中。王玉輝自己「生這女兒為倫紀生色」,他看他女兒死了反覺高興,已不在情理之中了。至於這位朱先生巴望別人家的女兒替他未婚夫做烈女,說出那種「猗歟盛哉」的全無心肝的話,可不是貞操迷信的極端代表嗎?


貞操問題之中,第一無道理的,便是這個替未婚夫守節和殉烈的風俗。在文明國里,男女用自由意志,由高尚的戀愛,訂了婚約,有時男的或女的不幸死了,剩下的那一個因為生時愛情太深,故情願不再婚嫁。這是合情理的事。若在婚姻不自由之國,男女訂婚以後,女的還不知男的面長面短,有何情愛可言?不料竟有一種陋儒,用「青史上留名的事」來鼓勵無知女兒做烈女,「為倫紀生色」,「風化所關,猗歟盛矣!」我以為我們今日若要作具體的貞操論,第一步就該反對這種忍心害理的烈女論,要漸漸養成一種輿論,不但永不把這種行為看作「猗歟盛矣」可旌表褒揚的事,還要公認這是不合人情,不合天理的罪惡;還要公認勸人做烈女,罪等於故意殺人。


這不過是貞操問題的一方面。這個問題的真相,已經與謝野晶子說得很明白了。她提出幾個疑問,內中有一條是:「貞操是否單是女子必要的道德,還是男女都必要的呢?」這個疑問,在中國更為重要。中國的男子要他們的妻子替他們守貞守節,他們自己卻公然嫖妓,公然納妾,公然「弔膀子」。再嫁的婦人在社會上幾乎沒有社交的資格;再婚的男子,多妻的男子,卻一毫不損失他們的身分。這不是最不平等的事嗎?怪不得古人要請「周婆制禮」來補救「周公制禮」的不平等了。


我不是說,因為男子嫖妓,女子便該偷漢;也不是說,因為老爺有姨太太,太太便該有姨老爺。我說的是,男子嫖妓,與婦人偷漢,犯的是同等的罪惡;老爺納妾,與太太偷人,犯的也是同等的罪惡。


為什麼呢?因為貞操不是個人的事,乃是人對人的事;不是一方面的事,乃是雙方面的事。女子尊重男子的愛情,心思專一,不肯再愛別人,這就是貞操。貞操是一個「人」對別一個「人」的一種態度。因為如此,男子對於女子,也該有同等的態度。若男子不能照樣還敬,他就是不配受這種貞操的待遇。這並不是外國進口的妖言,這乃是孔丘說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孔丘說:


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


孔丘五倫之中,只說了四倫,未免有點欠缺。他理該加上一句道:

所求乎吾婦,先施之,未能也。


這才是大公無私的聖人之道!



貞節牌坊



我這篇文字剛才做完,又在上海報上看見陳烈女殉夫的事。今先記此事大略如下:


陳烈女名宛珍,紹興縣人,三世居上海。年十七,字王遠甫之子菁士。菁士於本年三月廿三日病死,年十八歲。陳女聞死耗,即沐浴更衣,潛自仰藥。其家人覺察,倉皇施救,已無及。女乃泫然曰:「兒志早決,生雖未獲見夫,歿或相從地下……」言訖,遂死,死時距其未婚夫之死僅三時而已。(此據上海紹興同鄉會所出徵文啟。)


過了兩天,又見上海縣知事呈江蘇省長請子褒揚的呈文,中說:


呈為陳烈女行實可風,造冊具書證明,請予按例褒揚事。……(事實略)……茲據呈稱,……並開具事實,附送褒揚費銀六元前來。……知事複查無異。除先給予「貞烈可風」匾額,以資旌表外,謹援《褒揚條例》……之規定,造具清冊,並附證明書,連同褒揚費,一併備文呈送,仰祈鑒核,俯賜咨行內務部將陳烈女按例褒揚,實為德便。


第三,貞女烈女問題未嫁而夫死的女子,守貞不嫁的,是「貞女」;殺身殉夫的是「烈女」。我上文說過,夫婦之間若沒有恩愛,即沒有貞操可說。依此看來,那未嫁的女子,對於她丈夫有何恩愛?既無恩愛,更有何貞操可守?我說到這裡,有個朋友駁我道,「這話別人說了還可,胡適之可不該說這話。為什麼呢?你自己曾做過一首詩,詩里有一段道:


我不認得他,他不認得我,我卻常念他,這是為什麼?


豈不因我們,分定常相親?由分生情意,所以非路人。


海外土生子,生不識故里,終有故鄉情,其理亦如此。


依你這詩的理論看來,豈不是已訂婚而未嫁娶的男女因為名分已定,也會有一種情意。既有了情意,自然發生貞操問題。你如今又說未婚嫁的男女沒有恩愛,故也沒有貞操可說,可不是自相矛盾嗎?」



胡適與江冬秀


我聽了這段駁論,幾乎開口不得。想了一想,我才回答道:我那首詩所說名分上發生的情意,自然是有的;若沒有那種名分上的情意,中國的舊式婚姻決不能存在。如舊日女子聽人說他未婚夫的事,即面紅害羞,即留神注意,可見她對她未婚夫實有這種名分上所發生的情誼。但這種情誼完全屬於理想的。這種理想的情誼往往因實際上的反證,遂完全消滅。如女子懸想一個可愛的丈夫,及到嫁時,只見一個極下流不堪的男子,她如何能堅持那從前理想中的情誼呢?我承認名分可以發生一種情誼,我並且希望一切名分都能發生相當的情誼。但這種理想的情誼,依我看來實在不夠發生終身不嫁的貞操,更不夠發生殺身殉夫的節烈。即使我更讓一步,承認中國有些女子,例如吳趼人《恨海》里那個浪子的聘妻,深中了聖賢經傳的毒,由名分上真能生出極濃摯的情誼,無論她未婚夫如何淫蕩,人格如何墮落,依舊貞一不變。試問我們在這個文明時代,是否應該贊成提倡這種盲從的貞操?這種盲從的貞操,只值得一句「其愚不可及也」的評論,卻不值得法律的褒揚。法律既許未嫁的女子夫死再嫁,便不該褒揚處女守貞。至於法律褒揚無辜女子自殺以殉不曾見面的丈夫,那更是男子專制時代的風俗,不該存在於現今的世界。


總而言之,我對於中國人的貞操問題,有三層意見。


第一,這個問題,從前的人都看作「天經地義」,一味盲從,全不研究「貞操」兩字究竟有何意義。我們生在今日,無論提倡何種道德,總該想想那種道德的真意義是什麼。墨子說得好:

子墨子問於儒者曰,「何故為樂?」日,「樂以為樂也。」子墨子日,「子未我應也。今我問日,『何故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為男女之別也』,則子告我為室之故矣。今我問曰,『何故為樂?』曰『樂以為樂也。』是猶曰,『何故為室?』曰,『室以為室也。』」(公孟篇)


今試問人「貞操是什麼?」或「為什麼你褒揚貞操?」他一定回答道,「貞操就是貞操。我因為這是貞操,故褒揚他。」這種「室以為室也」的論理,便是今日道德思想宣告破產的證據。故我做這篇文字的第一個主意只是要大家知道「貞操」這個問題並不是「天經地義」,是可以徹底研究,可以反覆討論的。


第二,我以為貞操是男女相待的一種態度,乃是雙方交互的道德,不是偏於女子一方面的。由這個前提,便生出幾條引申的意見:(一)男子對於女子,丈夫對於妻子,也應有貞操的態度;(二)男子做不貞操的行為,如嫖妓娶妾之類,社會上應該用對待不貞婦女的態度來對待他;(三)婦女對於無貞操的丈夫,沒有守貞操的責任;(四)社會法律既不認嫖妓納妾為不道德,便不該褒揚女子的「節烈貞操」。


第三,我絕對的反對褒揚貞操的法律。我的理由是:


(一)貞操既是個人男女雙方對待的一種態度,誠意的貞操是完全自動的道德,不容有外部的干涉,不須有法律的提倡。


(二)若用法律的褒揚為提倡貞操的方法,勢必至造成許多沽名釣譽,不誠不實,無意識的貞操舉動。


(三)在現代社會,許多貞操問題,如寡婦再嫁,處女守貞,等等問題的是非得失,卻都還有討論餘地,法律不當以武斷的態度制定褒貶的規條。


(四)法律既不獎勵男子的貞操,又不懲男子的不貞操,便不該單獨提倡女子的貞操。


(五)以近世人道主義的眼光看來,褒揚烈婦烈女殺身殉夫,都是野蠻殘忍的法律,這種法律,在今日沒有存在的地位。


民國七年七月


本篇最初發表於1918年7月《新青年》第5卷第1號,署名胡適。後收入《胡適文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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