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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 | 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統治階級之氏族及其升降

原標題:陳寅恪 | 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統治階級之氏族及其升降




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 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精裝本)(中華現代學術名著叢書(精裝本))


作者:陳寅恪

《朱子語類》壹壹陸《歷代類》叄云:


唐源流出於夷狄,故閨門失禮之事不以為異。


朱子之語頗為簡略,其意未能詳知。然即此簡略之語句亦含有種族及文化二問題,而此二問題實李唐一代史事關鍵之所在,治唐史者不可忽視者也。茲請先論唐代三百年統治階級中心皇室之氏族問題,然後再推及其它統治階級之種族及文化問題。


若以女系母統言之,唐代創業及初期君主,如高祖之母為獨孤氏,太宗之母為寶氏,即紇豆陵氏,高宗之母為長孫氏,皆是胡種,而非漢族。故李唐皇室之女系母統雜有胡族血胤,世所共知。不待闡述,茲所論者專以男系父統之氏族為範圍也。


唐之皇室本有自撰之譜牒,原書今不可見。然如《冊府元龜》及《兩唐書》等唐皇室先世淵源之記載固出自李唐皇室自撰之譜牒,即唐太宗御撰之《晉書》亦唐皇室自述其氏族淵源之要籍。故茲依據此類唐室自敘其家世之著述,復取其它史料互相參證,以討論此問題焉。


李唐世系之紀述,其見於《冊府元龜》壹《帝王部帝系門》、《舊唐書》壹《高祖紀》、《新唐書》壹《高祖紀》、《北史》壹百《序傳》及《晉書》捌柒《涼武昭王傳》等書者,皆不及《新唐書》柒拾上《宗室世系表》所載之詳備,今即依此表與其它史料討論之。表云:


(李)歆字士業,西涼後主。八子:勖、紹、重耳、弘之、崇明、崇產、崇庸、崇佑。重耳字景順,以國亡奔宋,為汝南太守。後魏克豫州,以地歸之,拜恆農太守,復為宋將薛安都所陷。後魏安南將軍豫州刺史,生獻祖宣皇帝諱熙,字孟良,後魏金門鎮將(《舊唐書》壹《高祖紀》云:「率豪傑鎮武川,因家焉。」《新唐書》壹《高祖紀》同)。生懿祖光皇帝,諱天賜,字德真。三子:長曰起頭,長安侯。生達摩,後周羽林監太子洗馬長安縣伯。次日太祖(虎),次日乞豆。


此表所載必出唐室自述其宗系之舊文。茲就其所紀李重耳、李熙父子事實,分析其內容,除去其為西涼李焉之正支後裔一事以外,尚有七事,條列於下:


(一)其氏為李。


(二)父為宋汝南太守。

(三)後魏克豫州,父以地歸之。


(四)父為後魏恆農太守。


(五)父為宋將薛安都所陷,即所擒。


(六)父為後魏安南將軍豫州刺史。


(七)子為後魏金門鎮將。


考《宋書》伍《文帝紀》云:


(元嘉)二十七年二月辛巳索虜寇汝南諸郡,陳、南頓二郡太守鄭琨,汝陽、潁川二郡太守郭道隱委守走。索虜攻懸瓠城,行汝南郡事陳憲拒之。


又同書柒貳《南平穆王鑠傳》云:


索虜大帥拓拔燾南侵陳潁,遂圍懸瓠城,太守陳憲保城自固。


又同書柒柒《柳元景傳》略云:

(元嘉)二十七年八月(隨王)誕遣振威將軍尹顯祖出貲谷,奮武將軍魯方平、建武將軍薛安都、略陽太守龐法起入盧氏。(中略)。(閏)十月法起、安都、方平諸軍入盧氏。(中略)。法起諸軍進次方伯堆,去弘農城五里。(中略)。諸軍造攻具,進兵城下。偽弘農太守李初古拔嬰城自固,法起、安都、方平諸軍鼓噪以陵城。(中略)。安都軍副譚金、薛系孝率羣先登,生禽李初古拔父子二人。(中略)。殿中將軍鄧盛、幢主劉驂亂使人入荒田,招宜陽人劉寬糾,率合義徒二千餘人,共攻金門塢,屠之。殺戍主李買得,古拔子也,為虜永昌王長史,勇冠戎類。永昌聞其死,若失左右手。


又同書玖伍《索虜傳》略云:


(元嘉)二十七年,燾自率步騎十萬寇汝南。(中略)。宣威將軍陳、南頓二郡太守鄭緄(《文帝紀》作琨),綏遠將軍汝南、潁川二郡太守郭道隱並棄城奔走。虜掠抄淮西六郡,殺戮甚多。攻圍懸瓠城,城內戰士不滿千人。先是,汝南、新蔡二郡太守徐遵之去郡,南平王遣左軍行參軍陳憲行郡事,憲嬰城固守。(中略)。燾遣從弟永昌王庫仁真步騎萬餘將所略六郡口北屯汝陽。(中略)。太祖嘉憲固守,詔曰:「右軍行參軍行汝南、新蔡二郡軍事陳憲儘力捍衛,全城摧寇,忠敢之效宜加顯擢,可龍驤將軍汝南、新蔡二郡太守!」


又《魏書》陸壹《薛安都傳》云:


後自盧氏入寇弘農,執太守李拔等,遂逼陝城。時秦州刺史杜道生討安都,仍執拔等南遁。及世祖(拓拔燾)臨江,拔乃得還。


據上引史實,則父稱李初古拔,子稱李買得,名雖類胡名,姓則為漢姓,其氏既為李,是與上列第一條適合。李初古拔為弘農太守,弘農即恆農,後魏以避諱故改稱恆農,是輿第四條適合。李初古拔為宋將薛安都所擒,是與第五條適合。《宋書?柳元景傳》言:「生擒李初古拔父子」,《魏書?薛安都傳》言:「執李拔等,仍執拔等南遁。及世祖臨江,拔乃得還」,則李初古拔當不止一子,殆買得死難,以弟或兄代領其職,今不能確知。但《冊府元龜》壹《帝王部帝系門》及《兩唐書》壹《高祖紀》等書李熙率豪傑鎮武川因而留居之記載,乃後來宇文泰所改造,並非事實,俟後詳論之。總之,李熙為金門鎮將,李買得亦為金門塢戍主,地理專名如是巧同,亦可認為與第七條適合,至於北魏諸鎮設置之時代及其地望等問題則別為一事,非茲所討論者也。又第二條李重耳為宋汝南太守一事,征諸上引史實,絕不可能。蓋既言:「為宋將薛安都所陷」,其時必在元嘉二十七年。當時前後宋之汝南太守其姓名皆可考知,郭道隱則棄城走,徐遵之則去郡,陳憲則先行郡事,後以守城功擢補實官。故依據時日先後,排比推計,實無李重耳可為宋汝南太守之餘地。據《宋書?柳元景傅》言:「李買得為永昌王長史,永昌聞其死,若失左右手」,則李氏父子與永昌王關係密切可以推知。《宋書?索虜傳》又言:「永昌王北屯汝陽」,考《資治通鑒》系永昌王屯汝陽事於元嘉二十七年三月,系李初古拔被擒事於元嘉二十七年閏十月,而汝陽縣本屬汝南郡,後別為汝陽郡者,故以時日先後、地理接近及人事關係論,李初古拔殆於未被擒以前曾隨永昌王屯兵豫州之境,因有汝南太守之授。然則此唐室譜牒所言之汝南太守寅非宋之汝南太守,乃由魏之汝南太守所修改而成者也。第六條之安南將軍豫州刺史當即與第二條有關,檢《冊府元龜》壹《帝王部帝系門》之文,豫州刺史之上有「贈」字,是豫州刺史乃後來追贈之官,故於此不成問題,可不討論矣。《魏書?薛安都傳》言:「(安都)仍執(李)拔等南遁。及世沮臨江,拔乃得還」,是李初古拔原有自北至南復自南還北一段因緣,李唐自述先世故實,竟或因此加以修改,以傅會李重耳之由北奔南,又由南歸北耶?幸賴其輿他種記載符合及矛盾,留一罅隙,千載而後遂得以發其覆也。


複次,《魏書?薛安都傳》之李拔即《宋書?柳元景傳》李初古拔之渻稱及雅名。《梁書》伍陸《侯景傳》載景之祖名周,而《南史》捌拾《侯景傳》作羽乙周,正與此同例。蓋胡人名字原是對音,故成繁鄙,異於華夏之雅稱,後代史官屬文,因施刪略。夫侯景稱帝,七世廟諱父祖之外皆王偉追造(見《梁書南史?侯景傳》),天下後世傳為笑談。豈知李唐皇室先世之名字亦有與此略相類似者乎?又據《魏書》肆貳《薛辯傳附長子初古拔傳》(《北史》叄陸《薛辯傅》同)云:


長子初古拔,一曰車輅拔(《北史》輅作轂),本名洪祚,世祖賜名。


同書叄貳《高湖傳》亦附載高各拔之名。然則初古拔或車輅拔乃當日通常胡名,頗疑李初古拔如其同時薛洪祚之例,亦本有漢名,特以胡名著稱於史耳。


總而言之,前所列之七條,第一、第四、第五、第七四條之中,李重耳父子事實皆與李初古拔父子事實適合。第六條乃第二條之附屬,無獨立性質,可不別論。第二條、第三條實互相關連,第五條既言:「為宋將薛安都所陷」,則元嘉二十七年南北交兵之際李氏父子必屬於北,而不屬於南,否則何得謂為宋將所擒?故今易原文之劉宋為後魏,則第二、第三條之事實不獨不與其它諸條相反,而且與之相成。況其它諸條中涵有「元嘉二十七年」 一定之時間、「李氏」「薛安都」之姓名專名、「弘農」「金門」之地理專名,而竟能兩相符應,天地之間似無如此偶然巧值之事。故今假定李唐為李初古拔之後裔,或不至甚穿鑿武斷也。

抑更有可論者,據《唐會要》壹《帝號》條上云:


獻祖宣皇帝諱熙(涼武昭王暠曾孫、嗣涼王歆孫、弘農太守重耳之子也。)武德元年六月二十二日追尊為宣簡公,咸亨五年八月十五日追尊宣皇帝,廟號獻祖,葬建初陵(在趙州昭慶縣界,儀鳳二年五月一日追封為建昌陵,開元二十八年七月十八日詔改為建初陵)。


懿祖光皇帝諱天賜(宣皇帝長子)。武德元年六月十二日追尊懿王,咸亨五年八月十五日追尊光皇帝,廟號懿祖,葬啟運陵(在趙州昭慶縣界,儀鳳二年五月一日追封為延光陵,開元二十八年七月十八日詔改為瞥運陵。)


《元和郡縣圖志》壹柒(參閱《舊唐書》叄玖《地理志》,及《新唐書》叄玖《地理志》趙州昭慶縣條):


趙州。


昭慶縣,本漢廣阿縣,屬巨鹿郡。


皇十三代祖宣皇帝建初陵。高四丈,周回八十丈。


皇十二代祖光皇帝啟運陵。高四丈,周回六十步。二陵共塋,周回一百五十六步。在縣西南二十里。


《冊府元龜》壹《帝王部帝系門》略云:


唐高祖神堯皇帝姓李氏,隴西狄道人。其先出自李暠,是為涼武昭王,薨,子歆嗣位,為沮渠蒙遜所滅。歆子重耳奔於江南,仕宋為汝南郡守,復歸於魏,拜弘農太守,贈豫州刺史。生熙,起家金門鎮將。後以良家子鎮於武川,都督軍戎百姓之務,終於位,因家焉。生天賜,仕魏為幢主,大統時贈司空。生太祖景皇帝虎,封趙郡公,徙封隴西公;周受魏禪,錄佐命功,居第一,追封唐國公。生世祖元皇帝昞,在位十七年,封汝陽縣伯,襲封隴西公;周受禪,襲封唐國公。高祖即元皇帝之世子,母曰元貞皇后,七歲襲封唐國公,義寧二年受隋禪。

今河北省隆平縣尚存唐光業寺碑,碑文為開元十三年宣義郎前行象城縣尉楊晉所撰,前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藏有拓本,頗殘闕不可謂。茲取輿黃彭年等修《畿輔通志》壹柒肆《古迹略》所載碑文相參校,而節錄其最有關之數語於下:


(上略)皇祖瀛州刺史宣簡公謹追上尊號,謐宣皇帝,皇祖妣夫人張氏追上尊號,謐宣庄皇后。皇祖懿王謹追上尊號,謐光皇帝,皇祖妣妃賈氏謹追上尊號,謐光懿皇后(中略)。詞曰:維王桑梓,本際城池(下略)。


案:李熙、天賜父子共塋而葬,即族葬之一證。光業寺碑頌詞復有「維王桑梓」之語,則李氏累代所葬之地即其家世居住之地,絕無疑義,而唐皇室自稱其祖留居武川之說可不攻自破矣。又據《魏書》壹佰陸上《地形志》南趙郡廣阿縣條、《隋書》叄拾《地理志》趙郡大陸縣條及《元和郡縣圖志》壹柒趙州昭慶縣條等,知李氏父子葬地舊屬巨鹿郡,輿山東著姓趙郡李氏居住之舊常山郡壤地鄰接,李虎之封趙郡公當即由於此也。又《漢書》貳捌《地理志》載中山國唐縣有堯山,《魏書》壹佰陸上《地形志》載南趙郡廣阿縣即李氏父子葬地復有堯台。李虎死後,追封唐國公,蓋止取義於中山、巨鹿等地所流傳之放勛遺迹,並非如通常廣義兼該太原而言也。


至《大唐創業起居注》所云:


初,帝奉韶為太原道安撫大使,帝以太原黎庶陶唐舊民,奉使安撫不踰本封,因私喜此行以為天意。


則為後來依附通常廣義之解釋,殊與周初追封李虎為唐國公時暗示其與趙郡相關之本旨不同也。然則李唐豈真出於趙郡耶?若果為趙郡李氏,是亦華夏名家,又何必假稱出於隴西耶?考《元和郡縣圖志》壹伍云:


邢州。


堯山縣,本曰柏人,春秋時晉邑,戰國時屬趙,屬巨鹿郡,後魏改「人」為「仁」,天寶元年改為堯山縣。


又同書壹柒云:


趙州。平棘縣,本春秋時晉棘蒲邑,漢初為棘蒲,後改為平棘也,屬常山郡。

李左車墓在西南七里。


趙郡李氏舊宅在縣南二十里,即後魏以來山東舊族也,亦謂之三巷李家雲。東祖居巷之東,南祖居巷之南,西祖居巷之西,亦曰三祖宅巷也。三祖李氏亦有地屬高邑縣。


元氏縣,本趙公子元之封邑,漢於此置元氏縣,屬常山郡,西漢常山太守皆理於元氏。


開業寺,在縣西北十五里,即後魏車騎大將軍陝定二州刺史尚書令司徒公趙郡李徽伯之舊宅也。


柏鄉縣,本春秋時晉鄗邑之地,漢以為縣,屬常山郡,後漢改曰高邑,屬常山國,齊天保七年移高邑縣於漢房子縣東北界,今高邑縣是也。


高邑縣故城在縣北二十一里,本漢鄗縣地也。


高邑縣,本六國時趙房子之地,漢以為縣,屬常山郡。


贊皇縣,本漢鄗邑縣之地,屬常山郡。


百陵崗,在縣東十里,即趙郡李氏之別業於此崗下也,崗上亦有李氏塋冢甚多。


昭慶縣,本漢廣阿縣,屬巨鹿郡。

皇十三代祖宣皇帝建初陵。


皇十二代祖光皇帝啟運陵.二陵共塋,在縣西南二十里。(昭慶縣條前已引及,為便於解說起見,特重出其概略於此。)


《元和郡縣圖志》著者李吉甫出於趙郡李氏,故關於其宗族之先塋舊宅皆詳載之,若一取其分布之地域核之,則趙郡李氏其顯著支派所遺留之故跡,俱不出舊常山郡之範圍。據此,則趙郡李氏顯著支派當時之居地可以推知也。但其衰微支派則亦有居舊巨鹿郡故疆者,考《北史》叄叄李《孝伯傳》末附載趙郡李氏世系一節(《新唐書》柒貳《宰相世系表》趙郡李氏條及鄧名世《古今姓氏書辨證》貳壹同)云:


楷避趙王倫之難,徙居常山。楷子輯,輯子慎、敦,居柏仁,子孫甚微。


案:柏仁、廣阿二縣,後魏時俱屬南趙郡,土壤鄰接,實可視為一地域。趙郡李氏子孫甚微之一支,其徙居柏仁之時代雖未能確定,然李楷避西晉趙王倫之難,下數至其孫慎及敦,僅有二代,則李慎、李敦徙居柏仁,約在江左東晉之時。李熙父子俱葬於廣阿,計其生時亦約當南朝宋齊之世,故以地域鄰接及時代先後二者之關係綜合推論,頗疑李唐先世本為趙郡李氏柏仁一支之子孫,或者雖不輿趙郡李氏之居柏仁者同族,但以同姓一姓同居一地之故,遂因緣攀附,自托於趙郡之高門,衡以南北朝庶姓冒稱士族之慣例,殊為可能之事。總而言之,據可信之材料,依常識之判斷,李唐先世若非趙郡李氏之「破落戶」即是趙郡李氏之「假冒牌」。至於有唐一代之官書,其紀述皇室淵源間亦保存原來真實之事迹,但其大部盡屬後人諱飾夸誕之語,治史者自不應漫無辨別,遽爾全部信從也。


又《魏書》玖玖《私署涼王李暠傳》本不載重耳南奔始末,傳世之《十六國春秋纂錄》陸《西涼錄》亦無其事。而湯球之《十六國春秋輯補》轉取唐修《晉書》之《涼武昭王傳》添此一段蛇足(見湯書敘例),殊為無議。今敦煌本之《十六國春秋》殘卷惜未得見,不知與此有關否?至於偽本《十六國春秋》載重耳事采自唐修《晉書》更不足辨論矣。


複次,《周書》肆《明帝紀》(《北史》玖《明帝紀》同)云:


二年三月庚申詔曰:「三十六國九十九姓,自魏氏南徙,咸稱河南之民。今周室既都關中,宜改稱京兆人。」


《隋書》叄叄《經籍志》史部譜序篇序云:


後魏遷洛,有八氏十姓,咸出帝族;又有三十六族,則諸國之從魏者,九十二(九?)姓世為部落大人者,並為河南洛陽人。其中國士人則第其門閥,有四海大姓、郡姓、州姓、縣姓,及周太祖入關,諸姓子孫有功者,並令為其宗長,仍撰譜錄,紀其所承,又以關內諸州為其本望。

據上引史文,嚴格解釋,則《隋志》之文自「後魏遷洛」至「並為河南洛陽人」止一節,專指胡人而言,其本末見於《魏書》壹壹叄《官氏志》等即魏孝文帝改胡姓為漢姓之事也。《周書》、《北史》周明帝二年(公元五五八年)三月庚申詔書亦指胡人而言,明帝二年在魏孝武帝入關之年(公元五三四年)後二十四年,在西魏恭帝元年(公元五五四年)改有功諸將姓為胡姓(事見《周書》貳《文帝紀下》、《北史》玖《周本紀上》)後亦四年,故從入關之遷洛諸胡族其改京兆郡望當在有功諸漢將改關內郡望之後也。


又《隋志》之文自「其中國士人」至「又以關內諸州為其本望」止一節,實專指漢人而言。然則李唐之稱西涼嫡裔,即所謂「並令為其宗長,仍撰譜牒,紀其所承」,其改趙郡郡望為隴西郡望,即所謂「又以關內諸州為其本望」,豈非寅恪之假說得此史文而益證實耶?所不解者,昔人於此何以未嘗留意?抑別有其它較勝之說耶?此則深願求教於博識通人也。


複次,《唐會要》叄《皇后》條(開元十三年光業寺碑文及巴黎圖書館藏敦煌寫本伯希和號第貳阡伍佰肆唐代祖宗忌日表等均同)云:


宣皇帝(熙)皇后張氏。


光皇帝(天賜)皇后賈氏。


景皇帝(虎)皇后梁氏。


元皇帝(昞)皇后獨孤氏。


據此,張賈皆是漢姓,其為漢族,當無可疑。梁氏如梁御之例,雖有出自胡族之嫌疑(見《周書》壹玖、《北史》伍玖《梁御傳》,又《魏書》壹壹叄《官氏志》云:「拔列氏後改為梁氏」),但梁氏本為漢姓,大部分皆是漢族,未可以其中有極少數出自胡族之故,遽概括推定凡以梁為氏者皆屬胡族也。故李虎妻梁氏在未能確切證明其氏族所出以前,仍目之為漢族,似較妥慎。然則李唐血統其初本是華夏,其與胡夷混雜,乃一較晚之事實也。


茲依據上述資料,作一李唐皇室血統世系表,起自李熙,迄於世民,以備參考。至李重耳則疑本無其人,或是李初古拔之化身,故不列入,以示闕疑之意。凡女統確知為漢族者,標以□符號;確知為胡族者標以~~~~符號;雖有胡族嫌疑,但在未發見確證,仍可認為漢族者,則標以……符號。


茲依據上引資料及其解釋,再將李唐世系先後改易之歷程及胡漢文化問題加以說明。此世系改易之歷程,實不限於李唐皇室一族,凡多數北朝、隋唐統治階級之家,亦莫不如是,斯實中國中古史上一大問題,亦史學中千載待發而未發之覆也。


自鮮卑拓拔部落侵入中國統治北部之後,即開始施行漢化政策,如解散部落同於編戶之類(見《北史》捌拾《魏書》捌叄上《外戚傳?賀訥傳》、《北史》玖捌《魏書》壹佰叄《高車傳》及《魏書》壹壹叄《官氏志》等),其尤顯著之例也。此漢化政策其子孫遵行不替,及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其漢化程度更為增高,至宣武、孝明之世,則已達頂點,而逐漸腐化矣。然同時邊塞六鎮之鮮卑及胡化之漢族,則仍保留其本來之胡化,而不為洛都漢化之所浸染。故中央政權所在之洛陽其漢化愈深,則邊塞六鎮胡化民族對於漢化之反動亦愈甚,卒釀成六鎮之叛亂,爾朱部落乘機而起。至武泰元年(公元五二八年)四月十三日河陰之大屠殺,遂為胡人及胡化民族反對漢化之公開表示,亦中古史劃分時期之重要事變也。六鎮鮮卑及胡化漢族既保持胡部特性,而不漸染漢化,則為一善戰之民族,自不待言。此民族以饑饉及虐政之故激成反抗,南向遷徙,其大部分輾轉移入高歡統治之下(見《北齊書》壹《神武紀上》、《北史》陸《齊本紀上》、《隋書》貳肆《食貨志》)。故歡之武力遂無敵於中原,終藉此以成其霸業。其它之小部分,由賀拔岳、宇文泰率領西徙,割據關隴,亦能抗衡高氏,分得中國西北部之地,成一北朝東西並峙之局,此治史者所習知也。然宇文氏只分有少數之六鎮民族,復局促於關隴一隅之地,終能并吞分有多數六鎮民族及雄據山東富饒區域之高齊,其故自非僅由一二君主之賢愚及諸臣材不材之所致,蓋必別有一全部系統之政策,為此東西並立之二帝國即周齊兩朝勝敗興亡決定之主因,可以斷言也。


宇文泰率領少數西遷之胡人及胡化漢族割據關隴一隅之地,欲輿財富兵強之山東高氏及神州正朔所在之江左蕭氏共成一鼎峙之局,而其物質及精神二者力量之憑藉,俱遠不如其東南二敵,故必別覓一塗徑,融合其所割據關隴區域內之鮮卑六鎮民族,及其它胡漢土著之人為一不可分離之集團,匪獨物質上應處同一利害之環境,即精神上亦必具同出一淵源之信仰,同受一文化之熏習,始能內安反側,外御強鄰。而精神文化方面尤為融合複雜民族之要道。在此以前,秦苻堅、魏孝文皆知此意者,但秦魏俱欲以魏晉以來之漢化能罩全部複雜民族,故不得不亟於南侵,非取得神州文化正統所在之江東而代之不可,其事既不能成,僅餘一宇文泰之新塗徑而已。此新塗徑即就其割據之土依附古昔,稱為漢化發源之地(魏孝文之遷都洛陽,意亦如此,惟不及宇文泰之徹底,故仍不忘南侵也),不復以山東江左為漢化之中心也,其詳具於拙著《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茲不贅論。此宇文泰之新塗徑今姑假名之為「關中本位政策」,即凡屬於兵制之府兵制及屬於官制之周官皆是其事。其改易隨賀拔岳等西遷有功漢將之山東郡望為關內郡望,別撰譜牒,紀其所承(見前引《隋書》叄叄《經籍志》譜序篇序),又以諸將功高者繼塞外鮮卑部落之後(見《周書》貳《文帝紀下》及《北史》玖《周本紀上》西魏恭帝元年條等),亦是施行「關中本位政策」之例證,如欲解決李唐氏族問題當於此中求之也。


概括言之,宇文泰改易氏族之舉,可分先後二階段:第一階段則改易西遷關隴漢人中之山東郡望為關內郡望,以斷絕其鄉土之思(初止改易漢人之山東郡望,其改易胡人之河南郡望為京兆郡望,則恐尚在其後,見前引《周書》肆《明帝紀》及《北史》玖《周本紀上》明帝二年三月庚申詔書),並附會其家世與六鎮有關,即李熙留家武川之例,以鞏固其六鎮團體之情感。此階段當在西魏恭帝元年(公元五五四年)復魏孝文帝所改鮮卑人之胡姓及賜諸漢將有功者以胡姓之前,凡李唐改其趙郡郡望為隴西,偽托西涼李暠之嫡裔及稱家於武川等,均是此階段中所為也。第二階段即西魏恭帝元年詔以諸將之有功者繼承鮮卑三十六大部落及九十九小部落之後,凡改胡姓諸將所統之兵卒亦從其主將之胡姓,徑取鮮卑部落之制以治軍,此即府兵制初期之主旨(詳見拙著《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兵制章,茲不贅論)。李唐之得賜姓大野,即在此階段中所為也。至周末隋文帝專周政,於大象二年(公元五八二年)十二月癸亥回改胡姓復為漢姓,其結果只作到回復宇文氏第二階段之所改,而多數氏族仍停留於第一階段之中,此李唐所以雖去大野之胡姓,但仍稱隴西郡望及冒托西涼嫡裔也。職是之故,北朝、隋唐史料中諸人之籍貫往往紛歧,如與李唐先世同列八大柱國之李弼一族,《周書》壹伍《李弼傳》、《舊唐書》伍叄《李密傳》(密為弼之曾孫)壹叄拾《李泌傳》(泌為弼之六代孫),及《新唐書》柒貳上《宰相世系表》俱以為遼東襄平人,而《北史》陸拾《李弼及曾孫密傳》、《文苑英華》玖肆捌魏徵撰李密墓志銘則以為隴西成紀人。蓋公私著述敘及籍貫或僅據回復至第一階段立言,或徑依本來未改者為說,斯其所以彼此差異也。但隋唐兩朝繼承宇文氏之遺業,仍舊施行「關中本位政策」,其統治階級自不改其歧視山東人之觀念(見《舊唐書》柒捌、《新唐書》壹佰肆《張行成傳》)。故隋唐皇室亦依舊自稱弘農楊震、隴西李暠之嫡裔,偽冒相傳,迄於今日,治史者竟無一不為其所欺,誠可嘆也(據《新唐書》柒壹下《宰相世系表》楊氏條,隋皇室自稱為弘農楊震長子牧之後。此即《隋書?經籍志》所謂「今為其宗長,仍撰譜牒,紀其所承,又以關內諸州為其本望」者。以非本篇範圍,故不詳論,讀者可以依據有關史料類推也)。


複次,漢人與胡人之分別,在北朝時代文化較血統尤為重要。凡漢化之人即目為漢人,胡化之人即目為胡人,其血統如何,在所不論。茲舉二例以證明之:


《北齊書》貳肆《杜弼傳》(《北史》伍伍《杜弼傳》同)云:


顯祖(高洋)嘗問弼云:「治國當用何人?」對曰:「鮮卑車馬客,會須用中國人。」顯祖以為譏己。


夫高齊無論其母系血統屬於何種,但其自稱及同時之人均以為其家世出自渤海蓨縣,固當日華夏之高門也。至於其所漸染者則為胡化,而非漢化。杜弼斥鮮卑,而高洋以為譏己,是漢人之受胡化者,即自命為胡人也。


又《北史》貳捌《源賀傳》(參考《魏書》肆壹《源賀傳》《北齊書》伍拾《恩幸傳?高阿那肱傳》,至《隋書》陸陸《源師傳》刪去「漢兒」二字,殊失當時語意矣)略云:


源賀,西平樂都人,私署河西王禿髮傉檀之子也。傉檀為乞伏熾盤所滅,賀自樂都奔魏,太武素聞其名,謂曰:「卿與朕同源,因事分姓,今可為源氏。」(寅恪案:鮮卑禿髮部即拓拔部,一語異譯,故拓拔燾謂之同源也。)


(玄孫)師仕齊為尚書左外兵郎中,又攝祠部。後屬孟夏,以龍見請雩。時高阿那肱為錄尚書事,謂為真龍出見,大驚喜,問龍所在,雲作何顏色。師整容云:「此是龍星初見,依禮當雩祭郊壇,非謂真龍別有所降。」阿那肱忿然作色曰:「漢兒多事,強知星宿。祭事不行。」


夫源師乃鮮卑禿髮氏之後裔,明是胡人無疑,而高阿那肱竟目之為漢兒,此為北朝漢人、胡人之分別,不論其血統,只視其所受之教化為漢抑為胡而定之確證,誠可謂「有教無類」矣。


又此點為治吾國中古史最要關鍵,若不明乎此,必致無謂之糾紛。《資治通鑒》壹柒壹陳宣帝太建五年,亦紀此事,胡注云:


諸源本出於鮮卑禿髮,高氏生長於鮮卑,自命為鮮卑,未嘗以為諱,鮮卑遂自謂貴種,率謂華人為漢兒,率侮詬之。諸源世仕魏朝貴顯,習知典禮,遂有雩祭之請,冀以取重,乃以取詬。《通鑒》詳書之,又一唧也。


梅磵之說固是,又其言別有所感,然於北朝漢胡種族文化之問題似猶不免未達一間也。


李唐皇室者唐代三百年統治之中心也,自高祖、太宗創業至高宗統御之前期,其將相文武大臣大抵承西魏、北周及隋以來世業,即宇文泰「關中本位政策」下所結集團體之後裔也。自武曌主持中央政權之後,逐漸破壞傳統之「關中本位政策」,以遂其創業垂統之野心。故「關中本位政策」最主要之府兵制,即於此時開始崩潰,而社會階級亦在此際起一升降之變動。蓋進士之科雖創於隋代,然當日人民致身通顯之塗徑並不必由此。及武后柄政,大崇文章之選,破格用人,於是進士之科為全國干進者競趨之鵠的。當時山東、江左人民之中,有雖工於為文,但以不預關中團體之故,致遭屏抑者,亦因此政治變革之際會,得以上升朝列,而西魏、北周、楊隋及唐初將相舊家之政權尊位遂不得不為此新興階級所攘奪替代。故武周之代李唐,不僅為政治之變遷,實亦社會之革命。若依此義言,則武周之代李唐較李唐之代楊隋其關係人群之演變,尤為重大也。


武周統治時期不久,旋復為唐,然其開始改變「關中本位政策」之趨勢,仍繼續進行。迄至唐玄宗之世,遂完全破壞無遺。而天寶安史亂後又別產生一新世局,與前此迥異矣。夫「關中本位政策」既不能維持,則統治之社會階級亦必有變遷。此變遷可分中央及藩鎮兩方敘述。其所以須有此空間之區別者,因唐代自安史亂後,名義上雖或保持其一統之外貌,實際上則中央政府與一部分之地方藩鎮,已截然劃為二不同之區域,非僅政治軍事不能統一,即社會文化亦完全成為互不關涉之集團,其統治階級氏族之不同類更無待言矣。蓋安史之霸業雖俱失敗,而其部將及所統之民眾依舊保持其勢力,與中央政府相抗,以迄於唐室之滅亡,約經一百五十年之久,雖號稱一朝,實成為二國。史家述此,不得不分之為二,其理由甚明也。


又《舊唐書》壹肆《憲宗紀上》(參考《通鑒》貳叄柒元和二年此條胡注及)《唐會要》陸叄《修撰》條)云:


元和二年十二月己卯,史官李吉甫撰《元和國計簿》,總計天下方鎮凡四十八,管州府二百九十五,縣一千四百五十三,戶二百四十四萬二百五十四,其鳳翔、酈坊、邠寧、振武、涇原、銀夏、靈鹽、河東、易定、魏博、鎮冀、范陽、滄景、淮西、淄青十五道凡七十一州,不申戶口。每歲賦入倚辦止於浙江東西、宣歙、淮南、江西、鄂岳、福建、湖南等八道,合四十九州島島,一百四十四萬戶。比量天寶供稅之戶則四分有一,天下兵戎仰給縣官者八十三萬,然人比量天寶士馬,則三分加一,率以兩戶資一兵,其它水旱所損,征科發斂又在常役之外。吉甫都纂其事,成書十卷。


同書壹玖下《僖宗紀》略云:


光啟元年三月丁卯車駕(自蜀)至京師,時李昌符據鳳翔,王重榮據蒲陝,諸葛爽據河陽、洛陽,孟方立據邢洺,李克用據太原、上黨,朱全忠據汴滑,秦宗權據許蔡,時溥據徐泗,朱碹據鄆齊、曹濮,王敬武據淄青,高駢據淮南八州,秦彥據宣歙,劉漢宏據浙東,皆自擅兵賦,迭相吞噬,朝廷不能制。江淮轉運路絕,兩河、江淮賦不上供,但歲時獻奉而已。國命所能制者,河西、山南、劍南、嶺南四道數十州。大約郡將自擅,常賦殆絕,藩侯廢置,不自朝廷,王業於是蕩然。


寅恪案:李吉甫所撰《元和國計總簿》雖在元和初年,然自安史亂後起,迄於唐亡,其所列中央政府財賦取辦之地域大致無甚殊異。唐代自安史亂後,長安政權之得以繼續維持,除文化勢力外,僅恃東南八道財賦之供給。至黃巢之亂既將此東南區域之經濟幾全加破壞,復斷絕汴路、運河之交通,而奉長安文化為中心、仰東南財賦以存立之政治集團,遂不得不土崩瓦解。大唐帝國之形式及實質,均於是告終矣。


在此奉長安文化為中心、恃東南財賦以存立集團之中,其統治階級為此集團所佔據地域內之二種人:一為受高深文化之漢族,且多為武則天專政以後所提拔之新興階級,所謂外廷之士大夫,大抵以文詞科舉進身者也;一為受漢化不深之蠻夷,或蠻夷化之漢人,故其人多出自邊荒區域。凡自玄宗朝迄唐亡,一百五十年間身居內廷,實握政治及禁軍之權者皆屬此族,即閹寺之特殊階級是也。


自武則天專政破格用人後,外廷之顯貴多為以文學特見拔擢之人。而玄宗御宇,開元為極盛之世,其名臣大抵為武后所獎用者(參考《舊唐書》壹叄玖《陸贄傳》、《新唐書》壹伍貳《李絳傳》、《陸宣公奏議》柒《請許台省長官舉薦狀》及《李相國論事集》等)。及代宗大曆時常袞當國,非以辭賦登科者莫得進用。自德宗以後,其宰相大抵皆由當日文章之士由翰林學士升任者也。請舉史寶以證之:


《通典》壹伍《選舉典》叄載沈既濟之言略云:


初國家自顯慶以來,高宗聖躬多不康,而武太后任事,參決大政,與天子並。太后頗涉文史,好雕蟲之藝,永隆中始以文章選士。及永淳之後太后君臨天下二十餘年,當時公卿百辟無不以文章達,因循日久濅以成風。至於開元、天寶之中,太平君子唯門調戶選,徵文射策,以取祿位,此行己立身之美者也。父教其子,兄教其弟,無所易業,大者登台閣,小者任郡縣,資身奉家,各得其足,五尺童子恥不言文墨焉。其以進士為士林華選,四方觀聽希其風采,每歲得第之人不浹辰而周聞天下,故忠賢雋彥、韞才毓行者咸出於是。而桀奸無良者或有焉,故是非相陵,毀稱相騰,或扇結鈞黨,私為盟敵,以取科第,而聲名動天下,或鈞摭隱匿,嘲為篇詠,以列於道路,迭為談訾,無所不至焉。


據此,可知進士之科雖設於隋代,而其特見尊重,以為全國人民出仕之唯一正途,實始於唐高宗之代,即武曌專政之時。及至玄宗,其局勢遂成凝定,迄於後代,因而不改。故科舉制之崇重與府兵制之破壞俱起於武后,成於玄宗。其時代之符合,決非偶然也。但以事關府兵制度,茲不具論(見拙著《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兵制章及《玉海》壹叄捌《兵制》叄所引《鄴侯家傳》)。至王定保以為進士之科「甲於貞觀」(《唐摭言》壹《述進士上篇》),及「進士科盛於貞觀永徽之際」(同書同卷《散序進士》條),則稽之史實,有所未合。其言不及沈氏之可信,無待論也。


《舊唐書》壹壹玖《常袞傳》云:


尤排檳非辭賦登科者。


同書同卷《崔佑甫傳》云:


常袞當國,非以辭賦登科者莫得進用。


同書肆叄《職官志》翰林院條略云:


玄宗即位,張說、張九齡等召入禁中,謂之翰林待詔。四方進奏,中外表疏批答,或詔從中出,宸翰所揮,亦資其檢討,謂之視草。故嘗簡當代士人,以備顧問。至德已後,天下用兵。軍國多務,深謀密詔皆從中出,尤擇名士為翰林學士,得充選者,文士為榮。亦如中書舍人例置學士六人,內擇年深德重者一人為承旨,所以獨承密命故也。德宗好文,尤難其選,貞元已後為學士承旨者,多至宰相焉。


《元氏長慶集》伍壹《翰林承旨學士記》略云:


憲宗章武皇帝以永貞元年即大位,始命鄭公(鄭捆)為承旨學士,位在諸學士上。十七年間由鄭至杜(杜元穎)十一人,而九參大政。


《白氏長慶集》伍玖《李留守相公(李絳)見過池上泛舟舉酒話》及《翰林舊事因成四韻以獻》之詩(參考《容齋續筆》貳元和六學士條)云:


同時六學士,五相一漁翁。


據此,可知唐代自安史亂後,其宰相大抵為以文學進身之人。此新興階級之崛起,乃武則天至唐玄宗七八十年間逐漸轉移消滅宇文泰以來胡漢六鎮民族舊統治階級之結果。若取《新唐書?宰相表》及《宰相世系表》與列傳所載其人之家世籍貫及出身等互相參證,於此三百年間外廷士大夫階級廢興轉移之大勢尤易明了也。至此由文學科舉進身之新興階級與魏晉、北朝以來傳統舊士族之關係,則於論黨派時詳述之,茲不涉及焉。


唐代自玄宗後,政柄及君權漸漸轉入閹寺之手,終至皇位之繼承權歸其決定,而內朝之禁軍外廷之宰相,俱供其指揮,由之進退,更無論矣。其詳當於中篇論政治革命及黨派分野時述之,茲僅略言其氏族所從出之一端於下:


《舊唐書》貳拾下《哀帝紀》云:


天佑二年六月丙申勑:福建每年進橄欖子,此因閹豎出自閩中,牽於嗜好之間,遂成貢奉之典。雖嘉忠蓋,伏恐煩勞。今後只供進蠟麵茶,其進橄欖子宜停!


《新唐書》貳佰柒《宦者傳吐突承璀傳》云:


是時諸道歲進閹兒,號私白,閩嶺最多,後皆任事,當時謂閩為中官區藪。咸通中杜宣猷為觀察使,每歲時遣吏致祭其先,時號「敕使墓戶」。宣猷卒用羣宦力,徙宣歙觀察使。


《顧況古詩》(據《全唐詩》第拾函)云:


囝一章。


囝哀閩也。(原註:囝音蹇。閩俗呼子為囝。父為郎罷。)


囝生閩方。閩吏得之,乃絕其陽。為臧為獲,致金滿屋。為髡為鉗,視如草木。天道無知,我罹其毒。神道無知,彼受其福。郎罷別囝,吾悔生汝。及汝既生,人勸不舉。不從人言,果獲是苦。囝別郎罷,心摧血下。隔地及天,及至黃泉,不得在郎罷前。


宦寺多冒養父之姓,其籍貫史籍往往不載,然即就《兩唐書?宦官》及《宦者傳》中涉及其出生地域或姓氏稀異者觀之,亦可知其梗概也。


《舊唐書》壹捌肆《宦官傳》云:


楊思勖本姓蘇,羅州石城人,為內官楊氏所養,以閹從事內侍省。


高力士,潘州人,本姓馮,少閹,與同類金剛二人聖曆元年嶺南討擊使李千里進入宮。則天嘉其黠慧,令給事左右。後因小過,撻而逐之。內官高延福收為假子,延福出自武三思家,力士遂往來三思第,歲余則天復召入禁中。


《新唐書》貳佰柒《宦者傳上》云:


魚朝恩,瀘州瀘川人也,天寶末以。叩官給事黃門。


劉貞亮本俱氏,名文珍,冒所養宦父姓,故改焉。


吐突承璀,閩人也,以黃門值東宮。


仇士良,循州興寧人,順宗時得侍東宮。


楊復光,閩人也,本喬氏,少養於內侍楊玄價。


同書貳百捌《宦者傳下》云:


田令孜,蜀人也,本陳氏,咸通時歷小馬坊使。


據此,可知唐代閹寺多出自今之四川、廣東、福建等省,在當時皆邊微蠻夷區域。其地下級人民所受漢化自甚淺薄,而宦官之姓氏又有不類漢姓者,故唐代閹寺中疑多是蠻族或蠻夷化之漢人也。唐代中國疆土之內,自安史亂後,除擁護李氏皇室之區域,即以東南財富及漢化文化維持長安為中心之集團外,尚別有一河北藩鎮獨立之團體,其政治、軍事、財政等輿長安中央政府實際上固無隸屬之關係,其民間社會亦未深受漢族文化之影響,即不以長安、洛陽之周孔名教及科舉仕進為其安身立命之歸宿。故論唐代河北藩鎮問題必於民族及文化二端注意,方能得其真相所在也。茲先舉二三顯著之例,以見當時大唐帝國版圖以內實有截然不同之二分域,然後再推論其種族輿統治階級之關係焉。


杜牧《樊川集》玖《唐故范陽盧秀才墓誌》云:


秀才盧生名霈,字子中,自天寶後三代或仕燕,或仕趙,兩地皆多良田畜馬,生年二十未知古有人曰周公、孔夫子者,擊球飲酒,馬射走兔,語言習尚無非攻守戰鬥之事。


《通典》肆拾《職官典》末載杜佑建中時所上省用議略云:


今田悅之徒並是庸繅,暴刑暴賦,唯恤軍戎,衣冠仕(士)人遇如奴虜。


此可以代表河北社會通常情態,其尚攻戰而不崇文教。質言之,即漸染胡化深而漢化淺也。當時漢化之中心在長安,以詩賦舉進士致身卿相為社會心理羣趨之鵠的。故當日在長安文化區域內有野心而不得意之人,至不得已時惟有北走河朔之一途。《昌黎集》貳拾《送董召南遊河北序》乃世所習誦之文,茲為闡明長安集團與河北集團政治文化對立之形勢起見,仍迻寫之於下,並略詮釋,以左證鄙說。至韓退之不以董召南河北之行為然之意固極明顯,不待解說也。其文云:


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舉進士,連不得志於有司,懷抱利器,鬱郁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據此,可知在長安文化統治下之士人,若舉進士不中,而欲致身功名之會者,舍北走河朔之外,則不易覓其它之途徑也。


其文又云:


夫以子之不遇時,敬慕義強仁者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哉!然吾嘗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於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據前引杜牧之《范陽廬秀才墓誌》「語言習尚無非攻守戰鬥」之名及此序「風俗與化移易」之語,可知當日河北社會全是胡化,非復東漢、魏晉、北朝之舊。若究其所以然之故,恐不於民族遷移一事求之不得也,請俟後論之。


其文又云:


吾因子有所感矣,為我吊望諸君之墓!而觀於其市,復有昔時屠狗者乎?為我謝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然則長安天子與河北鎮將為對立不同之二集團首領,觀此數語,即可知矣。


又《全唐詩》第拾函《李益小傅》(參《舊唐書》參柒《新唐書》貳佰參《文藝傅下》《李益傅》、《唐詩紀事》參拾、《全唐詩話》貳等)云:


李益字君虞,姑臧人,大曆四年登進士第,授鄭縣尉,久不調,益不得意。北遊河朔,幽州劉濟闢為從事。嘗與濟詩,有怨望語。寧宗時召為秘書少監集賢殿學士,自負才地,多所凌忽,為眾不容。


考益之《獻劉濟詩》云:


草綠古幽州,鶯聲引獨游。雁歸天北畔,春盡海西頭。向日花偏落,馳年水不流。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樓。


據此,又可知雖已登進士第之李益以不得意之故猶去京洛,而北走范陽;則董召南之遊河北蓋是當日社會之常情,而非變態。然於此益見大唐帝國之後半期其中含有兩獨立敵視之團體,而此二團體之統治階級,其種族文化亦宜有不同之點在也。


今試檢《新唐書》之《藩鎮傳》,並取其它有關諸傳之人其活動範圍在河朔或河朔以外者以相參考,則發見二點:一為其人之氏族本是胡類,而非漢族;一為其人之氏族雖為漢族,而久居河朔,漸染胡化,輿胡人不異。前者屬於種族,後者屬於文化。質言之,唐代安史亂後之世局,凡河朔及其它藩鎮與中央政府之問題,其核心實屬種族文化之關係也。夫河北之地,東漢、曹魏、西晉時固為文化甚高區域,雖經胡族之亂,然北魏至隋其地之漢化仍未見甚衰減之相,何以至玄宗文治燦爛之世,轉變為一胡化地域?其故殊不易解。茲就安史叛亂髮源之地域及其時代先後之關係綜合推計,設一假說,以俟更詳確之證明。即使此假說一時難以確定成立,但安史叛亂及其後果即河朔藩鎮之本質,至少亦可因此明了也。


當玄宗文治武功極盛之世,漁陽鼙鼓一嗚,而兩京不守。安祿山之霸業雖不成,然其部將始終割據河朔,與中央政府抗衡,唐室亦從此不振,以至覆亡。古今論此役者止歸咎於天寶政治宮廷之腐敗,是固然矣;獨未注意安史之徒乃自成一系統最善戰之民族,在當日軍事上本來無與為敵者也。考安祿山之種族在其同時人之著述及專紀其事之書中,均稱為柘羯或羯胡,如:


《舊唐書》拾《肅宗紀》云:


是日(天寶十五載七月甲子)御靈武南門,下制曰:「乃者羯胡亂常,京闕失守。」(《舊唐書》壹貳拾《郭子儀傳》載建中二年德宗褒恤之詔有「羯胡作禍」,《新唐書》壹玖貳《忠義傳?張巡傳》亦有「柘羯千騎」之語,至杜甫《喜官軍已臨賊境二十韻詩》所謂「柘羯渡臨淮」之柘羯,雖非指安祿山,但亦可為旁證參考也。)


又同書壹佰肆《封常清傳》略云:


先鋒至葵園,常清使驍騎與柘羯逆戰,殺賊數十百人。臨終時表曰:「昨者與羯胡接戰。」


又《顏魯公集》陸《康金吾碑目安祿山為羯胡,姚汝能安祿山事迹》一書亦多羯胡之語,若杜工部詠懷古迹之詩其「羯胡事主終無賴」之句,則不僅用梁侯景之古典(如《梁書》伍伍《武陵王紀傳》云:「羯胡叛渙」,即是一例),實兼取今事人之於詩也。


考玄奘《西域記》壹颯秣建國(即康國)條云:


兵馬強盛,多是赭羯之人,其性勇烈,視死如歸。


《新唐書》貳貳壹下《西域傳?康國傳》云:


本月氏人,始居祁連北昭武城,為突厥(寅恪案:突厥應作匈奴,《唐會要》玖玖康國條云:「其人土著役屬於突厥,先居祁連之北昭武城,為匈奴所破。」宋子京蓋涉上文突厥之語致誤也)所破,稍南依蔥嶺,即有其地,枝庶分王:曰安,曰曹,曰石,曰米,曰何,曰火尋,曰戊地,曰史,世謂九姓,皆氏昭武。


又同書同卷《安國傳》云:


募勇健者為柘羯,柘羯猶中國言戰士也(寅恪案:上引《西域記》之文有「赭羯之人」一語,然則赭羯乃種族之名,此雲「猶中國言戰士」,若非宋景文誤會,即後來由專名引申為公名耳)。


又同書同卷《石國傳》云:


石或曰柘支,曰柘折,曰赭時。


據此,可知赭羯即柘羯之異譯,凡康安石等中亞月氏種人,皆以勇健善戰著聞者也。《舊唐書》貳佰上《安祿山傅》云:


安祿山,營州柳城雜種胡人也。


《舊唐書》所謂雜種胡之確切界說尚待詳考,但《新唐書》貳貳伍上《逆臣傳?安祿山傳》云:


安祿山,營州柳城胡也,本姓康,母阿史德,少孤,隨母嫁安延偃,乃冒姓安,通六蕃語,為互市郎。


寅恪案:安祿山事迹上引《郭子儀雪安思順疏》,謂安祿山本姓康。今敦煌寫本天寶丁籍亦有康、安、石等姓以羯為稱者(見《歷史與地理雜誌》第叄叄編第肆卷天寶十載丁籍及同書第肆壹編第肆卷天寶四載丁籍),故安祿山父系之為羯胡,即中亞月氏種可無疑矣。至史思明之種族則《新唐書》貳貳伍上《逆臣傳?史思明傳》云:


史思明,寧夷州突厥種,與安祿山共鄉里,通六蕃譯,亦為互市郎。


疑史思明非出中亞胡種者。然《舊唐書》貳佰《安祿山傳》云:


安祿山,營州柳城雜種胡人也。(前已引,茲為論述便利起見,特重及之。)


同書同卷《史思明傅》云:


史思明,寧夷州突厥雜種胡人也。


又《舊唐書》壹佰肆《哥舒翰傳》(《新唐書》壹叄伍《哥舒翰傳》同)略云:


哥舒翰,突騎施首領哥舒部落之裔也。翰母尉遲氏,于闐之族也。(安祿山)謂翰曰:「我父是胡,母是突厥,公父是突厥,母是胡,與公族類同,何不相親乎?」


據此類史料,初視之,似當時所謂雜種胡人者即指混合血統胡族,如哥舒翰等之例。但更詳考史傳,則知當時雜種胡人之稱實徑指昭武九姓月支種而言,如《新唐書》貳壹柒上《回鶻傳》(參《通鑒》貳貳陸建中元年八月甲午張光晟殺突董條)云:


始回紇至中國,常參以九姓胡,往往留京師,至千人,居貲置產甚厚。酋長突董翳蜜施、大小梅錄等還國,裝橐系道。


所言與《舊唐書》壹貳柒《張光晟傳》云:


建中元年回紇突董、梅錄領來並雜種胡等自京師還國,輿載金帛相屬於道。


者同是一事,而舊傳之所謂雜種胡即九姓胡,可為確證。然則《舊唐書》之稱安祿山為雜種胡人者,實指其九姓胡而言,又其目史思明為突厥雜種胡人者,殆以其父係為突厥,而母係為羯胡,故曰「突厥雜種胡人」也。觀於史思明與安祿山俱以通六蕃語為互市郎,正是具有中亞胡種血統之特徵。至其以史為姓者,蓋從父系突厥姓阿史德或阿史那之渻稱,不必為母系昭武九姓之史也。


又考安史生長之地即營州,在開元之初已多中亞賈胡,如《舊唐書》壹捌伍下《良吏傳?宋慶禮傳》(《新唐書》壹叄拾《宋慶禮傳》同)略云:


初營州都督府置在柳城,控帶奚、契丹,則天時都督趙文翔政理乖方,兩蕃反叛,攻陷州城,其後移於幽州東二百里漁陽城安置。開元五年奚、契丹各款塞歸附,玄宗欲復營州於舊城,乃詔慶禮等更於柳城築營州城,俄拜慶禮御史中丞兼檢校營州都督,開屯田八十餘所,追拔幽州及漁陽、淄青等戶,招輯商胡,為立店肆。


此必其時營州區域之內或其近傍頗有西域賈胡,慶禮始能招輯之也。故營州一地在開元以前已多中亞胡人,可知之矣。


更試一檢《新唐書?安祿山傳》(參考《安祿山事迹》),如言:


潛遣賈胡行諸道,歲輪百萬。


凡降蕃夷皆接以恩,祿山通夷語,躬自尉撫,皆釋俘囚為戰士,故其下樂輪死,所戰無前。


則安祿山利用其中亞胡種商業語言特長之例證也。又如言:


養同羅降契丹曳落河八千人為假子。


祿山已得(阿)布思之眾,則兵雄天下。


則安祿山利用其混合血統胡人之資格,籠絡諸不同善戰胡族,以增強其武力之例證也。


故據《新唐書》壹壹捌《韋湊傳附見素傳》云:


明年(天寶十四載),祿山表請蕃將三十二人代漢將,帝許之。見素不悅,謂(楊)國忠曰:「祿山反狀暴天下,今又以蕃代漢,難將作矣。」未幾,祿山反。


可知祿山之舉兵與胡漢種族武力問題有關也。至《舊唐書》壹佰陸《李林甫傳》(《新唐書》貳貳叄上《奸臣傳?李林甫傳》同,又《大唐新語》壹壹《懲戒篇》及《諛佞篇》尤可參校)云:


國家武德、貞觀已來,蕃將如阿史那社爾、契苾何力忠孝有才略,亦不專委大將之任,多以重臣領使以制之。開元中,張嘉貞、王晙、張說、蕭嵩、杜暹皆以節度使入知政事。林甫固位,志欲杜出將入相之源,嘗奏曰:「文士為將怯當矢石,不如用寒族蕃人。蕃人善戰有勇,寒族即無黨援。」帝(玄宗)以為然,乃用(安)思順代林甫領(朔方節度)使。自是高仙芝、哥舒翰皆專任大將,林甫利其不識文字,無入相由。然而祿山竟為亂階,由專得大將之任故也。


其寒族蕃人一語涉及唐代統治階級全部,俟後論之。然安史叛亂之關鍵,實在將領之種族,則可與《新唐書》韋見素一傳互相證發也。又《舊唐書》壹玖玖上《東夷傳?高麗傳》(《新唐書》壹佰拾《泉男生傳附獻誠傳》同)云:


(泉)獻誠授右衛大將軍,兼令羽林衛上下。天授中,則天嘗內出金銀寶物,令宰相及南北衙文武官內擇善射者五人共賭之。內史張光輔先讓獻誠為第一,獻誠復讓右玉鈐衛大將軍薛土摩支,摩支又讓獻誠。既而獻誠奏曰:「陛下令簡能射者五人,所得者多非漢官。臣恐自此已後,無漢官工射之名。伏望停寢此射。」則天嘉而從之。


寅恪案:泉獻誠、薛土摩支皆蕃將也。武則天時,蕃將之武藝已遠勝於漢人,於此可見。《鄴侯家傳》言府兵制之破壞實始於則天時,此亦一旁證。蓋宇文泰所鳩合之六鎮關隴胡漢混合集團至武曌時已開始崩潰,不待玄宗朝,而漢將即此混合集團之首領,其不如蕃將之善戰已如此矣。至泉獻誠為蓋蘇文之孫,男生之子,亡國敗降之餘裔,其武伎精妙猶稱當時第一,則高麗之能屢抗隋唐全盛之日傾國之師,豈無故哉!豈無故哉!


複次,《新唐書》壹貳柒《張嘉貞附弘靖傳》(《舊唐書》壹貳玖《張延賞傳附弘靖傳》同,但無「俗謂祿山、思明為二聖」之語)略云:


充盧龍節度使,始入幽州,俗謂祿山、思明為二聖。弘靖懲始亂,欲變其俗,乃發墓毀棺,眾滋不悅。幽薊初效順,不能因俗制變,故范陽復亂。


寅恪案:聖人者唐俗稱天子之語。如《通鑒》貳貳貳上元二年三月條(《舊唐書》貳佰上、《新唐書》貳貳伍上《史思明傅附朝義傳》略同)略云:


(史)朝義泣曰:「諸君善為之,勿驚聖人,」(寅恪案:此聖人指思明言。)


胡注云:


當時臣子謂其君父為聖人。


蓋安史俱稱帝,故在其統治之下者率以聖人稱之,自無足異。所可注意者,穆宗長慶初上距安史稱帝時代已六七十年,河朔之地,祿山、思明猶存此尊號,中央政府官吏以不能遵循舊俗,而致變叛,則安史勢力在河朔之深且久,於此可見。茲節錄《兩唐書》所載安史同時並後來河朔及其它藩鎮胡化事迹於下,其種族、文化二者之關係不待解釋,自然明了。至其人前後逆順賢否雖各有不同,但非此篇所論範圍,故不置言也。


其血統確有胡族分子者,如 《舊唐書》貳佰上《安祿山傳附孫孝哲傳》(《新唐書》貳貳伍上《逆臣傳》同)云:


孫孝哲,契丹人也。


《新唐書》貳佰拾《藩鎮魏博史憲誠傳》(《舊唐書》壹捌壹《史憲誠傳》同)云:


史憲誠,其先奚也,內徙靈武,為建康人,三世署魏博將。


同書貳壹壹《藩鎮鎮冀李寶臣傳》(《舊唐書》壹肆貳《李寶臣傳》同)云:


李寶臣本范陽內屬奚也,善騎射,范陽將張鎖高畜為假子,故冒其姓,名忠志,為盧龍府果毅。


同書同卷《王武俊傳》(《舊唐書》壹肆貳《王武俊傳》同)云:


王武俊本出契丹怒皆部,父路俱,開元中輿饒樂府都督李詩等五千帳求襲冠帶。入居薊。年十五,善騎射,與張孝忠齊名,隸李寶臣帳下為裨將。


同書同卷《王廷湊傳》(《舊唐書》壹肆捌《王廷湊傳》同)云:


王廷湊本回紇阿布思之族,隸安東都護府,曾祖五哥之,為李寶臣帳下,驍果善斗,王武俊養為子,故冒姓王,世為裨將。


同書貳壹貳《藩鎮盧龍李懷仙傳》(《舊唐書》壹肆叄《李懷仙傳》同)云:


李懷仙,柳城胡也,世事契丹,守營州,善騎射,智數敏給,祿山之反,以為裨將。


同書同卷《李茂勛傳》(《舊唐書》壹捌拾《李可舉傳》同)云:


李茂勛本回紇阿布思之裔,張仲武時與其侯王皆降,資沈勇善馳射,仲武器之,任以將兵,常乘邊,積功賜姓及名。


同書貳壹叄《藩鎮淄青李正己傳》(《舊唐書》壹貳肆《李正己傅》同)云:


李正己,高麗人,為營州副將,從侯希逸入青州,希逸母即其姑。同書壹肆肆《侯希逸傳》(《舊唐書》壹貳肆《侯希逸傳》同)云:


侯希逸,營州人,天寶末為州裨將,守保定城。祿山反,以徐歸道為節度使,希逸率兵與安東都護王玄志斬之,詔拜玄志平盧節度使。玄志卒,共推希逸,有詔就拜節度使。與賊確,數有功,然孤軍無援,又為奚侵略,乃拔其軍二萬,浮海入青州,據之,平盧遂陷,肅宗因以希逸為平盛、淄青節度使。自是淄青常以平盧冠使。


據上引《李正己傳》,知侯希逸至少其母系出自高麗,雖其初不從安祿山之命,然其種族固含有胡人血脈,其部下兵眾亦是胡化集團。是以自李正己襲奪其業後,淄青一鎮亦與河朔同風,遂為唐代中央政府之巨患。推求其故,實由其統治者本從河朔胡化集團中分出者也。


《新唐書》壹肆捌《張孝忠傳》(《舊唐書》壹肆壹《張孝忠傳》同)云:


張孝忠本奚種,世為乙失活酋長。父謐,開元中提眾納款。孝忠始名阿勞,以勇聞。燕趙間共推張阿勞、王沒諾干二人齊名。沒諾干,王武俊也,天寶末以善射供奉仗內,安祿山奏為偏將。祿山、史思明陷河洛,常為賊前鋒;朝義敗,乃自歸。


同書貳貳肆上《叛臣傳?李懷光傳》(《舊唐書》壹貳壹《李懷光傳》同)云:


李懷光,渤海秣揭人,本姓茹,父常,徙幽州,為朔方部將,以戰多賜姓,更名嘉慶。懷光在軍以積勞為都虞候,節度使郭子儀以紀綱委懷光。


寅恪案:李懷光乃朔方軍將,屬於別一系統不在河朔範圍,然以其先嘗居幽州,故亦附及之。至唐室中興元勛李光弼,則《新唐書》壹叄陸其本傳(《舊唐書》壹壹拾《李光弼傳》略同)云:


李光弼,營州柳城人,父楷洛以武后時入朝。


是亦出於東北胡族,且與安祿山同鄉里,不過政治中適立於相反之地位耳。


以上諸人皆確為胡族無復疑義。又有實為漢人,或雖號漢族,而帶胡種嫌疑未能決定者,茲並列之於下。其要點在無論實為漢人或有胡族之嫌疑,其人必家世或本身居住河朔,久巳胡化,故亦輿胡人無異者也。


如《新唐書》貳壹拾《藩鎮魏博傳》(《舊唐書》壹肆壹《田承嗣傳》同)云:


田承嗣,平州盧龍人也,世事盧龍軍,以豪俠聞,隸安祿山麾下。


《舊唐書》壹肆壹《田弘正傳》(《新唐書》壹肆捌《田弘正傳》同)略云:


田弘正祖延惲,魏博節度使承嗣之季父也。弘正善騎射,為衙內兵馬使,既受節鉞,上表曰:「臣家本邊塞,累代唐人,驅馳戎馬之鄉,不觀朝廷之禮,伏自天寶已還,幽陵肇亂,山東奧壤,悉化戎墟,宮封代襲,刑賞自專。」


《新唐書》貳壹拾《藩鎮魏博何進滔傳》(《舊唐書》壹捌壹《何進滔傳》同)云:


何進滔,靈武人,世為本軍校,少客魏,委質軍中。


寅恪案:前引《新唐書?西域傳》,昭武九姓中有何姓,何進滔又從靈武徙居於魏,故疑其先世是羯胡,其本身又居魏,而當時魏地亦胡化區域也。


《舊唐書》壹捌壹《韓允忠傳》(《新唐書》貳壹拾《藩鎮魏博韓君雄傳》同)云:


韓允忠,魏州人也,父國昌,曆本州島島右職。


同書同卷《樂彥禎傳》(《新唐書》貳壹拾《藩鎮魏博樂彥楨傳》同)云:


樂顏禎,魏州人也,父少寂,歷澶、博、貝三州刺史。


同書同卷《羅弘信傳》(《新唐書》貳壹拾《藩鎮魏博羅弘信傳》同)云:


羅弘信,魏州貴鄉人,曾祖秀,祖珍,父讓,皆為本州島島軍校。


據《北夢瑣言》伍中外蕃人事條,羅亦胡姓,然則羅弘信不獨世居胡化之地,且有本出胡族之嫌疑矣。


《新唐書》貳貳伍中《逆臣傳?朱沘傳》(《舊唐書》貳佰下《朱沘傳》同)云:


朱沘,幽州昌平人,父懷珪事安史二賊。


《舊唐書》壹肆叄《朱滔傳》(《新唐書》貳壹貳《藩鎮盧龍朱滔傳》同):


朱滔,賊沘之弟也。


《新唐書》貳壹貳《藩鎮盧龍朱克融傳》(《舊唐書》壹捌拾《朱克融傳》同)云:


朱克融,滔孫也。


《舊唐書》壹肆叄《劉怦傳》(《新唐書》貳壹貳《藩鎮盧龍劉怦傳》同)云:


劉怦,幽州昌平人也,父貢嘗為廣邊大斗軍使,怦即朱滔姑之子。


《新唐書》貳壹貳《藩鎮盧龍李載義傳》(《舊唐書》壹捌拾《李載義傳》同)云:


李載義自稱恆山愍王之後,性矜盪,好與豪傑游,力挽強搏鬥,劉濟在幽州高其能,引補帳下。


寅恪案:李載義之稱承干後裔,固出依託,即使其真出自承干,亦輿河朔諸漢將同為胡化之漢人也。


《新唐書》貳壹貳《藩鎮盧龍楊志誠傳》(《舊唐書》壹捌拾《楊志誠傳》同)云:


(楊)志誠者事(李)載義為牙將,載義走,因自為都兵馬使,(大和)八年為下所逐,推部將史元忠總留後。


寅恪案:楊志誠、史元忠之氏族史傳不詳,無以確言,但俱為胡化之人,則無可疑者。突厥阿史那氏、阿史德氏皆渻作史氏,中亞昭武九姓中有史氏,史憲誠本奚族,亦姓史氏(見前引《兩唐書?史憲誠傳》),故史元忠殊有源出胡族之嫌疑也。


《新唐書》貳壹貳《藩鎮盧龍張仲武傳》(《舊唐書》壹捌拾《張仲武傳》同)云:


張仲武,范陽人,通《左氏春秋》,會昌初為雄武軍使。(陳)行泰殺(史)元忠,而仲武遣其屬吳仲舒入朝,請以本軍擊回鶻。(李)德裕因問北方事,仲舒曰:「行泰(及殺行泰之張)絳皆遊客,人心不附,仲武舊將張光朝子,年五十餘,通書習戎事,性忠義,願歸款朝廷舊矣。」


德裕入白帝,擢兵馬留後,絳為軍中所逐。


寅恪案:陳行泰、張絳始末不詳,可不置論。張仲武受漢化較深,在河朔頗為例外,然跡其所以得軍心者,以本為范陽土著,且家世舊將,而陳行泰、張絳俱是遊客,故不能與之爭,然非李文饒之策略,仲武亦未必遽得為鎮將也。


《新唐書》貳壹貳》藩鎮盧龍張允伸傳》(《舊唐書》壹捌拾《張公素傳》同)云:


張允伸,范陽人,世為軍校。


同書同卷《張公素傳》(《舊唐書》壹捌拾《張公素傳》同)云:


公素,范陽人,以列將事(張)允伸。


同書同卷《李全忠傳》(《舊唐書》壹捌拾《李全忠傳》同)云:


李全忠,范陽人,仕為棣州司馬,罷歸,事(李)可舉為牙將,可舉死,眾推為留後。


同書同卷《劉仁恭傳》云:


劉仁恭,深州人,父晟客范陽,為李可舉新興鎮將,故仁恭事軍中。


《舊唐書》壹捌拾《朱克融等傳》末略云:


史臣曰:彼幽州者,其民剛強,近則染祿山、思明之風,二(?)百餘年自相崇樹,雖朝廷有時命帥,而土人多務逐君,習苦忘非,尾大不掉,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新唐書》貳壹叄《藩鎮橫海程日華傳》(《舊唐書》壹肆叄《程日華傳》同)云:


程日華,定州安喜人,父元皓為安祿山帳下,偽署定州刺史,故日華籍本軍,為張孝忠牙將。


同書同卷《李全略傳》(《舊唐書》壹肆叄《李全略傳》同)云:


李全略事(鎮州)王武俊為偏裨。


同書貳壹肆《藩鎮彰義吳少誠傳》(《舊唐書》壹肆伍《吳少誠傳》同)云:


吳少誠,幽州潞人(父為魏博節度都虞候)。


同書同卷《吳少陽傳》(《舊唐書》壹肆伍《吳少陽傳》同)云:


少陽者,與(吳)少誠同在魏博軍,相友善,少誠得淮西,多出金帛邀之,養以為弟,署右職,親近無間。


同書同卷《藩鎮澤潞劉悟傳》(《舊唐書》壹陸壹《劉悟傳》同)云:


劉悟其祖正臣,平盧軍節度使,襲范陽,不克,死。


寅恪案:《舊唐書》壹肆伍《劉全諒傳》(《新唐書》壹伍壹《董晉傳附陸長源傳》同)略云:


父客奴由征行家於幽州之昌平,少有武藝,從平盧軍,(天寶)十五載四月授客奴平盧軍使,仍賜名正臣,襲范陽,為逆賊將史思明等大敗之,正臣奔歸,為王玄志所鴆而卒。


據此,知劉氏亦家於幽州昌平,漸染胡化者也。


《舊唐書》壹貳貳《張獻誠傳》(《新唐書》壹叄叄《張守珪傳附獻誠傳》同)云:


張獻誠,陝州平陸人,幽州大都督府長史守珪之子也,天寶末陷逆賊安祿山,受偽官,連陷史思明,為思明守汴州,統逆兵數萬。


同書壹貳肆《薛嵩傳》(《新唐書》壹壹壹《薛仁貴傳附嵩傳》同)云:


薛嵩,絳州萬泉人,祖仁貴,高宗朝名將,封平陽郡公,父楚玉,為范陽平盧節度使。嵩有膂力,善騎射,不知書,自天下兵起,束身戎伍,委質逆徒。


寅恪案:張獻誠、薛嵩雖俱大臣子孫,又非河朔土著,然以其父官范陽之故,少居其地,漸染胡化,況與田承嗣之徒無別。甚哉風俗之移人若是,而河朔當日社會文化情狀,亦可想見矣。


《舊唐書》壹貳肆《令狐彰傳》(《新唐書》壹肆捌《令狐彰傳》同)云:


令狐彰,京兆富平人也,父濞,初任范陽縣尉,通幽州人女,生彰,及秩滿,留彰於母氏,彰遂少長范陽,善弓矢,乃策名從軍。事安祿山。


同書同卷《田神功傳》(《新唐書》壹肆捌《田神功傳》同)云:


田神功,冀州人也,家本微賤,天寶末為縣裡胥,會河朔兵興,從事幽薊。


《新唐書》壹肆捌《康日知傳》云:


康日知,靈州人,祖植,當開元時縛康待賓,平六胡州,日知少事李惟岳,累擢趙州刺史。


寅恪案:以康日知姓氏及籍貫言之,當亦中亞胡種也。


《新唐書》壹肆捌《牛元翼傳》云:


牛元翼,趙州人,王承宗與傅良弼冠諸將。良弼清河人,以射冠軍中。


《舊唐書》壹肆伍《李忠臣傳》(《新唐書》貳貳肆下《叛臣傳?李忠臣傳》同)云:


李忠臣本姓董,名秦,平盧人也,世家於幽州薊縣。忠臣少從軍,事幽州節度使薛楚玉、張守珪、安祿山等。


同書同卷《李希烈傳》(《新唐書》貳貳伍中《逆臣傳?李希烈傳》同)云:


李希烈,遼西人,少從平盧軍,後從李忠臣浮海至河南。


綜上所引諸人氏族或確是漢人,或有胡種嫌疑,或為唐室大臣子孫,或出微賤之族,其於中央政府或忠或叛,復有先後順逆等之互異。要而言之,家世或本身曾留居河朔及長於騎射二事則大抵相類,斯實河朔地域之胡化演變所致者也。《新唐書》壹肆捌《史孝章傳》載其諫父憲誠之言曰:


天下指河朔若夷狄然。


又同書貳壹拾《藩鎮傳》序云:


遂使其人由羌狄然,訖唐亡百餘年率不為王土。


故不待五代之亂,神州東北一隅如田弘正所謂「悉化戎墟」矣(見上引《田弘正傳》)。尤可異者,即在李唐最盛之時即玄宗之世,東漢、魏晉、北朝文化最高之河朔地域,其胡化亦已開始,此點自昔史家尠有解釋,茲試作一假說,以待將來之確證,然私心殊未敢自信也。


依據上列史料,知神州東北一隅河朔地域之內,其人民血統屬於漢種者,既若是之胡化,則其地必有胡族之遷徙無疑。凡居東北輿河朔有關之胡族如高麗、東突厥(《唐會要》、《舊唐書》俱謂之北突厥,蓋舊稱如此)、回紇、奚、契丹之類移居於與其部落鄰近之地,如河朔區域,自有可能,而於事理亦易可通者也。獨中國東北隅河朔之地而有多數之中亞胡人,甚為難解。若彼輩遠自西北萬里之外短期之內忽遷移至東北端濱海之區,恐不可能。姑就舊史所載者考之,似有三因:其遠因為隋季之喪亂,其中因為東突厥之敗亡,其近因或主因為東突厥之復興。所謂隋季之喪亂者,即《舊唐書》玖叄《唐休璟傳》(《新唐書》壹壹壹《唐休璟傳》略同)略云:


授營州戶曹。調露中單于突厥背叛,誘扇奚、契丹侵略州縣,後奚、羯胡又與桑乾突厥同反,都督周道務遣休璟將兵擊破之,超拜豐州司馬,永淳中朝議欲罷豐州,休璟上疏曰:「豐州自秦漢已來,列為郡縣,隋季喪亂,不能堅守,乃遷徙百姓就寧慶二州,致使戎羯交侵,乃以靈夏為邊界。貞觀之末始募人以實之,西北一隅方得寧謐。」


寅恪案:中亞羯胡必經由中國西北,而漸至東北。在隋末中國擾亂之世最為中亞胡人逐漸轉徙之良機會,《兩唐書?唐休璟傅》或可於此事略露消息也。惟《新唐書?唐休璟傳》及《通鑒》貳佰貳調露元年十月條俱無「奚、羯胡與桑乾突厥同反」之語,又《新唐書?唐休璟傳》雖亦作「戎羯交侵」,而《通鑒》貳佰叄弘道元年五月條改「戎羯」為「胡虜」,固以「戎羯」為泛稱(見《後漢書》肆捌《吳蓋陳臧傳》論章懷太子注),然於此恐不免疏誤也。然則調露前後中國東北部已有不少羯胡,而羯胡之遷徙實由隋季侵入西北,輾轉移來,此於事實頗為合理者也。所謂東突厥之敗亡者,即戈本《貞觀政要》玖《安邊篇》略云:


自突厥頡利破後,諸部落首領來降者皆拜將軍中郎將,布列朝廷,五品已上百餘人,殆與朝士相半。唯拓拔不至,又遣使招慰之,使者相望於道。涼州都督李大亮以為於事無益,徒費中國,上疏云云,太宗不納。


寅恪案:《通典》壹玖柒《邊防典?突厥傳》上與此同,蓋皆源出《太宗實錄》也。惟無「太宗不納」之句,當是杜氏略去。又「拓拔」作「柘羯」,尚未經後人誤改。《舊唐書》陸貳及《新唐書》玖玖《李大亮傳》紀此事,俱只舉酋長之名,而《通鑒》壹玖叄貞觀四年秋七月條則不著酋長之名,而以「西突厥」一語概括之,蓋柘羯一種原在西突厥範圍內也。又《兩唐書?大亮傳》俱言太宗從大亮之請,輿《貞觀政要》不合,鄙意《吳書》似得其實,而《兩唐書?大亮傳》乃後來修飾之詞,故君卿於此闕疑耶?然則東突厥之敗亡,必有少數柘羯因之東徙者矣。所謂東突厥之復興者,即綜考上引史料,諸胡人人居河朔或歸降中國之時代大抵在武則天及唐玄宗開元之世。而此三十年間中國東北方胡族之活動其最有關大局者,莫過於東突厥之復興,即骨咄祿、默啜兄弟武力之開拓遠及中亞,竟取西突厥帝國之領部置於其管制下之事實也。關於東突厥自頡利於貞觀時破滅後至骨咄祿而復興之始末,非此所能詳及,茲惟就《兩唐書》所載東突厥復興與西突厥關係之史料略引一二,以供推證焉。


《舊唐書》壹玖肆上《北突厥傳》(《新唐書》貳壹伍上《突厥傳》同)略云:


骨咄祿,頡利之疏屬,自立為可汗,以其弟默啜為殺,骨咄祿天授中病卒。


骨咄祿死時子尚幼,默啜遂篡其位,自立為可汗。


默啜立其弟咄悉匐為左廂察,骨咄祿子默矩為右廂察,各士兵馬二萬餘人,又立其子匐俱為小可汗,仍主處木昆等十姓(寅恪案:《舊唐書》壹玖肆下《西突厥傳》云:「其國分為十部,每部仍令一人統之,號為十設,每設賜以一箭,故稱十箭焉。又分十箭為左右廂,其左廂號為五咄陸,其右廂號為五弩失畢。五咄陸部落居於碎葉已東,五弩失畢部落居於碎葉已西,自是都號為十姓部落。其咄陸有五啜,一曰處木昆啜云云。」)兵馬四萬餘人,又號為拓西可汗。


初默啜景雲中率兵西擊娑葛,破滅之。契丹及奚自神功之後常受其征役,其地東西萬餘里,控弦四十萬,自頡利之後最為強盛,自恃兵威,虐用其眾,默啜既老,部落漸多逃散。


(開元)四年默啜又北討九姓拔曳固,戰於獨樂河,拔曳固大敗,默啜負勝輕歸,而不設備,遇拔曳固進卒頡質略於柳林中,突出擊默啜,斬之。


同書同卷下《西突厥阿史那彌射傳附孫獻傳》(《新唐書》貳壹伍下《西突厥傳》略同)云:


長安元年充安撫招慰十姓大使,獻本蕃漸為默啜及烏質勒所侵,遂不敢還國。


同書同卷《阿史那步真傅》(《新唐書》貳伍下《西突厥傅》略同)云:


自垂拱已後十姓部落頻被厥默啜侵掠,死散殆盡。及隋斛瑟羅纔六七萬人,徙居內地,西突厥阿史那氏遂絕。(寅恪案:《通鑒》貳百肆紀此事刪去「默啜」二字,蓋與上文「垂拱」二字衝突之故,於此足征溫公讀書之精密。)


同書同卷《突騎施烏質勒傅》(《新唐書》貳壹伍下《突騎施烏質勒傅》同)云:


突騎施烏質勒者,西突厥之別種也。烏質勒卒,其長子娑葛代統其眾,景龍三年娑葛弟遮弩恨所分部落少於其兄,遂叛入突厥,請為鄉導以討娑葛。默乃留遮弩,遣兵二萬人與其左右來討娑葛,擒之而還。


綜合上引諸條,可知東突厥復興後之帝國其勢力實遠及中亞,此時必有中亞胡族向東北遷徙者。史言「默啜既老,部落漸多逃散」,然則中國河朔之地不獨當東突厥復興盛強之時遭其侵軼蹂躪,即在其殘敗衰微之後亦仍吸收其逃亡離散之諸胡部落,故民族受其影響,風俗為之轉變,遂與往日之河朔迥然不同,而成為一混雜之胡化區域矣。夫此區域之民族既已脫離漢化,而又包括東北及西北之諸胡種,唐代中央政府若羈縻統治而求一武力與權術兼具之人才,為此複雜胡族方隅之主將,則柘羯與突厥合種之安祿山者,實為適應當時環境之唯一上選也。玄宗以東北諸鎮付之祿山,雖尚有他故,而祿山之種性與河朔之情勢要必為其主因,豈得僅如舊史所載,一出於李林甫之私謀而已耶?


更總括以上所述者論之,則知有唐一代三百年間其統治階級之變遷升降,即是宇文泰「關中本位政策」所鳩合集團之興衰及其分化。蓋宇文泰當日融冶關隴胡漢民族之有武力才智者,以創霸業;而隋唐繼其遺產,又擴充之。其皇室及佐命功臣大都西魏以來此關隴集團中人物,所謂八大柱國家即其代表也。當李唐初期此集團之力量猶未衰損,皇室與其將相大臣幾全出於同一之系統及階級,故李氏據帝位,主其軸心,其它諸族入則為相,出則為將,自無文武分途之事,而將相大臣與皇室亦為同類之人,其間更不容別一統治階級之存在也。至於武曌,其氏族本不在西魏以來關隴集團之內,因欲消滅唐室之勢力,遂開始施行破壞此傳統集團之工作,如崇尚進士文詞之科破格用人及漸毀府兵之制等皆是也。此關隴集團自西魏迄武曌歷時既經一百五十年之久,自身本已逐漸衰腐,武氏更加以破壞,遂致分崩墮落不可救止。其後皇位雖復歸李氏,至玄宗尤稱李唐盛世,然其祖母開始破壞關隴集團之工事竟及其身而告完成矣。此集團既破壞後,皇室始與外朝之將相大臣即士大夫及將帥屬於不同之階級。同時閹寺黨類亦因是變為一統治階級,擁蔽皇室,而與外朝之將相大臣相對抗。假使皇室輿外廷將相大臣同屬於一階級,則其間固無閹寺階級統治國政之餘地也。抑更可注意者,關隴集團融合胡漢文武為一體,故文武不殊途,而將相可兼任;今既別產生一以科舉文詞進用之士大夫階級,則宰相不能不由翰林學士中選出,邊鎮大帥之職舍蕃將莫能勝任,而將相文武蕃漢進用之途,遂分歧不可複合。舉凡進士科舉之崇重,府兵之廢除,以及宦官之專擅朝政,蕃將即胡化武人之割據方隅,其事俱成於玄宗之世。斯實宇文泰所創建之關隴集團完全崩潰,及唐代統治階級轉移升降即在此時之徵象。是以論唐史者必以玄宗之朝為時代畫分界線,其事雖為治國史者所得略知,至其所以然之故,則非好學深思通譏古今之君子,不能詳切言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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