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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你不知道的中國教育傳統

龔鵬程:你不知道的中國教育傳統

龔鵬程:你不知道的中國教育傳統

「古代東方各國、各地區的教育是為少數統治者服務的。整個教育賴以立足的基礎是文字的使用,教育的目的是培養通曉文字、闡述理論來為統治者服務的文人。故東方各國、各地區的古代教育是以文字教育為主,排斥體育與藝術教育。古代希臘的城邦制度決定了希臘教育的特殊性,其教育是公民教育而非為統治者個人服務的教育,這種教育重視體育與藝術教育,到了古典時代的雅典,隨著民主政治的發展,語言才在教育中上升到重要位置,成為政治家、修辭家和教師共同使用的工具。

我在百度上搜索「希臘教育」詞條,於是就出現了上面這段胡說八道的文字。它說的東方各國,指的是中國、印度、古波斯,充滿了一種鄙夷「東方專制主義」的態度,大力歌頌希臘教育。

然而,古代中國教育是講究禮樂射御書數等六藝的,「東方各國、各地區的古代教育是以文字教育為主,排斥體育與藝術教育」云云,真不知從何說起。

這大約也就是現在一般人的態度。談到教育,皆是不滿、皆是怨懟!中國的教育一塌糊塗,所以人人都想把小孩子送到國外就學、人人都艷羨西方教育之發達。

是的,我們現在的教育很糟糕,但古代情況也如此嗎?現代中國人似乎還應該對此問題稍稍補點課。

壹、

近代中國的教育,正是建立在對傳統教育的批判上而形成的。通過批判與揚棄,我們才逐步建立了新的現代教育體制。

當時批判與揚棄的,是些什麼呢?

一、光緒二十九年廢科舉、立學堂,首先即是要切斷科舉與教育的關係。

此舉之另一意義,是要改正考試引導教學之弊。考試引導教學,凡不考的東西,考生當然也就不看了;就算考生愛看閑書,也願瀏覽,家長亦必嚴格禁止。

現今學校教育,問題也仍是如此,可是當時士大夫確實是下了決心要廢止它的。

再者,科舉考試左右甚或主宰著教育,也顯示了國家意識形態對教育的控制。可是傳統教育在這方面又是不徹底的,國家意識形態僅貫注於精英的高層教育,因為它要藉此選拔官吏,可是它又並未貫注發展為國民教育。所以一般民眾多屬文盲。

二、切斷科舉與教育之關係之外,認為過去的教育亦因配合科舉之故,只培養了一批會背四書、寫文章的文人,缺乏實業精神,不嫻實務。因此新式教育不再重視這類文史知識,轉而以發展實業實學為目標,口號是「科教救國,實業興邦」。風氣延續到現在,教育咸以工商實用學科為重。

三、內容轉向實業實用,方法則反對傳統的背誦記憶之法,認為那種方法僅能桎梏性靈,摧殘創造力。

因此,即使教傳統的經典,也絕不會讓青少年直接去讀誦原文,一定要用新時代的眼光予以重新編組,將其內容「系統化」。例如《老子》五千文、《論語》都是一則一則的格言口談,毫無體系,不便了解。故皆須以倫理觀、政治觀、宇宙論、知識論等框架,重予歸類,另附解析,以教生徒。

老經典都須如此換上時世新妝,以知識化、系統化、時代感為尚,則新教育與傳統教育取向上之不同也就顯而易見了。

過去的教育是教人「繼往」,面向傳統,吸收前人智慧之成果。新式教育著重的是「開來」,強調獲取新知,縱使讀舊書,也應有新意,能創造出新知識新體系來。過去的教育更重歷史性,新教育則是革命性的。

四、這樣子革命創新不已,於是便逐漸建起了一套新的教育制度。其中,中學堂,做為小學堂與大學堂之中介或銜接,是古來所無的。

大學則為中學之延伸,讀完了稱為畢業,謂學業已畢,將進入社會就職了。

因此,大學教育也就不再是傳統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而是與職業掛鉤的。大學號稱專業教育,然這個業字乃是指職業之業。一個大學生讀了水利工程,將來畢業入社會,就去水利局、建水庫、修水壩、挖水溝;若竟去了別個行業,大家就惋惜其「學非所用」了。這種產學關係,也是古來所無的。

以上所有改革,總體上就是教育國家化,由國家來辦教育,並期待通過教育能夠富國強兵。個人隨之啟蒙開智、習藝謀生、改善社經地位。這就為爾後計劃經濟型態的教育奠下了基礎。

而在這樣的改革浪潮中,傳統教育乃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其被潑髒水、污名化亦是必然的。上面我引用那段文字即很好地總結了改革以來社會一般人對傳統教育的觀感:在中國,東方專制主義下的教育,只是灌翰知識、練習作文、培養奴僕,以為統治者服務;西方之教育則相反,是培養自由的公民。

貳、

事實當然不是如此。現代人對西方的浪漫想像,如何不切實際,姑且不說。古代中國在世界教育史上的地位到底如何,倒不妨略述一二。

中國教育在世界教育史上第一大重要性,即在於它歷史最悠久,而且是真實存在的。

因現今所謂「西方傳統」都是早已中斷了的,憑著後人的想像重新捏塑建構起來,其實考古難征。如埃及、巴比倫、古印度,如今哪還有影兒?勉強以推測為實事罷了!古希臘文明,早已滅亡,賴阿拉伯翻譯增飾及文藝復興時期諸多人文式的解讀,才有現在看起來頗為光彩的古希臘教育史可說。

但講中國上古史,如果你把那些三皇五帝之盛治文明的傳說當真,認為那就是六千年前的史事,必有顧頡剛一類史家跳出來告訴你:「錯啦,那些常是戰國秦漢間的史料。越是晚期的說法,越是會講得古。原只說三代,後就說黃帝,再又說伏羲神農,最後則是女媧盤古,此即『古史層迭造成說』是也。治史者應該把這些增飾一層層剝去,才可能還原真相!」

話講得很好,但為何一面對古希臘史,大家就忘了該做這種工夫呢?古希臘史事上,經由阿拉伯、基督教及文藝復興與人文學增飾過的色彩可太多了,焉能當真?

再說,就算沒增飾,那個傳統也早已中絕。後世基督教之教育體系和近代的大學,都是另起爐灶另造窯子,成品與古希臘無甚關係,不過有時還仿用著老商標而已。

與此相關的第二個重點,是體系最為完備。

《孟子·滕文公上》說教育制度:「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這種戰國時人溯古之詞,一般我們並不真信。不過,即使以周朝來看,「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禮記·學記)應該仍不假。五十家為黨,1250家為術,這是指地區分布和學校的規格。至於教學內容,有小學有大學,各有定規,也是很明確的。顯然此時教育體系已頗完備。

而後世的教育亦即由此發展而來。怎麼說?當時的教育自然只是貴族教育,可是後來孔子開創的平民教育、宋明理學家辦的書院教育,卻都是延續式的非革命式的。仍用庠序學校諸名、也仍用六藝及小學大學之教育內容。

第三個重要性,就是教育內容最完整。

周朝,保氏教國子以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古希臘則僅只智者三藝:邏輯、修辭、文法。到柏拉圖,才改為四藝:算術、幾何、天文和音樂。這四藝就是革命性的,故當時還在其學園門口大書:「不懂幾何者不能入內」,頗有標新領異之姿態。後來基督教當道,修道院以神學七藝為教,其實也別無奧秘,即是將老三藝與新四藝拼起來而已:文法、修辭、邏輯為前三藝;算術、幾何、天文、音樂為後四藝。

不過,此時畢竟已非古希臘了,學術與教育之目的是要為基督教上帝服務的。故七藝有附會七大行星、七件聖事(洗禮、聖餐、告解、婚禮、聖職、終敷禮、堅振禮等)。

拿這七藝與我們的六藝相比,你就會發現它無禮,禮須外附於七聖事;無射御,亦即無武備、無馭事之能力的訓練。整體而言,絕對不及六藝內容完整。

不只此也,自古以來我國教育的特點就在於不將教育局限於庠序學校,而是與家庭、社會整體結合著的。

因此,學校同時也是明堂、辟雍;也是擇士、議軍、獻俘、養老的地方。學生則除了知識技能之習得外,其禮樂教養就與吉、凶、軍、實、嘉諸禮,或成年禮、婚禮、祭祀禮等社會制度結合著,這與修道院孤立式教育是不同的。

還有一個重要性更有意思:儒家本身就是個教育家團體,出於司徒之官。

它後來成為中國社會文化的主幹,以致整個中國文化的內容就是教育,整個社會就是學校。這在其他任何文明中都是找不到的。

以上這些特徵相互關聯,在世界教育史上可以說獨一無二。而這種獨特性事實上也就是優越性,底下我們將一一分說。

叄、

中國傳統教育之優越性不在於枝枝節節各方面,乃是整體性質的,首先應該說我們有特殊的學之人觀

這是說中國人對「人」的看法。認為人就應該學,也都可以學。有學之義務,亦有學之能力,故「學」乃人禽之辨。通過學習,人可以進步,可以創造文明,禽獸則不能。因此人若惰於學,會被視為敗德,因為怠忽天職,自暴自棄,為人所不恥。

依此說,凡人均應學,也均有能力學。此在中國,早已視為理所當然,不待辯說。在其他文明中卻是樁異聞,須很費勁才能慢慢進化趨近。

因為世上無論何種文明,總是把知識與權力結合著的,所以學習必因階級、貧富、貴賤、少長諸條件而有不同。最早,知識與祭司巫師相關聯著,掌於宗教。嗣後掌於世俗之有權者、有兵力者手上;再則掌於有錢人之手。

教育不但在現實上是不平等的,許多理論家竟然連理論上的平等也不願施捨給一般人。印度的婆羅門獨掌知識教育之權,固無論矣;古埃及之教育,亦獨行於宮廷、職官、僧侶之間。至古希臘,柏拉圖學園那麼有名,但他豈向平常人開放哉?柏拉圖認為像哲學王這樣的人生來就口含黃金;軍人則口含白銀;手工藝者與農民只能口含銅鐵。故其教育乃是立基於人種天賦差異論上的。其教育主要在於培養哲學王,距中國人相信的人人均能學、可學,實有霄壤之別。

時至今日,教育,事實上仍隱含著這種不平等的人觀,也只掌握在有錢人和有權人的手上。性別歧視亦仍很嚴重。

過去我們常誤以為限制女子受教育是中國傳統社會的弊端之一,外國則男女受教總是平等的。蔡元培有次寫信給友人,就說外國無論小學、中學、大學皆是男女合校;美國大部分大學與小學亦是如此。當時人以此提倡女學,視其為改造中國之一大事。然而西方女人受教育是容易的嗎?

以英國劍橋大學為例。一八六九年才開始有女子學院,學生僅有五人。一八八一年,女生才准參加考試,但不授證書、不授學位。到一九二一年女人終於可獲學位了,卻仍不準公開正式授予。一九二六年,女人才可以正式獲授學位,正式場合也准穿長袍了。可是第一位得到此權利的,乃是伊麗莎白皇后,即現任女王的媽媽。如果不是她,能否開放,恐怕還難說。當時這些權利本來就只是局部開放的。大學中男女比例被限制在十比一,可知此種特權本不想普及於所有女人。

而即使如此,此亦由於整體環境改變所迫:一九一八年英國才擴大選舉權,准許三十歲以上的女房主及男房主之妻擁有選舉權,故教育領域漸漸也不得不向此有錢有權之女性開放。然而開放之速度仍是滯緩的,畢竟教育領域之保守性遠甚於一般市政,是以直到一九八九年劍橋的馬德林學院才開了禁,開始招收女生。當天,學院還降半旗致哀,哀悼一個偉大的傳統陣地淪喪了。

中國女性受教育,雖有現實家庭財力之困難,但無此等觀念及制度之束縛。周朝就有「女史彤管」,漢魏南北朝更不乏「詠絮高才」。古希臘、中世紀,哪有這樣且這麼多的女學者、女詩人?

批評者每摭拾「女子無才便是德」一語,概括謂古人不讓女子受教育。實則此語出於明末清初,是針對社會上才女太多了的現象說的。「才女」非一般受過教育之女子,乃有才、能吟詩作對、常與才子酬唱交際之少女少婦也。當時女人有詩集可考的,高達兩萬人呢!交際既多,遂不乏西廂踰垣之舉,故世家以此語為戒。而此語也反證了古代女子受教育為常事。

其所以為常事,是因男子或力田或經商或出外科舉就仕,家中兒女均恃母教。此乃古代社會之常態,士大夫家尤其如此。若女不受教,將來如何教小孩?我國母教之故事無數,少孤力學之故事亦無數,即基於此社會現實(西方之母教?你舉個例子來看看!)。

然其前提則是學的人觀,人皆學、亦能學,豈能限扼女子耶?其他無數耕讀、貧賤、妝豎而讀書之故事,情況同此,就不再一一辯說了,外國就沒這許多故事。

其次要說的是:人的學觀。

這是說學什麼、學的內容。在外國,人受教育主要是為了奉事神,神學七藝皆是為論證上帝的存在、歌頌上帝而設。其次是學知識、學技術以謀現世之衣食,改善社經地位;或謀自己之啟蒙,不受神愚、不受人愚等等。

中國傳統教育則一定說受教育是為了學做人。

在中國,人與學是划了等號的,人活著就要學,學什麼?學做人。學著怎麼樣才像個人、才真是個人,此所謂「學以成人」。

剛剛不是說了人禽之辨嗎?在中國,說你「不像人」是很嚴重的侮辱。批評某人「人模人樣」卻如何如何不檢點,或直說某某乃衣冠禽獸,亦均是極嚴重的事。人之所以要受教育,就是要學著如何去除人原本存在身上的獸性,發揮其人性部分,讓自己活得更像個人。

因此,說到教育,過去基本上都說是「涵養性靈,變化氣質」,使人成為彬彬有禮的君子,成就為合格的人。不會像現在這樣以知識或技術作為教育內容,以謀職賺錢為目標;也不會像歐洲過去,以成為上帝的僕役為宗旨。此即人之學觀。

你當然可以說這種觀念也有缺點,例如它不會發展為知識而知識、為技術而技術的方向。一切奇技淫巧,或博物鑽研、知涉宇宙,若與人生無切實關係,或可能導向玩物喪志,它都不歡迎或不積極,視為末事。這在今天,均被冠上反對「科學求知」的惡名。

然而,任何文化都是有取捨的,要看它取捨的意義和價值。為知識而知識,是諾貝爾研製炸藥時的態度;但研製成功以後他就後悔了,因為事實上根本沒有為知識而知識這回事。知識可以客觀存在,然人會依主觀方式選用,結果好不好就看是什麼人用了。所以人的質量終究還是最重要的。中國人把知識之探求與技藝之講究視為末事,終究還是有道理的。反觀現在教育以知識為導向,結果又如何?真得到知識了嗎?凡事不探本而騖徇於末,豈能真有所獲哉?

其三、學之世界觀

人是通過學來改善自己,使自己更像一個人的,所謂成人成己。可是這「成人」還有另一個含義,指成就他人。

為何有此歧義呢?因為傳統教育認為人通過學習,不唯可改善他自己,還可以改善世界。《大學》講大學之道,就說:「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明明德,就自己說;在親民,程子釋作新民,親民、新民均是就其他人說,而最終都止於至善。於是明明德也可說即是天下人都明其明德。個人與他人,合為一道。程朱一派,以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治國、平天下為八條目,即由於此。

這麼說,在中國傳統社會,絕無疑義,人人視為當然之理。那麼,什麼叫改善自己成就他人呢?在中國,士君子決不能想像為一個印度式的隱修士,獨自在靈魂中克制私慾、大戰貪嗔痴,結果自證成就了什麼果位。凡成就為一位善人、君子,必定是要能助人、救世,可以推己及人、樂善好施,或「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的人,否則憑什麼證明他自己的善不善與其他人、與這個世界有什麼相干?

在古代,也更不會像今天這樣一堆書獃子附和著政客,竭力論證:自己善跟使別人善是兩種倫理,須有兩種方法;靠自我明德的方式只能修身,不能讓別人也明德。故修身、齊家只能行之於私領域;治國平天下這種公領域中的事,君子無能為力,只能交給政客,用制度來管,明明德是無效的。

其實他們自以為聰明,講的那個治法問題,孟子老早就說過:「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了,且講得比他們還更全面。而《大學》論修身治國平天下,亦並不是要徒善以為政,而是在講大學之道。是一個教育的道理。

教育是通過改善人來改善世界的,就算是要用制度,制度也有善不善的問題,制度底下的人更有善不善之分。同一制度,在甲地可行,到乙地就變質。何也?人的素質不同之故。故教育家想到的,乃是改善人素質的問題。現代受西方政治學思潮影響下的學者,光想上帝的歸上帝、魔鬼的歸魔鬼,反而想得太簡單了,非探本之論。

其四、世界的學觀

世界是通過學來改善的,所以整個世界、整個生活場域也都是學習空間。這個道理可從兩方面說:

由個人的角度來說,學不是去學校才進行的事,教育在家庭、在社會,無處不在進行著。兒子要學習,父親母親也要學。《三字經》說:「養不教,父之過」。一旦成為人父,就要學習著擔負起這樣的倫理義務,其他情況與此同理。故《論語》說:「夫子焉不學,亦何常師之有?」「焉不學」就是隨時隨地都在學,「學」構成了生活的實質內容。

由社會的角度說,每個家庭、每個村寨、每個鄉鎮、每個郡縣邦國,也都有學習之義務,努力使自己改善得更好。用儒家的話說,即是「美風俗」,令風俗更為醇美,大家過得更為怡豫。

其五、學以踐仁,學之行動觀

在講上述這些道理時,你應可注意到傳統教育賦予了學極強的行動義。學不是知識性的靜態獲取,而是一種動的力量。改造自己、改造世界皆仰賴此一行動。沒有這種行動,一切便成空話。所以孔子說「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盪;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論語·陽貨)。

仁、智、信、勇、剛、直乃是一般認為的儒家所重之德行,但空說這些德行,不能學以踐仁、學以實智、學以守信、學以茹勇、學以輔直、學以治剛,這些德行不僅無用、不能落實,還會產生許多毛病。

因此儒家之道,說到底,仍是一個學字。《論語》劈頭第一章即說學而,雲「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實有深見,不可忽視。

後世學行兩分,學就知說、行就德說,逐漸遠離了孔子之道。《大學》論學,細分為博學、審問、慎思、明辨與篤行,雖仍包括著篤行,可是已然分了,後世乃歧之愈甚。弄得後來還須王陽明出來,大聲疾呼要「知行合一」。其實知行本來何嘗分了?若依後世對學的理解,則孔子好學、老而不倦,難不成竟是垂老仍在學、仍在求知,還沒開始行?可見好學之學,即兼知與行。像孔子稱讚顏回好學,並不指他努力窮治經典,而是「不二過」「無終日之間違仁」等等。其學均能表現於行動上。傳統社會中,每訾人云:「你讀書都讀到哪裡去了?」意思也即是指雖讀書冊,卻知與行歧,未能在行動上踐仁、實智、守信、正直等等的書獃子。

由這種批判,我們也不難了解到傳統教育所重視的絕不僅是知識而已,也不僅是道德的名目和理論辨析而已,與現今教育恰是兩回事。

其六、政治即以教育為其內涵。

中國教育的另一特點在於教育即政治。這不能用西方政治學來理解,也跟一般說教育被政治利用、控制等非同一回事。

因為中西方之所謂政治,意謂原本迥異。在西方,政治講的是政府權力的來源與施用問題。在中國,政治之重點不是權力而是教與養。談權力,故要論的是管理問題;談教養,說的卻是教育問題。因此你看儒家論政,反覆強調的均是「教化」「風化」「王率以正,孰敢不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等等。教養,既是教育學關鍵詞,也是政治學的關鍵詞。

肆、

以上談的是中國教育傳統上的一些原理或特點,在具體教育實施方面則不妨再略述數端。

一是師道之尊

傳統教育特別尊師,不說老師教你,主要說你該求師。《易·蒙卦》云:「非我求童蒙,童蒙求我」,或《禮記·學記》說:「禮有來學,無往教也」,均是此意。孔子那麼偉大的教師,也仍是「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若學生束修不具,恐也不會教他。

此無他,自行束修以上者,禮也、求教也。人內在有學習動機了、想求教了,才能教。否則只能是拚命按著牛頭令它吃草,牛又不餓,怎麼嚼得下去?每個人學習動機不同,所需學者亦異;教者因病施藥,也才能顯教育之功,這即是因材施教之一端。哪會像現在,用一套教材,把不同資質者關在一個學程里,考一樣的考卷、答一樣的答案?老師成了教書匠,備一套課,年年如此講、班班如此教。師道淪喪,誰也不尊他;只把教員看成藉此糊口的職工,學生反而是教員的顧客上帝,須好生服務之。

師道尊嚴,還不僅在這個層面,還要講道尊於勢。

剛才不是說了嗎,中國政治的實質是教育,因此帝王治世,其治世之能力與方法即是要教他的。誰來教?老師!

帝王代表勢,但治世不是靠勢力,靠的是道理,道理得向老師那兒去學。帝王該怎麼做,仍須聽師儒的。這個原理,後來明確形成為經筵教育制度。皇帝不但在青年階段要接受皇儲教育,且功課繁重;當上皇帝以後,每天還要上課。每年釋奠祭孔之後,則例由皇太子主持讀經及講會。唐代擴大為「三教講論」,整體上是朝著把朝廷變成學校方向做的。皇帝有時自己也講經或註解經典,以驗所學。

而這種做法,並非後世之增益,因為上古明堂與辟雍本來就是一體的,朝廷與學校原系一物。後世只是在制度上落實此理罷了。

經筵講學、三教講論或漢代的諸儒集議、以《春秋》斷獄等等,都是講道說理的。此理本於天、本於經典、本於聖人,而不本於當權者。後世書院講學更是如此。宋代官方曾禁過朱熹等人之講學,詆為「偽學」;明代更曾四次禁毀書院,但天下教育終不受權奸所鉗制。

這種情形恰與歐洲相反。教皇英諾三世《對話錄》里曾明言:「佈道,也就是公開的宣講,只有主管拯救靈魂的主教及修道院院長才能做」。一二三一年教皇格列高利九世也規諭大學:「教師應穿的袍飾、死殯的制度、畢業的學士哪些可上台演講、講什麼題目,……教師一律使用拉丁語,不準用地方方言俚語。聖潔或世俗的題目,語言上就該分清楚。在學院中討論的,應限於神學書籍和教士著作中可解決的問題……」等等。拿這些話跟書院中隨便講學的情況比一比,你就明白中國教育有多好了。

中國的師生關係及同學間的關係,也是歐洲不好比的。

朱子《福州州學經史閣記》曾批評當時福州學校教育失敗,說:「福州之學,在東南為最盛,弟子員常數百人。比年以來,教養無法,師生相視,默然如路人。故風俗日衰,士氣不作」。其他許多批評學校風氣敗壞的人,如呂祖謙、葉適等人大約也說了類似的話。「師生相視,默然如路人」在傳統教育中便是最令人痛心疾首的事了。

合理的情況,師生乃是親如家人父子的關係,以孔門弟子為典範,漸至於每家家裡都要立一個牌位,寫著「天地君親師」。

師生關係原本不在五倫之中,可是事實上慈孝均擬諸父子。老師故世,學生會葬、經營其後事、安置其子女、刊刻其文集、顯揚其名譽、闡述其學說,乃至廬墓守喪,都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事。漢代儒者下世,門生千里會葬,動輒百人千人。宋代朱熹膺偽學之禁,逝世時,忌者就放出謠言來,說他學生準備在會葬時起事造反。在這麼肅殺的氣氛下,趕去會葬的學生仍有千餘人。明代湛若水所至之處,皆建書院,祀其師陳白沙。

諸如此類故事及倫理關係,在西方是沒有的。一般社會人士之尊師,亦非今人所能想像。我小時,習見鄉人若聽聞某人是教師時,必肅然聳敬,說:「啊,是先生呀!」讓座、侍立、備極禮敬。後來愈來愈現代化了,才風氣漸變,禮貌漸衰,校園中凌辱老師之例漸起,竟至有殺老師的。一般雖不如此極端,但師生相視,俱同路人,學生畢業後大抵連老師的名字也記不起來。

這當然可歸入「世風日下」之例中。但我以為固然世風日下,而古代也不是沒有師生關係淡漠的,如朱熹所批評的情況;可是現代教育這種僱傭式師生關係,社會人士不把教師當一回事的風氣,其實皆源於西方教育傳統。現代這些狀況,可謂其來有自。

怎麼說呢?早期西方的大學,本即類似商業行會。雖學問的內涵和教師人員的構成有宗教性,教師即是教士,不準結婚,但整個教育之運作邏輯是商業的。學生繳費上學而生活費也甚驚人,以致描述或研究中世紀大學生窮困窘迫的文獻汗牛充棟。

例如說當時學生要「歡樂地面對匱乏貧窮和低賤的勞作,為的只是最終能進入知識的聖殿」。要乞食,用別人丟棄的衣物食品,擔任幫傭或去掃大街。一位學生甚至在一封信里寫道他去乞食:「也許可得到連狗都不吃的一點兒麵包片,或兩天前的葡萄酒。如真是這樣,就把麵包片放進布袋、把葡萄酒用大盅帶回去,這就又能對付好些日子了」。

大部分學生均是如此。所以常常三人共享一件披肩,因上課會要求穿披肩,故只能輪流去上課。義大利一位家長因而抱怨:「學生唯一會唱的一首歌就是要錢歌,沒有一封不是向家裡要錢的」。一位修士則向其保護人巴黎大主教抱怨:「在這裡,沒有錢寸步難行,特別是像我這樣一個身負教會使命而熟人眾多的人」。

大學與社會的關係也是商業的。城市居民要賺大學師生吃住玩樂的各種費用,大學因不肯讓他們賺那麼多,遂去找教皇國王要特權;特權又侵削了市民的利益,於是衝突不斷。

一二二九年,巴黎大學就因在與市民衝突中感到王權未能保障其利益,所以不但罷課抗議,還有大批師生憤而離開巴黎,到英國牛津來。此即牛津大學之起源。

可是到了牛津仍爭鬥不斷。小鬧積漸,遂成大戰:一三五五年十月,幾個學生在酒店喝酒,埋怨酒不好,把老闆打了一頓。老闆朋友見狀,敲響了聖馬丁教堂的警鐘。市民立刻全副武裝出擊,用弓箭等武器襲殺學生。大學校長趕到,想要調停,亦被流矢所中。於是他找人敲響了聖瑪麗教堂的警鐘,命學生撤回到校園。而市政執行官卻下令進攻,還雇了鄰郊農民來增援。兩千多人舉著旗子衝進牛津……,最終屍體堆積如山,沒人知道究竟死了多少,史稱「聖修士節暴動」。

整天爭利使氣,大學自然充滿戾氣。學校與市民不睦,校內也不睦。大學生之形象夙以粗暴、酗酒、擁有武器聞名,宿娼亦成慣例(當然飲酒嫖娼更增加了花銷)。所以魯汶大學規定:「威脅使用武力者罰款十二便士,攜帶武器者罰兩先令。攜弓箭罰二十先令。聚眾為擾者罰二十先令。」看這種罰則,你就知道暴力滋虐到什麼地步了。我國書院何曾有這樣的規則罰例?

不只此也,戾氣施暴還成為制度。像新生入學時,要舉行的「革除禮」即為一例。革除什麼呢?此禮施用於大學新生。謂大學新生猶如一頭野獸,在進入大學之際,其獸性習氣必須先予革除或清掃過,才能被這高雅的團體接受。怎麼革除呢?洗澡或銼掉門牙,新生臉上被塗滿了肥皂或油膏之類東西,耳朵被夾住、鬍鬚被剪掉、尖牙被鋸掉等。然後病人必須開始懺悔,來擺脫這一苦難歷程。因為要表示是真心懺悔,所以他還得為他的新老師和同學提供一份奢侈的晚宴。

時至今日,大學生起居無節、酗酒、鬥毆、性關係紊亂、向家中須索錢物、虐待新生,仍是歐美很普遍的現象,某些地方甚至還以此為可以誇耀的「傳統」。中國現代大學苦學西方,於此也不遑多讓。回觀古代教育那種師生朴茂淵和之景,真是令人感慨萬千呀!

龔鵬程:你不知道的中國教育傳統

龔鵬程

龔鵬程,1956年生於台北,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世界漢學中心主任、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推廣中心主任。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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