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身應先成為一隻火爐
阿圖爾·叔本華：
您這封名為《人生的智慧》的長信，從上世紀發出，我才看到，是太早？還是太晚？在時間的長河中，一切都不早也不晚。早了以我的幼稚怕會過目即忘，晚了以我的愚蠢必將飽受折磨。您給予了追求幸福的人多麼衷誠、懇切、深邃的忠告，我是該停下腳步來想一想「幸福」的模樣。
以下就是我的回信，我唯有誠實來回應您的智慧。另外，請您不要介意我在開頭直呼您的姓名，對於我來說，您的名字本身就是一個摒除了淺薄、謬誤、虛幻和庸俗的幸福存在。
一個追求幸福的人
現世此時
第1封 內在和外在
「一個人的自身，亦即當這個人單獨一人的時候陪伴自己的、別人對此不能予奪的內在素質，其重要性明顯勝於任何他能夠佔有的財物和他在他人眼中呈現的樣子。」
您說，一個人的自身，從根本上決定了幸福。當滿足了基本生存需求後，更多的外在擁並不會從根本上增進幸福感。唯有自身主體的美好素質——「高貴的品格、良好的智力、愉快的性情和健康良好的體魄」，會持續作用於人的幸福感。
誠然，我們為了解決生存的匱乏和實現生活的願望而拚命向外索求，漸漸的，在狂奔突進的步伐中全然忘記了自身的真實感受和根本需求，連連碰壁，屢屢受挫，沮喪、失望、憤怒、焦灼、憂傷環繞身心。失去了內心的安寧，扭曲了對世界的理解，有何幸福可言？您促使我們思考：是內在的擁有重要，還是外在的佔有重要？
有時候，他人的期望就像一塊巨石壓得我透不過氣；有時候，他人的目光就像一把尖刀剜進血肉令我毛骨悚然。——捫心自問，是自身的感受重要，還是他人的見解重要？一個人也許能從他人的肯定、讚美、尊崇中獲得快感和滿足，但如果追求這種滿足，就必須隨時考量別人的觀點、要求和標準。而這是不可確定、難以窮盡的。也許，我們在他人面前所呈現的樣子，是為了取悅、迎合甚至欺瞞他人而不覺或自覺形成的表象，而非真實的、內在的自己。如果人生只是為了獲得他人的好評，那麼多半會失去屬於自己的那份安寧。而當我們能夠擺脫為他人而活的可怕虛榮，就有可能成長得真實、自然、踏實、自信。前提是，我們能很好地理解、駕馭自身。
第2封 獨處和群居
「人們在這個世界上要麼選擇獨處，要麼選擇庸俗。」
青年人首要上的一課，就是學會承受孤獨。獨處能讓人每時每刻都成為自己。然而，我們常常害怕、躲避甚至拒絕孤獨。正如您所說，當一個人獨處時，只有自己，如果他擁有的只是自己的貧瘠、空虛、乏味、無聊時，他只好投身人群尋求外界的刺激和慰藉。又或者，我們生來就被人群包圍，形成了依附的習慣，一旦孤身獨對，就會難以自處。
我曾以性喜孤獨為恥，如今終於能接納內心對孤獨的需求。人不能逃避自己，生活中必須時時勇敢地剝下面具，褪去妝容，拂開塵屑，直面赤裸裸的最本真、最原始、最純粹的自己，省思內外，勇於自新。既然我們是自身的主宰，就要選擇與痛共舞還是刮骨去毒。
您說極端有助於認清事物的本質。要麼孤獨，要麼庸俗。然而人不是一座孤島，我享受獨處的安寧，亦渴望交往的快樂。也許，卓越的思想者已獻身真理，無意消耗自己以應對塵囂之世。這是屬於偉大者的孤獨。一個平凡人，仍留戀這世俗生活的尋常美好，只好生髮一種能入得孤獨、出得塵俗的生活境界。
逐群而居，是為了安全庇護；靠近人群，是為了互相取暖。我曾執意尋求人群的溫暖而遺忘了卑微的自我。如今才領悟，我不應只想做那個靠近火爐的人，我自身應該先成為一隻火爐。
第3封 精神和現實
「一個具有思想天賦的人過著在個人生活之外，還過著另一種思想上的生活，後者逐漸成為了他的唯一目標，而前者只是作為實現自己目標的一種手段而已。」
個人生活，即現實生活、物質生活；思想生活，即精神生活、內在生活。何為目標？何為手段？您具有優異的精神能力，視精神生活為人生目標。而芸芸眾生之中的我，何為目標？——是要實現幸福、快樂的現實生活吧，因為我就生存在現實中，此身依賴物質得以存在。可我也擁有內在生活呀。如此說來，我將補充，我要通過現實生活而實現內在生活的充實、安寧。
您認為，精神樂趣是一個人的真正擁有，最純粹、無目的、無功利性，不帶痛苦。您也指出，要享有精神樂趣，需要具備一定的精神能力和閑暇。這世上有那麼多沒有精神生活的「菲利斯特人」呢。多麼令人欣喜的發現，一個人能感知、挖掘自身精神思想的寶藏，體會其中的思想樂趣，也是一種福分。
幸福的兩大宿敵是痛苦和無聊。匱乏產生痛苦，豐裕產生無聊。而擁有精神生活，便能在很大程度上抵禦無聊——無事可做的空虛。也許有很多人誤以為精神生活高不可及吧。事實是，只要一個人有內在感知，就有精神需求，就要尋求精神寄託和心靈慰藉。我們都可以開發自己的精神生活。幸福是一種帶有趣味的生活。我相信，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精神樂趣，符合自身個性，施展自身能力所帶來的滿足和快樂。
精神生活並不止於虛無縹緲的冥思玄想，而要落到現實生活之中。我曾妄想現實生活之外還有一種更好的生活。其實，最好的生活，就是現實與精神和諧共處、彼此促進的狀態。精神生活並不是一個人逃離現實生活的避難所，而是一片自留地。
第4封 快樂和痛苦
「所有的快樂，其本質都是否定的，而痛苦的本質卻是肯定的。」
相比之下，亞里士多德的話更容易理解：「理性的人尋求的不是快樂，而只是沒有痛苦。」而您從哲學層面解釋了更廣大的人生。為什麼快樂是否定的？痛苦是肯定的？您舉例說，健康的人對整個身體的舒適不以為然，而當身體某處出現不適，一點痛苦就會被強烈的感受而進入意識，甚至被誇張、放大，從而蓋過了身體健康的好處。也就是說，處於無痛苦狀態時，我們不承認快樂，而遭逢痛苦境遇時，我們肯定了痛苦。人生諸事中，感受到的是痛苦大於快樂。十個願望中沒實現的那唯一一個會攪得我們痛苦難耐。
「困擾我們、造成我們不幸福的是我們對於幸福的追求。」為此，您的建議是，降低對生活的要求，節制和限制慾望，尤其是存在大腦中的歡樂幻象。我很多時候沉陷於永無止境的「慾望的幻象」中難以自拔，受到假想的快樂的誘惑和折磨，以為擁有了它、實現了它就有快樂降臨，受困於「海市蜃樓」般的虛妄幻境中，患得患失。結果是，忽略了當下生活，輕視了平常日子的觸手可感的安逸、輕鬆、快樂。
世人給叔本華貼上了「悲觀主義哲學」的標籤，有人便以先入為主的偏見，直接將世界等同於苦海，毫無快樂可言。我想您建議以避免和減少痛苦、而非索求快樂為人生的幸福要義，是以承認人生的痛苦為前提，卻沒有否認世界本身缺少愉悅的事物。您理解世界的視角，或許也是基於人性之複雜和世事之詭譎而發明的心靈慰藉。它只是手段，而不是目標。
第5封 此刻和彼時
「現在才是唯一真實和確切的；相比之下，將來的發展幾乎總是與我們的設想有所不同，甚至過去也與我們對過去的回想有所出入。」
人是奇妙的造物，明明身體存在於現在，大腦卻常在過去和將來穿梭搖擺。這種時空精神割裂症，使人不能很好的融入現在。要不是留戀過去，就是寄望將來。正如您前面所說的，快樂具有否定性質，當時不去感受，等到光陰流逝，在往日的將來如今的現在回眸望去時，那些時光彷彿散發著太陽的光芒，連憂傷也鍍上金子，令人恨不得重回過去。而實實在在的眼前的現在呢？卻忍受著輕視和不滿等著被回憶眷戀。
您站在人生的盡頭，告誡我們要認清整個生命進程，去彰顯各個年齡階段的魅力。過去已去，將來未來，現在就在。人終其一生只是活在現時此刻。不管處於哪個人生階段，幸福只存在當下。
現在的我就是最好的時光，而我首先應該成為一隻火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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