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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紅包為啥跑了!

今天的小說來自未來局第三期科幻寫作營。

「身前身後的紅包離她太近,她覺得這樣下去遲早會跌倒。」

「你的好友給你發了一個紅包」、「註冊領紅包」、「集福搶紅包」……那一抹小小的紅色,讓人心醉神迷,它為我們設定目標,誘導我們行動。

在蘇莞雯的小說《奔跑的紅》里,紅包們匯聚在虛擬的道路上奔流,為賽博朋克帶來了最貼近我們生活的細節與色彩,同時又提出了一個硬核的問題:當意識上傳進賽博空間之後,你的意識與一段程序有什麼區別?當你在賽博空間里抽著紅包,將你與紅包分辨開的其實只是一小段標識代碼,如果它被改變了,你會……變成一個紅包么?

春節,主角的意識體在賽博空間里狂奔,而她的實體是在車禍里失去了所有家人的、躺在醫院裡的植物人。在寫作營導師建議下,作者通過主角的「跌倒恐懼」,把她的創傷經歷、內心情感,與貫穿全文的「奔跑」聯繫在一起。

但另一方面,作品又沒有走到反烏托邦的方向,而更像是一個普通的春節加班的故事,悲傷,卻又溫暖。過年了,賽博空間的夜空里是否有虛擬煙火綻放?

【 奔跑的紅

作者 | 蘇莞雯

1

這是一場0.93秒的漫長煎熬。

腳跟與腳尖偏離了原位,想通過下蹲來穩住重心已經來不及。聽力消失,思考能力消失,唯一能意識到的是——要跌倒了。

「嗙——」朱盈的手打在一堆模塊上。這些模塊支撐了她的身體,她沒有真的摔向地面。

「你沒事吧?」耳機裡頭,張延的聲音逐漸聽得清了。

「差點跌倒了。」也能發出聲音了。

張延用長輩口吻安慰朱盈的時候,她低下頭,看到短裙上有了一抹醒目的紅色。伸手拍打,沒有拍掉。

那是血嗎?不,那是紅包的紅。

剛才,她作為巡邏的工作人員跟隨一波流動的紅色像素過了幾個街口。紅色像素構成了一隻只與她齊高的方形紅包,正根據系統的設置在小鎮的幹道上小跑。麻煩在於,有一隻紅包停止了行動。被它阻攔在後的一排紅包由於失去了速度,紛紛蒸發消失——被人抽走了。朱盈首先通知了指揮官張延,接著走向那隻紅包,伸出手。

搖它,不動。推它,不動。再伸手,紅包突然化為碎片,她的身體也失去平衡,於是有了剛才那一瞬的驚險。

「技術部給我反饋了,那隻紅包是個意外錯誤。」 張延說,「畢竟這個紅包遊戲是緊急上線的,領導兩個月前臨時要求把6000多萬隻紅包都導入意識小鎮,出點差錯在所難免。」

春晚抽紅包是一項永不過時的遊戲,此時正是春晚上半場。雖然朱盈被系統設定為與網民互不可見,但她知道有上億用戶同時在終端設備與此相連。

「從掃描結果來看,紅包內部是個不太重要的禮品,你本來可以不用理會的。」張延和朱盈保持通話,「反正0點過後所有紅包都會清零。你在聽嗎?」

「有點不對勁。」朱盈說,「我身上的紅色好像在擴散。」

「我檢查下。」片刻後,張延的聲音流露一絲沮喪,「有點麻煩,你可能中了病毒,被感染成紅包狀態了。」

「感染成紅包?」

「冷靜聽我說,這意味著你現在也可能會被用戶抽中。我要給你設置防抽取程序,但是審批還需要幾分鐘。」

「我該怎麼辦?」

張延沉吟了一小會兒,說:「跑吧!像紅包一樣跑起來,爭取些時間。」

朱盈低頭看了眼雙腳,身體動了起來。步子漸漸加快,變成小跑。

路邊零散堆積著模塊,她感覺腳步也變得磕磕絆絆,於是拐入了幹道上的紅包隊伍里。前後左右的紅色將她包圍,與她一同奔跑向前。

2

這正是防跌倒訓練最該發揮效果的時候。

「老盯著腳下更容易跌倒,把頭抬起來!」張延總在訓練時這樣說。

朱盈盡量將視線放在前方,她看到有紅包被抽走,在近處消失於無形。之前她對此不太在意,現在不同了,身在這紅色的隊伍中,她只覺得胸口緊繃。這種感覺之前不是沒有過,特別是在她發現忘關麥克風的張延和同事聊起她的處境時,她會對那些斷斷續續、忽遠忽近的對話格外緊張。張延是和善且可靠的,卻也似乎對她隱瞞著什麼。

為了冷靜下來,朱盈開始轉移注意力。她環顧半圈,梳理思路。主幹道有三條跑道,速度各不相同。她所在的左邊跑道速度最快,被抽取的概率是最低的。她現在該做的就是在奔跑中等待。不出多久,防抽取程序就會通過審批,由張延傳輸給她。

當張延從緊急控制中心傳回話時,朱盈已經連著跑過了兩個街區。

「審批通過了,防抽取程序包會放在坐標38.6°,48.8°,也就是你將要經過的一個上坡路面,那是最合適的位置,你記得撿起它。」

如果朱盈只是一隻紅包,那麼流程將會簡單許多,直接從電腦端選中她添加一串代碼即可。但她是意識體,確切說是個人。張延堅持謹慎到底,以免程序與意識混雜,出現不必要的麻煩。

「為什麼是上坡路面?」朱盈有點意外。

「上坡時紅包整體會有一些減速,你抓緊點可以騰出時間來撿程序包。」

「就不能把紅包速度調慢嗎?」朱盈提出請求。

「恐怕不行。」張延無奈答道,「技術部說時間太緊了,沒來得及保留那個許可權。你留心路面,已經很接近了!」

程序包被放在左跑道和中間跑道窄小的空隙中,朱盈看準時機,咬緊牙關,在接近時謹慎躬身,用手抓起了程序包。她保持奔跑,並將程序包展開。裡頭的代碼轉化為一件透明材質的衣裳。朱盈剛剛將其披在肩上,後背就被一股連續的力猛扎。

她想到那些不可見的用戶,或許正張著雄鷹般的翅膀,舉著在遊戲中重金購買的寶劍刺向自己。現在,那陣痛正沿著她的脊椎位置向上走,她勉強維持著平衡,將兩手拉住衣裳的帽沿,加快速度向上翻——衣裳的寬帽落在了她的頭頂。一秒後,她前頭的紅包消失了。

「張延,你還能聽到我嗎?張延!」朱盈大聲呼吸。

隔了一秒,張延有了回應:「不僅聽到還看到了,放心吧,你是安全的。只是我解除不了紅包感染,需要給你派一個醫生進去。總之你先回到路邊,我放置一個逃出埠,你去裡面隔離起來。」

(閱讀進度:25%)

3

在緊急控制中心,張延面對屏幕中的意識小鎮揉了揉睛明穴。交通圖上有大片流動的紅色,朱盈的身影混在其中。

「出狀況了?」新人分析師阿文拍了拍張延的肩膀,端著杯咖啡在他身邊坐下。他時不時會從自己的部門來緊急控制中心「串門」。

張延摘下耳機:「已經控制住了。」

「每天和意識體打交道,還真是辛苦你了。」

張延關掉麥克風:「不都是工作嘛,沒什麼區別。我們都沒法長期住在意識小鎮,有了他們這些工程師,意識小鎮的建設效率就高多了。」

阿文放下咖啡,手指在平板電腦上滑動:「他們可是熱門話題啊,雖然我是做用戶分析的,但每天都在處理關於他們的話題,你有興趣看看?」

張延接過平板電腦,看到了幾條用戶留言。

「抽紅包遊戲的場景是植物人工程師做的?冷血企業,連植物人都要壓榨,我今年不會玩了!」

「讓植物人工作只是看準了殘疾人新法規,想拿減稅的政策優待吧。」

「搞什麼意識小鎮,這樣下去只有能用到虛擬現實設備的高級玩家有大紅包,我們手機玩家就是炮灰!」

「我對這些沒興趣。」張延交還了平板電腦。他對阿文有點生氣,這些留言或多或少給他帶來了點壓力,而他不想在春晚的最後關頭分心。

張延手機中的工作群傳來一條語音,他將其點開,播放了技術部工程師的彙報:「剛才的病毒目前只在F區發現,流量最高的A區和B區暫時安全。」

流程部也發來了信息:「我們在起草文件,如果還有類似狀況可以節省審批時間。」

「F區就是這個女孩所在的區?」阿文湊近屏幕,「我記得她是第一批被公司喚醒的意識體,她的家人……」

「沒了。」張延的聲音低沉下去,不知不覺多說了些話,「七年前那場車禍很慘烈,全家只有她一個撐了過來,不過還是成了植物人。公司找到她之前,她一直靠社會捐款勉強維持醫院床位和最低限度的護理。」

阿文沉默了一小會兒,問:「有車禍的資料記錄嗎?聽說她的跌倒恐懼值一直居高不下,上一次跌倒後爬起的記錄也達到了58秒。我想做點研究。」

朱盈本該脫離主幹道的,但春晚已經到了下半場,抽紅包遊戲也進入了高潮——紅包速度全面加快,她的步伐越發吃力。

她在最左側的跑道,也是速度最快的跑道。腳步加快了幾輪,最終也只是和紅包一致。有一刻稍微放慢,她就和身後的紅包有了碰撞,在「噝噝」的聲響中感受到電流般的刺激,痛!

痛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她比剛才更加緊張。

「可能感染得有點嚴重,和紅包接觸有痛感了。」朱盈及時和張延彙報,但等了一會兒也沒有聽到回復,只有一個又遠又陌生的聲音傳來。

「……和意識體打交道……辛苦你了。」

朱盈只能待命,硬著頭皮繼續跑。

她開始喘氣了:「張延,張延?我好像錯過了離開的最好時機……我還能回去嗎……」

還是沒有回應。

視線中是無法越過的紅色。在看不到終點的奔跑中,她聽著自己的喘氣聲和長靴底下的「啪嗒啪嗒」聲,感覺時間正在流失。

身前身後的紅包離她太近,她覺得這樣下去遲早會跌倒。得想辦法……她伸手摸了耳機。

耳機上的麥克風是將意識波轉化成語言的程序,因為有它在,她才能像常人一樣發出聲音。現在,她開始考慮從那程序中提取代碼,用重新編程的方法為自己準備工具。

她堅持等了一會兒,張延還沒有出現。

「顯示源代碼。」她只好發出指令,將耳機摘下舉在面前。耳機頃刻消失,一堆字元浮現。

朱盈快速瀏覽字元,並用手在其中篩選:S、W、O、R。她想拼出「劍」的代碼,但找不出最後一個字母「D」。

重頭再來!

K、N、I、F、E。這五個字母被朱盈挑選出來,排成一排。

她深吸一口氣,將手放在字母兩側,手掌向中心迅速合併,完成了「確認」的指令。餘下字元紛紛下墜,消失。她分開手掌時,那裡已經躺著一支銀色的小刀。

她小心地握起小刀,將刀尖扎向面前的紅包,並用刀刃使勁劃開一道線。

「砰——」紅包碎裂,碎片下墜消失。

她向身前身後的紅包如此重複了幾遍,直到給自己留出了寬鬆點的空間。這讓她稍感安心,但她失去了聲音。

4

「醫生已經連接好虛擬形體轉換設備,但還沒和朱盈對接上!」有同事提醒張延。

張延望向屏幕,找到了那個在紅色隊伍中的女孩身影——已經被染得通紅。

他戴上耳機:「朱盈,怎麼還沒回到路邊?」

沒有回應。

張延緊盯屏幕,不斷放大局部影像:「她的耳機呢?調取下監控!順便確認她現在的速度。」

「明白了。」身旁的同事緊張應聲。

「出什麼事了嗎?」阿文問。

「過了0點,沒被抽中的紅包都會被自動清空。萬一她也……」

「不是有逃生埠嗎?」

「我問問技術部。」張延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他很快得到了回復,搖頭道,「不行,埠和程序包不一樣,幹道上紅包流量太大,放不上去。」

「要不申請刪除部分F區的紅包,減少流量干擾。」有人提議。

「她現在就是紅包狀態,很可能會把她也牽連了。」討論在持續,但沒有結論。

「快來看這段監控!」有人高喊了一聲。

張延和阿文從身旁的屏幕上看到了朱盈將耳機取下重新編程的過程。

「她要是多等我們一會兒就好了,為什麼要改造耳機?」同事撓了撓頭,「現在無法溝通了。」

「她怕被紅包干擾,那會讓她容易跌倒。」阿文的目光從手中一沓資料上移開,「跌倒對我們來說不算什麼,對她卻是一個『消失』的信號。」

那些資料重現了年幼的朱盈出車禍時的場景:汽車撞破護欄,直衝河道。在那失去平衡的衝撞之後,她的身體就被長久封於病床上。

「先建立溝通方式。」張延說,「至少要讓她聽到我們。哪怕把意識小鎮里的廣播用上。」

「那就相當於全網直播了。」同事提醒道。

「會出亂子的吧,上億在線用戶都會聽到的。」有人在搖頭。

朱盈的奔跑還在繼續。

她手中攥緊小刀,但這並未不意味著安全。若是失手將刀尖指向自己,她就會化為碎片。

她忍不住盯著小刀,又時不時用張延在防跌倒訓練時的話提醒自己,強迫視線轉向其它地方。那些矗立在路旁的高樓大廈,表面已經浮現出大量慶祝春節的元素,除了春晚直播、舞獅舞龍,還有一閃而過的電子煙花禮炮。

朱盈仍在奔跑,默念張延的名字。她猜測張延今晚的工作太繁重了,意識小鎮里不是只有她一個意識體在工作,張延不可能圍著她一個人團團轉。她也想了其它理由,但理由只是疊加的多米諾骨牌,一個令人失望的結果就可以推倒一切。

她本可以尖叫,發泄委屈也好,惹人注意也好。但聲音已不屬於她。

張延在見面的第一天就告訴了她「意識體」這個詞。意識體來源於人,但算得上是人嗎?她越來越不確定了。她被喚醒的部分只存在於高度保護中的意識小鎮,尚無法與躺在醫院裡的那個實體打通神經連接。張延或是其他人想和她面對面交談,也需要經過程序繁瑣的虛擬形體轉換設備。她與家人的記憶早就戛然而止,還有人真正在乎她嗎?

眼前只有一片紅色,紅色遍布在身前身後,紅色成為了同類。她覺得自己終於認清了,她和紅包那樣的程序並沒有什麼區別。

她丟掉了小刀。

「朱盈,能聽到嗎?該回到路邊了!」

張延的聲音從兩側的高樓那兒傳出,擴散在意識小鎮的每一個角落。如果不是那聲音,朱盈早就以為自己飛了起來,像是化為了風,化為了無。

但她就算開口回應,也無法轉化出聲音。

張延的話在繼續:「現在左側隊伍速度快,我知道你已經儘力在跑了,但如果想從那裡脫離主幹道,你的速度突破不了。你要變道到最右側,右邊慢了不少。」

朱盈向右邊望去,不住搖頭。穿越中間跑道和右側跑道這兩股頑固的洪流,意味著一定會跌倒。

張延還在說些什麼,但朱盈的注意力已逐漸喪失。

5

「好不容易領導同意我們用了意識小鎮的廣播功能,但只是把聲音傳達給她還不行。」張延用手敲著桌面,「根本溝通不了。」

「不是溝通的問題,是她可能陷入了……」阿文沉吟了一會兒,說出一個名詞:「人格解體障礙。」

張延轉向他。

「心理干預是我的專業,我比你了解情況。」阿文解釋,「她的跌倒恐懼值很高,又長期處於意識體狀態,很有可能出現這種自我認知方面的問題。這樣下去,她的自我認知就會消失。」

「不用等那時候。如果她在0點之前進不了逃出埠,就會和紅包一樣蒸發掉。你有什麼辦法?」張延不得不向阿文尋求建議。

「能讓她看到自己的臉嗎?」阿文解釋,「人類對自我面孔的識別與對其他面孔的識別是不同的,有非常獨特的機制。」

「我想……可以給她的視覺加一個濾鏡,把所有紅包都過濾成她自己的模樣。」有同事提議道。

「不會有副作用嗎?」有人問。

「不能保證。」阿文答,「可能會刺激她找回自我意識,也可能會讓情況更壞。還要有一個人負責持續喚醒她。」

眾人的目光重新投向張延。他又有些舉棋不定,因為比起其他人,他要兼顧的因素更多、更複雜。

幾秒過後,還是阿文打破了沉默:「你是不是對意識體保護過度了?總是想著這個風險那個風險,把他們的世界搞得一塵不染,真的是為了他們好嗎?」

「我……沒有把握,也不清楚怎麼說才穩妥。你能來喚醒她嗎?」這一次,張延坦誠求助。

「我不行,一定需要非常了解她的人來操作。」

張延滲出冷汗的手握緊又鬆開,伸向桌面的手機。他在工作群中發出了語音信息:「F區需要緊急救援,請技術部、流程部迅速派人來緊急控制中心。」

「張指導!有用戶留言!」用戶中心的同事衝進緊急控制中心,找到了被團團圍住的張延。

「投訴什麼的你們自己解決!」張延握起的手砸向桌面。

「我的意思是,剛才意識小鎮內的廣播引起了用戶注意,在三分鐘內產生了一萬多條留言,都說想幫那女孩出點力!」

「還有這些。」阿文又一次將手中的平板電腦遞給張延。上面是各大媒體的實時新聞視頻。

張延點開其中一個,立刻彈出了記者站在人群前的畫面:「我所在的廣場聚集了近千人在看春節表演,但現在討論最熱烈的卻是剛剛春晚抽紅包遊戲中出現的廣播……」

另一則新聞:「比起抽紅包,大家似乎更關心那個叫朱盈的女孩是誰,她到底遇到了什麼?參與遊戲能夠幫助她掃除障礙嗎?」

「這家虛擬設備體驗館的800個玩家席位已經陸續轉戰春晚紅包遊戲的F區,他們能否為救援提供更有力的支援?」

緊急控制中心內一片安靜。張延抬起頭,看向阿文,又看向周圍的同事:「如果能夠快速減少F區的紅包數量,我們就有機會。」

6

在紅包的洪流中,朱盈視野中的意識小鎮早已不存在,世界只是一股此起彼伏的數碼紅浪。而眨眼間,一片模糊的紅色變成了無數個人影。人影清晰起來,成為自己,以相似的步調奔跑著。

朱盈想叫,卻發不出聲。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與她相鄰的「朱盈」開口了。緊急控制室里,張延正在技術部的輔助下錄入語音,並轉化為朱盈的聲音在意識小鎮里輸出。

朱盈只是一邊奔跑一邊盯著對方,發不出聲。

「記得今天是什麼節日嗎?你有一份特殊的禮物。」對方還在說話,「A區和B區的用戶在往這邊集中。他們都想快點抽完這裡的紅包,減少你的障礙。」

朱盈盯著她,對她並不信任。

「領導審批了綠色通道,備用伺服器已經在全力支撐這邊的流量。」話音落下,對方就不見了。

朱盈緊張地閉上眼睛。熟悉的聲音又出現了:「別擔心,只是抽紅包的速度變快了。」

她睜開眼,看到每箇舊的「朱盈」消失後,新的就會頂替上來。她們斷斷續續的話語拼在一起,將自己環繞。

朱盈聽著她們,腦中的記憶被一點點串聯起來。她理解了不少辭彙:春節、用戶、紅包、意識小鎮……

「別老盯著地面,向前看。」

幻覺開始被驅散。朱盈想到張延以這樣的方式和她說話,一定是費了一番大力氣。她想說些什麼,喉頭只有無聲的輕震。

奔跑還在繼續,對話沒有消失。

「需要變道了。」「往右邊去。」「往路邊去。」「時間不多了。」

朱盈搖頭。雖然她也想努力,但她仍舊虛弱、恐懼,找不到軀體的平衡感。她很清楚,自己的一切感受都是模擬出來的。她的兩腿、她的脊椎、她的胸膛、她的咽喉都失落地滯留在醫院的病床上。

「抬頭看那邊!」又一個聲音提示道。

朱盈仰起頭,視線在移動中捕捉到路邊高樓表面投影出的文字和數據。

「加入公司13344小時,工作總時長4245小時。」

「最活躍的工作時間為15時,最活躍的工作類型為道具設計。」

朱盈咬緊嘴唇,她知道這些被「裝飾」在建築牆面的數字都是關於她的。

她繼續奔跑,數字繼續滾動。

「參與建築建模1.49萬立方,占意識小鎮總建築11.3%。」

「參與色彩渲染13.8億像素,占意識小鎮總色彩28.6%。」

「參與用戶造型設計171組,被採納比例46.7%。」

「上年度總薪酬中33%用於意識體維護,59%用於實體康復計劃,8%共捐助72名植物人。」

在同一時刻,眾多數字變成了統一的倒計時。

「3」。

「2」。

「1」。

剎那間,身邊的朱盈全都恢復了紅包的模樣。一片羽毛從天而降,掠過朱盈眼前。

聲音響起,乒乒乓乓。

有人在她頭頂穿行,揮動羽翼,手持長劍;有人在路邊快跑,腳踏銀靴,手舉長弓;有人是一身墨鏡黑衣裝扮,手中的槍正射向紅包。原本不可見的用戶,瞬間擠滿了每個角落,用豪華裝備捕獲紅包。

「朱盈,我們現在都和你在一起,你要堅持住!」傳來了張延的聲音。

「事實上,我們還挺麻煩的。」換了一個陌生的聲音。

「別添亂,阿文!」張延小聲埋怨。

「麻煩真是一個接一個。」阿文的聲音,以及搶奪麥克風的聲音,又是阿文的聲音,「不信你聽聽看。」

接著,朱盈聽到了來自張延手機群中的部門討論。

「能趕得上嗎?要不要給普通用戶送裝備?」

「等等,伺服器壓力太大了,還有新用戶不斷湧進來!」

「逃出埠準備好了嗎,一有條件就放進去!」

「有媒體已經衝到公司樓下了,誰去攔一下?」

「客服電話都被打爆了……」

「你放這些幹嘛!」這句是張延壓著聲音對阿文說的,夾在混雜的語音中,傳送到朱盈身邊。

「哪有人是一路平平順順的,我們可是不斷跌倒又不斷爬起,都快習慣了。」阿文說,「你也一定能找到機會回來的。」

朱盈覺得那不真實的胸口緊緊繃著。

「快要接近上坡路了。」張延提醒道,「我們會在那裡放置新的耳機程序包,你記得拿上,這樣就能恢復通話了。」

7

朱盈已經跟隨隊伍將整個小鎮繞了將近一圈。在空中,有英雄跟隨著她。在路邊,也有戰士向她呼喊。有的人在紅包前連連得手,也有人因為裝備不足只能摔跟頭。

路邊的牆體和建築表面浮現出大大小小、形態各異的時鐘,這讓她能夠看到時間的流逝。

23點38分。

朱盈想像在緊急控制中心,時間表變得無比緊張。有人在盯著坐標,有人在準備程序包,有人等待一個指令好按下按鍵,還有匆匆趕到的醫生正在接通意識轉換設備,準備進入逃出埠接她。那些人和眼前陌生的人們聚在一起,和她在一起。

23點42分。

朱盈接近上坡,看到了程序包。它被工整打包好,放置在兩條跑道窄小的空隙中。她要做的就是稍稍躬身將其撿起。如果她可以出聲,她或許會向張延要更多東西。但現在,她只能盯著那個程序包。

她盯著它,下了一個不一般的決心。

接近了!她讓腳跟偏離了應處的位置,腳尖用力,伸出兩手,重心向前。參照以往數據,她的身體會在0.93秒之內向地面划出危險的角度,接著或許會有幾十秒無法動彈,也或許不會,因為她的胸膛將貼住程序包,將其作為緩衝,滑行向右側——她只是無限接近跌倒,但不會完全失控。

空白。

聽力消失,思考能力消失,空白如約而至。

痛。痛!火辣辣的痛,那是身後的紅包接二連三踩上了朱盈的身體。她掙扎了下,可以動了:手肘抵著地面,後背艱難地躬起,一隻膝蓋使勁彎曲又無力地滑下去。

她想像著自己脊背上的骨頭,以及骨頭周圍紅腫的肌肉,雖然現在它們並不存在。她體驗著病毒造成的易碎品般的身體,想像自己真正的身軀已在病床上躺了七年,沒有這樣使勁的機會。

一直以來,她是遇難者,是倖存者,是患者。是她將懷疑、挑剔與議論排斥在外,把自己全身緊緊包裹,反而丟失了平衡感。她以為一步的顛倒便是山洪海嘯,而憑那不真實的軀體,自己永遠無法平安到岸。

現在,她必須直面那可能奪走一切的災難,用她真實的心。

她終於爬了起來,踉踉蹌蹌的,忍痛調整好了步伐。現在她在中間跑道了。

「所有人!集中清空右邊跑道!」張延的聲音響起。

23點44分。

不同身影從四面八方而來,奔跑著,飛馳著,翻滾著,紛紛沖向朱盈右側。

23點49分。

最右跑道的慢速紅包陸續碎裂,紅色碎片鋪天蓋地,又在墜地前紛紛消失。

23點52分。

酣戰過後,最右跑道被完全清空。比肩接踵的人群為朱盈讓出道來。

朱盈踩在堅實的路面,目光匆忙地掠過一張張面孔,輕微顫抖的身體不敢遲疑。

23點55分。

朱盈跑到了最近的逃出埠——看起來就是一個直徑一米寬的管道。她身體的痛感就像一個警報器,既干擾她向前,又帶著她向前。她掙扎著鑽進了埠,順著管道往下滑行,這期間她不清楚時間是如何流淌的,但她猜想自己應該趕上了。

8

醫生為朱盈做了緊急手術,在執行之前告訴她:「感染最嚴重的部位在右腳,我要把病毒的結晶從那裡取出來,接下去一段時間會影響到你的肢體平衡感。」

「你是說……我會比之前更容易跌倒嗎?」朱盈問,目光轉向張延——確切地說,是張延通過轉換設備生成的虛擬形體。

張延讓她不必擔心:「我會給你加強防跌倒訓練。」

朱盈短暫沉默,又開口問:「也可以給我安排跌倒後的爬起訓練嗎?」

張延從驚訝轉為驚喜,連連點頭:「當然可以!」

醫生小心地從朱盈的右腳抽出了什麼東西,並將其放在一旁。

「這是紅包里的一張紀念卡。」張延將那東西拾起,想要製造點幽默氣氛,「可惜了,不是什麼大獎。」

「上面寫的什麼?」朱盈問。

張延舉起卡片,一字一字地念道:「在一起,過福年。」

朱盈愣了愣,接著鄭重地說了一聲「謝謝」。

就在剛才,朱盈穿過了一條紅色的河流,就像穿過旭日升起的茫茫沙漠,穿過搖曳顛倒的海市蜃樓,穿過動蕩不安的火山腳下,周身滾燙熾烈。她的視線一度被紅色蒙住,卻在奔跑中和無數人在一起,直到擁抱了自己。

來源:Hanna Tsy,https://dribbble.com/Hanna_Tsy

「謝謝。」她又輕輕說了一遍,「還有……」

她想到在外頭,嶄新的時間已經開始流動。

「新春快樂。」

FIN.

作者 蘇莞雯:

作為一名奇幻小說作者,我一直對科幻存有好奇心。未來局寫作營對我來說是一個了解科幻的好機會,我最初的希望是通過一個月的學習打開視野,拓展創作的可能性。

《奔跑的紅》最初的想法來自一個春節,全家人邊看春晚邊抽紅包,我想如果紅包是由人扮演的那他一定要跑得飛快才行。我記下了這個概念,但總覺得不適合寫成奇幻。在寫作營我受到了啟發,科幻不一定是太空歌劇或賽博朋克,從日常入手找出自己的一手素材也是一個好方向,於是我從紅包的概念開始延伸創作。寫作過程中,我發現我長期寫奇幻小說的思維與科幻創作有一個較大的衝突:不重視真實感的塑造。未來局的老師在這點上對我產生了很大的幫助,其中一次修改時老師讓我綜合考慮角色的職業、身份與事件的社會影響;另一次修改時老師提醒我主角作為一個特殊人物,應該避免讓她太像正常人。我根據老師的意見參考了新聞、文獻、同類型影片等資料,找出了角色之「病」,也為自己的創作找到了一劑良藥。一開始我以為自己要在大腦里開兩個伺服器,一個寫奇幻,一個寫科幻。現在我發現科幻思維能夠融入我的全部創作,幫我整合出一個綜合伺服器。感謝兔子老師、Kunsken老師和未來局的各位編輯老師,為我打開了科幻的世界。

責編 宇鐳:

在虛擬世界,你被病毒變成了紅包,唯有不斷奔跑,才能得救,但真正的敵人可能不是病毒,而是人物內心所糾集鬱積的情感。這是一篇救難主題的故事,科幻提供了特殊的環境設定和技術細節,但這些東西需要跟人物本身的情感動力結合起來,才能將科幻的魅力發揮出來,在這一點上,作者表現出了嫻熟的故事組織能力。

| 責編 | 宇鐳;| 校對 | 宇鐳

| 作者 | 蘇莞雯,幻想小說作者,獨立音樂人,北京大學藝術學碩士。2011年開始發表幻想小說,擁有長篇作品《九月十二島》《金魚弟的打撈》《森林貴族多萊》,中篇作品《隔離寢室與放肆少女》《車縫線之神》等。

| 攝影| 巽

科幻寫作營第四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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