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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剽竊史話:隋唐五代時期

隋唐五代以後,剽竊之風愈演愈烈。「剽竊」一詞正式出現在唐代,據唐人柳宗元《辨文子》載:「其渾而類者少,竊取他書以合之者多。凡孟、管輩數家,皆見剽竊。」[1]顯然,至晚在唐,剽竊前人作品的現象已非常嚴重。唐代社會流行一種風氣,即讀書人為了順利通過考試而入仕,往往先將自己的詩文呈獻給當時社會上有名譽和地位的人,以便他們推薦給主考官,這叫行卷。行卷的目的無非是借有聲名的人的推薦增加自己及第的機會,然而有些胸無點墨的人自己作不出像樣的文章,只好剽竊他人的詩文。《太平廣記》卷261就記載了這樣一則令人哭笑不得的故事:

唐郎中李播典蘄州日,有李生稱舉子來謁。會播有疾病,子弟見之。覽所投詩卷,咸播之詩也。既退,呈於播。驚曰:「此昔應舉時所行卷也,唯易其名矣。」明日,遣其子邀李生,從容詰之日:「奉大人咨問,此卷莫非秀才有制乎?」李生聞語,色已變,曰:「是吾平生苦心所著,非謬也。」子又曰:「此是大人文戰時卷也,兼箋翰未更,卻請秀才不妄言。」遽曰:「某向來誠為誑耳,二十年前實於京輦書肆中,以百錢贖得,殊不知是賢尊郎中佳制,下情不勝恐驚。」子復聞於播,笑曰:「此蓋無能之輩耳,亦何怪乎?飢窮若是,實可哀也。」遂沾以生餼,令子延食於書齋。數日後,辭他適,遺之縑繒。是日播方引見。李生拜謝前事畢,又云:「某執郎中盛卷,游於江淮間,已二十載矣。今欲希見惠,可乎?所貴光揚旅寓。」播曰:「此乃某昔歲未成事所懷之者,今日老為郡牧,無用處,便奉獻可矣。」亦無愧色,旋置袖中。播又曰:「秀才今擬何之?」生云:「將往江陵,謁表丈盧尚書耳。」播曰:「賢表丈任何官?」曰:「見為荊南節度使。」播曰:「名何也?」對曰:「名弘宣。」播拍手大笑曰:「秀才又錯也,荊門盧尚書,是某親表丈。」生慚悸失次,乃復進曰:「誠君郎中之言,則並荊南表丈,一時曲取。」於是再拜而走出。播嘆曰:「世上有如此人耶!」蘄間悉話為笑端。[2]

這個舉子李生因與李播同姓而冒名頂替,將李播應舉時的行卷據為己有長達20年,當遇見真李播被揭穿時,他竟厚著臉皮求李播將詩送給他,順便把李播當節度使的表丈也一併借給他去行騙,厚顏無恥可謂到了極致。無獨有偶,《唐語林》也記載了一則類似的故事:「盧司空鈞為郎官,守衢州。有進士贄謁,公開卷閱其文十餘篇,皆公所制也。語曰:『君何許得此文?』對曰:『某苦心夏課所為。』公云:『此文乃某所為,尚能自誦。』客乃伏,言:『某得此文,不知姓名,不悟員外撰述者。』」[3]看來,類似這樣「李鬼撞見李逵」的事例在唐代還真不是個案。

唐代竟有憑藉竊詩而中進士的。楊衡,字仲師,吳興人,有詩名,登第前曾與符載、崔群、宋濟隱廬山,號「山中四友」。據《唐詩記事》載,就在楊衡隱居廬山時,有人剽竊他的詩句而登進士第。後來楊衡也應試及第,正好遇見此人,不無嘲諷地當面質問他:「『一一鶴聲飛上天』在否?」此君回答:「此句知兄最惜,不敢偷。」楊衡這才戲謔道:「猶可恕也。」[4]唐代還有人因為剽竊,甚至鬧到了對簿公堂的地步。據唐人張鷟《朝野僉載》載:「國子進士(原註:一作祭酒)辛弘智詩云:『君為河邊草,逢春心剩生。妾如堂上鏡,得照始分明。』同房學士常定宗為改『始』字為『轉』字,遂爭此詩,皆雲我作。乃下牒見博士,羅為宗判云:『昔五字定表,以理切稱奇;今一言競詩,取詞多為主。詩歸弘智,『轉』還定宗。以狀牒知,任為公驗。』」[5]常定宗將同居一室的學友辛弘智所作的詩,僅篡改一字,就想據為己有,簡直到了明火執仗地強取豪奪的地步。幸虧國子博士羅為宗秉公明斷,並以官方公牒的形式宣判了裁決結果,將該詩的著作權歸還了辛弘智。這可能是我國有文字記載以來的第一例著作權判例。

唐人劉禹錫《劉賓客嘉話錄》記載了一則因強取他人詩句而害人性命的故事:「劉希夷詩曰:『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其舅宋之問苦愛此兩句,懇乞,許而不與。之問怒,以土袋壓殺之。宋生不得其死,天報之也。」[6]唐人劉肅《大唐新語》也有類似記載:「(希夷)善撫琵琶,嘗為《白頭翁詠》曰:『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既而自悔曰:『我此詩似讖,與石崇《白首同所歸》何異也?』乃更作一句云:『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既而嘆曰:『此句復似向讖矣!然死生有命,豈復由此。』乃兩存之。詩成未周,為奸所殺。或雲宋之問害之。」[7]這裡只說「或雲」,既不確認,也不否認。元人辛文房《唐才子傳》的記載則更加詳細:「希夷,字廷芝,潁川人。上元二年,鄭益榜進士,時年二十五。射策有文名。苦篇詠,特善閨帷之作,詞情哀怨,多依古調,體勢與時不合,遂不為所重。希夷美姿容,好談笑,善彈琵琶,飲酒至數斗不醉,落魄不拘常檢。嘗作《白頭吟》,一聯云:『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既而嘆曰:『此語讖也。石崇謂『白首同所歸』,復何以異。』乃除之。又吟曰:『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復嘆曰:『死生有命,豈由此虛言乎!』遂並存之。舅宋之問苦愛後一聯,知其未傳於人,懇求之,許而竟不與。之問怒其誑己,使奴以土囊壓殺於別舍,時未及三十,人悉憐之。」[8]作為一代風華卓絕的青年詩人的代表,劉希夷少有才華,代表作有《從軍行》、《採桑》、《春日行歌》、《春女行》、《搗衣篇》、《代悲白頭翁》、《洛川懷古》等,可惜英年遇害,令人為之扼腕。

我們先來看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一作《白頭吟》):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好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祿池台開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一朝卧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但看古來歌舞地,惟有黃昏鳥雀悲。[9]

再看宋之問的一首《有所思》: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幽閨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紅顏子,須憐半死白頭翁。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祿池台交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一朝卧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婉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但看古來歌舞地,唯有黃昏鳥雀飛。[10]

鄭象乾手書劉希夷《代悲白頭翁》詩句

比照以上兩首詩,除第三句「洛陽女兒好顏色」與「幽閨女兒惜顏色」略作變通外(倒是前句更顯自然),第14句「應憐」與「須憐」、第19句「開錦繡」與「交錦繡」、第23句「宛轉」與「婉轉」、末句「鳥雀悲」與「鳥雀飛」有細微差別,其餘悉數相同。從宋之問平時的作為和人品來看,他殺甥奪詩是完全有可能的。宋之問先後諂事張易之和太平公主,不僅為武則天的男寵張易之代寫詩賦,甚至諂媚到為張易之捧夜壺的地步。《新唐書》載他「與閻朝隱、沈佺期、劉允濟傾心媚附,易之所賦諸篇,盡之問、朝隱所為,至為易之奉溺器」[11],可見他平時就給別人當槍手慣了的,竊取別人的成果也就順其自然了。《舊唐書》還載他「及易之等敗,左遷瀧州參軍。未幾,逃還,匿於洛陽人張仲之家。仲之與駙馬都尉王同皎等謀殺武三思,之問令兄子發其事以自贖。及同皎等獲罪,起之問為鴻臚主薄,由是深為義士所譏。」[12]這樣一個告發自己救命恩人以求自贖的小人,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呢?退一步說,不論宋之問是否殺害了劉希夷,他奪取《代悲白頭翁》一詩著作權的事是確鑿的,因為此詩就白紙黑字地收錄在他的別集《之問集》中。

唐代是詩歌創作的繁榮期,蹈襲之風亦比往朝更為盛行,甚至一些名家也難以倖免。初唐文壇四傑之一的王勃以《滕王閣序》名揚天下,其中「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句更是令人叫絕。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句聯句詩卻是模仿北周庾信(字子山)的「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而來的。宋人王得臣說:「王勃《滕王閣序》世以為精絕,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予以為唐初綴文尚襲南朝徐庾體(筆者按:南梁徐摛、徐陵父子及庾肩吾、庾信父子,詩文綺艷,時稱「徐庾體」),故駱賓王亦有如此等句。庾子山《三月三日華林園馬射賦》序云:『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則知勃文蓋出於此。」[13]像這類模仿而作的聯句,後人還專門給它取了個名字,叫「類俳」,事見宋人邵博《邵氏聞見後錄》載:「王勃《滕王閣記》『落霞孤鶩』之句,一時之人共稱之,歐陽公以為『類俳』,可鄙也。」[14]明人徐也說:「晉羊球《西樓賦》『畫棟浮細細之輕雲,朱栱濕濛濛之飛雨』,王勃《滕王閣》則襲為「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也;杜甫《陽城郡王新樓》又襲為『碧窗宿霧濛濛濕,朱栱浮雲細細輕』也。唐人多讀古賦,往往變化而用之。若勃序一篇,蹈襲甚多。前人技出,不獨『落霞』、『秋水』而已。」[15]再如,王勃《滕王閣序》「層台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句,乃襲南朝梁王巾《頭陀寺碑》「層軒延袤,上出雲霓,飛閣逶迤,下臨無地」。

正如徐輶所言,唐人多讀古詩賦,前代佳句爛熟於胸,有時分不出你我,在創作過程中往往會無意識地襲用前人的句子。這種情況,即便是李白、杜甫、王維這樣偉大的詩人也是難免的。如宋人王明清《揮麈後錄余話》云:「『柳色黃金嫩,梨花白雪香』,陰鏗詩也,李太白取用之。杜子美《太白詩》云:『李白有佳句,往往似陰鏗。』後人以謂以此譏之。然子美詩有『蛟龍得雲雨,鵰鶚在秋天』一聯,已見《晉書·載記》矣。如『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孟蜀王詩,東坡先生度以為詞。昔人不以蹈襲為非。」[16]唐人李肇《唐國史補》載:「王維好釋氏,故字摩詰。立性高致,得宋之問輞川別業,山水勝絕,今清源寺是也。維有詩名,然好取人文章嘉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英華集》中詩也;『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轉黃鸝』,李嘉祐詩也。」[17]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記載了唐代大詩人張九齡蹈襲三國虞翻的故事:「予大和初,從事浙西贊皇公幕中,嘗因與曲宴。中夜,公語及國朝詞人優劣,云:『世人言『靈芝無根,醴泉無源』,張曲江著詞也,蓋取虞翻《與弟求婚書》,徒以『芝草』為『靈芝』耳。予後偶得《虞翻集》,果如公言。」[18]唐詩蹈襲六朝佳句的例子還有很多,如「戴叔倫『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則梁武帝『一年漏將盡,萬里人未歸』也;郎士元『暮蟬不可聽,秋葉豈堪聞』,則吳均『落葉思紛紛,蟬聲猶可聞』也;高適『功名萬里外,心事一杯中』,則庾信『悲生萬里外,恨起一杯中』也。杜甫『薄雲岩際宿,孤月浪中翻』,則何遜『薄雲岩際出,孤月波中上』也。」[19]清人王士禛對唐代蹈襲六朝詩句的情況作了比較詳細的總結:

唐詩佳句,多本六朝,昔人拈出甚多,略摘一二,為昔人所未及者。如王右丞「積水不可極,安知滄海東」,本謝康樂「洪波不可極,安知大壑東」;「春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本庾肩吾「何必游春草,王孫自不歸」;「還家劍鋒盡,出塞馬蹄穿」,本吳均「野戰劍鋒盡,攻城才智貧」;「結廬古城下,時登古城上」,本何遜「家本青山下,好登青山上」;「莫以今時寵,能忘昔日恩」,本馮小憐「雖蒙今日寵,猶憶昔時憐」;「颯颯秋雨中,潺潺石溜瀉」,本王融「潺湲石溜瀉,綿巒山雨聞」;「白髮終難變,黃金不可成」,本江淹「丹砂信難學,黃金不可成」;「如何此時恨,噭噭夜猿鳴」,本沈約「噭噭夜猿鳴,溶溶晨霧合」。孟襄陽「木落雁南度,北風江上寒」,本鮑明遠「木落江渡寒,雁還風送秋」。郎士元「暮蟬不可聽,落葉豈堪聞」,本吳均「落葉思紛紛,蟬聲猶可聞」。崔國輔「長信宮中草,年年愁處生。故侵珠履跡,不使玉階行」,則竟用庾詩「全因履跡少,並欲上階生」也。[20]

當然,也不排除惡意抄襲的。如唐代有個叫張懷慶的人,專好偷竊名士文章。據唐人劉肅《大唐新語》載:「李義府嘗賦詩曰:『鏤月成歌扇,裁雲作舞衣。自憐回雪影,好取洛川歸。』有棗強尉張懷慶,好偷名士文章,乃為詩曰:『生情鏤月成歌扇,出意裁雲作舞衣。照鏡自憐回雲影,時來好取洛川歸。』人謂之諺曰:『活剝王昌齡,生吞郭正一。』」[21]由於「不以蹈襲為非」的觀念作祟,古人詩文抄襲比較盛行。唐代僧人釋皎然甚至在《詩式》中將詩文抄襲劃分為「偷語」、「偷意」、「偷勢」三種類型,並以舉例的方式分別說明之:第一,偷語詩例,「如陳後主詩云:『日月光天德』,取傅長虞『日月光太清』上三字同,下二字義同。」第二,偷意詩例,「如沈佺期詩『小池殘暑退,高樹早涼歸』,取柳惲『太液滄波起,長楊高樹秋。』」第三,偷勢詩例,「如王昌齡詩『手攜雙鯉魚,目送千里雁。悟彼飛有適,嗟此罹憂患』,取嵇康『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22]這實際上是將剽竊劃分為三個層次:一是簡單的文字剽竊,屬比較低層次的,容易識別和判斷;二是語言意境的剽竊,主要是寫作手法和語言技巧的模仿,經過比較也還好識別;三是思想內容的剽竊,這屬高層次的,僅從文字比較是無法識別出來的,必須對其思想內容有準確的把握。皎然對剽竊三個層次的劃分,是我國歷史上第一次從理論上對剽竊行為進行歸類和總結。

五代時期也發生過一起著名的剽竊案例,這就是《化書》一案。清人陸以湉在《冷廬雜識》中說:「竊人之書為己有,自昔已然。如虞預之竊王隱,郭象之竊向秀,法盛之竊褚生,齊邱之竊譚子是也。」[23]這裡的「齊邱之竊譚子」,指的就是這件事。譚峭,字景升,泉州人,唐國子司業譚洙之子,自幼熟讀經史,尤酷好黃老等道書,不求仕途顯榮,而以學道自隱,在終南山修道時著有《化書》一書。譚峭遊歷至建康時,遇到南唐大臣宋齊丘(字子嵩,廬陵人),見他有道骨,請其作序傳世。可宋齊丘對之稍作增改,便將該書竊為己有,把書名改作《齊丘子》,以至於南唐沈汾《續仙傳》為譚峭立傳時,未述及譚峭撰《化書》一事,《宋史·藝文志》也只著錄「宋齊丘《化書》六卷」。但這件事情最終還是被譚峭的朋友著名道士陳摶揭露出來。據《四庫全書總目》:「《化書》六卷,舊本題曰《齊丘子》,稱南唐宋齊丘撰。宋張耒跋其書,遂謂齊丘『犬鼠之雄,蓋不足道』。晁公武亦以齊丘所撰著於錄。然宋碧虛子陳景元跋稱:舊傳陳摶言『譚峭景升在終南著《化書》。因游三茅,歷建康,見齊丘有道骨,因以授之曰:『是書之化,其化無窮,願子序之,流於後世。』於是杖靸而去。齊丘遂奪為己有而序之。』則此書為峭所撰,稱《齊丘子》者,非也。」[24]陳摶為譚峭本人的師友,碧虛子陳景元為宋代道人,兩者所處的時代相距非常近,此說當可確信。於是,元代道士趙道一在《歷世真仙體道通鑒》中為譚峭立傳時,即在沈汾《續仙傳》的基礎上補敘了陳景元所述陳摶揭露宋齊丘奪《化書》一事。

陳摶老祖像

不過,這件事還有一個更聳人聽聞的版本,據宋人俞琰《周易參同契發揮》說:「譚景升以《化書》授宋齊丘。齊丘殺景升,並竊其書自名之,尋亦不得善終。」[25]明人陳耀文在《天中記》中描寫得更是繪聲繪色:「譚景升於終南山著《化書》,出授宋齊丘,曰:『是書之化,其化無窮,願子序之,流於後世。』齊丘將酒灌之沉湎,以牛皮裹縫拋於江中。後為漁人所獲,剖開,見先生睡齁齁不止。喚之頗久,方覺,乃曰:『宋齊丘奪我《化書》,墜我於江,今天下頒行矣。齊丘何在?』因留詩,化風起去不見。」[26]類似的描述在明人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41《五代》中也有記載。宋齊丘殺譚峭一事,演義的成分可能較大,但宋齊丘剽竊譚峭《化書》一案,則是鐵板釘釘的事實。因此,後人知其原委後,便將《齊丘子》改復原名,稱《譚子化書》。

在現實中如何界定剽竊和傳承的關係往往是很困難的。對此,唐人劉知幾有著自己的理解,他在《史通》中說:「述者相效,自古而然……若不仰范前哲,何以貽厥後來。」[27]劉氏倒不是在刻意為剽竊作辯解,而是文學創作確實存在雷同的情況。客觀地說,並不一定都是當事人有意而為之,這種情況在詩歌創作領域表現得尤為明顯。在相同的創作主題和情景下,詩歌用語相似或雷同有時是難免的,這跟惡意剽竊還是有區別的。古人用了「蹈襲」一詞,以示和惡意抄襲和剽竊有所區別。「蹈襲」的情況自漢魏以來,就已有之。如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所言:「庾信作詩用《西京雜記》事,旋自追改,曰:『此吳均語,恐不足用也。』魏肇師曰:『古人託曲者多矣。然《鸚鵡賦》,禰衡、潘尼二集並載;《弈賦》,曹植、左思之言正同。古人用意,何至於此?』君房曰:『詞人自是好相採取,一字不異,良是後人莫辨。』魏尉瑾曰:『《九錫》或稱王粲,《六代》亦言曹植。』」[28]清人金埴在《不下帶編》中總結道:

古人成句,即古人亦不嫌重複。如李陵「明月照高樓,想見餘光輝。」曹植亦云:「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宋子侯:「花花自相對,葉葉自相當。」曹植亦云:「枝枝自相值,葉葉自相當。」曹植:「公子敬愛客,終宴不知疲。」應德璉亦云:「公子敬愛客,樂(效)飲不知疲。」劉楨:「步出北寺門,遙望西苑園。」謝靈運亦云:「步出西城門,遙望城西岑。」王粲:「合座同所樂,但愬杯行遲。」潘岳亦云:「元醴染朱顏,但愬杯行遲。」凡此類,不可更(平)仆。蓋古人興到筆隨,不覺暗符成句。劉貢父云:「大抵諷詠古人詩多,則往往即為己得也。」埴謂:陸龜蒙詠白蓮無情有恨之句,直用李賀昌谷筍句,蓋李前陸後,即明知彼作,而恰好著題,便不能避,非有心蹈襲也。今人若故為抄取,則難免偷江東之誚矣。[29]

這裡的「偷江東」,指的是五代時期鄴王羅紹威的故事。據孫光憲《北夢瑣言》載:「鄴王羅紹威喜文學,好儒士,每命幕客作四方書檄,小不稱旨,壞裂抵棄,自劈箋起草,下筆成文。又癖於七言詩。江東有羅隱,為錢鏐客,紹威申南阮之敬,隱以所著文章詩賦酬寄,紹威大傾慕之,乃目其所為詩集,曰《偷江東》。今鄴中人士,多有諷誦。」[30]

[1](唐)柳宗元.柳宗元集·辨文子.北京:中華書局,1979:109

[2](宋)李昉等.太平廣記·卷261·李秀才.北京:中華書局,1961:2035

[3](宋)王讜撰;周勛初校證.唐語林校證·卷7·補遺.北京:中華書局,1987:650

[4](宋)計有功.唐詩記事·卷51·楊衡.成都:巴蜀書社,1989:1394

[5](唐)張鷟.朝野僉載·卷2.北京:中華書局,1979:48

[6](唐)劉禹錫撰;韋絢錄.劉賓客嘉話錄.北京:中華書局,1985:4

[7](唐)劉肅.大唐新語·卷8·文章.北京:中華書局,1984:128

[8](元)辛文房撰;周本淳校正.唐才子傳校正·卷1.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15

[9](唐)劉希夷.代悲白頭翁.見:全唐詩·卷82.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408

[10](唐)宋之問.有所思.見:全唐詩·卷51.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291

[11](宋)歐陽修.新唐書·卷202·宋之問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5747

[12](後晉)劉昫.舊唐書·卷190·宋之問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5025

[13](宋)王得臣.麈史·卷中·論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53

[14](宋)邵博.邵氏聞見後錄·卷15.北京:中華書局,1983:115

[15](明)徐.筆精·卷3·詩談·蹈襲古句.見金沛霖主編.四庫全書子部精要(中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834

[16](宋)王明清.揮麈錄·揮麈後錄余話·卷1.見:宋元筆記小說大觀(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3820

[17](唐)李肇.唐國史補·卷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7

[18](唐)段成式.酉陽雜俎·續集·卷4·貶誤.北京:中華書局,1985:201

[19](明)徐.筆精·卷3·詩談·唐詩蹈襲.見金沛霖主編.四庫全書子部精要(中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834

[20](清)王士禛.池北偶談·卷12·談藝二.北京:中華書局,1982:277

[21](唐)劉肅撰;許德楠,李鼎霞點校.大唐新語·卷13·諧謔.北京:中華書局,1984:189

[22](唐)釋皎然著;李壯鷹校注.詩式校注·卷1.濟南:齊魯書社,1986:46

[23](清)陸以湉.冷廬雜識·卷4·竊人之書.北京:中華書局,1984:206

[24](清)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117·化書.北京:中華書局,1997:1572

[25](宋)俞琰.周易參同契發揮·下篇第一.明刻本

[26](明)陳耀文.天中記·卷37.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7](唐)劉知幾.史通·卷8·模擬.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66

[28](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12·語資.北京:中華書局,1985:89

[29](清)金埴.不下帶編·卷4.北京:中華書局,1982:69

[30](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卷17·鄴王偷江東詩.北京:中華書局,2002:326

作者簡介:李明傑,男,江西豐城人,現為武漢大學信息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領域:文獻學與中國圖書文化史。主要著作有《中國出版史(古代卷》、《宋代版本學研究》、《中國古代圖書著作權研究》等,發表學術論文60餘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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