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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墓地沉浮史

原標題:美國墓地沉浮史



紐約布魯克林的綠蔭墓園

美國人並不能坦然面對死亡。從上世紀50年代以來,我們聽到的話總是:你要遮掩自己的悲傷,要向前看。雖然教堂、墓園這樣制度化的公共空間給我們的悲傷提供了一個出口,能夠短暫地發泄自己的情緒。但在轉身離開的時候,我們的生活還是得回到正軌,一如往常。美國人和死亡的關係用科恩兄弟1998年的《謀殺綠腳趾》的最後一幕就可大致概括:兩個老友精簡了悼詞,匆匆了事便去打保齡球了。今天,我們站在一個青黃不接的節點,對待死亡的傳統方式已經瓦解,新的一套慣例還未建立起來。


大衛·查爾斯·斯隆(David Charles Sloane)的新書《墓地已死?》(Is the Cemetery Dead?)審視了我們不斷進化更迭的哀悼形式,特別是我們與墓地的關係。作為一個歷史學家,斯隆總會「把屍體擺到人們面前」。這次,他把焦點放在了死亡之上。在我們的文化中,對這個話題的關注度遠遠不夠,而且許多人對這件事的態度就是眼不見心不煩。斯隆以追憶亡妻開篇,引入了全書內容。從他痛苦的掙扎,到學會接受現實,到選擇「安息之地」(這個詞本身就掩飾了我們對這種地方本身功能的抗拒和不安),斯隆列出了一長串致敬名單,從墓地管理者到教堂司事,足以看出這一系列工程內容豐富而複雜。另外,有了在父親看管的墓園內的成長經歷相輔,他對死亡的研究更添了許多素材。



《墓地已死?》

斯隆在書中寫到,一直以來,墓地在美國、加拿大人眼裡都是公共空間的代表。在十八世紀和更早的時候,死者都被直接埋葬在教堂周圍的墓地里。這些密密匝匝的墳墓毫無美觀可言,有時候屍體甚至被堆疊在一起。紐約的三一教堂歷經歲月捶打,屹立不倒,坐落在摩天大樓的包圍之中,雖然也有一些古老墓地像它一樣持久至今,但更多墳墓早已物是人非。似乎所謂「永恆」的承諾比我們想像中有彈性得多,而那些有色人種的屍體尤為如此:非裔美國人和原住民的屍體遭受了各式各樣的蹂躪、搬移和破壞。在類似曼哈頓、舊金山這樣很吃香的城區,市裡的墓園裡是沒有他們一席之地的。


19世紀初,美國人開始重新思考逝者的埋葬方式。人們藉由「改革」墓地的契機,建立了美國第一批總體規劃空間,從合理化、網格化措施(有時候還把現存的街道網路放到縮略模型里)到英國景觀園藝啟發下的「田園空間」。這些墓園分布在城市邊緣(此後就被歸入城市範圍內了),它們有公園般的休閑娛樂空間,用一種理想的方式,將逐漸遠離樹木和綠蔭的城市居民帶回自然的懷抱。


城市不斷擴張,公共空間卻依舊匱乏,類似波士頓郊外的奧本山墓園和紐約布魯克林的綠蔭(Green-Wood)墓園這樣的地方就發揮了不小的社會作用。它們打一開始,就幾乎是按照景點來設計的,墓園裡處處都是蜿蜒曲徑、山丘池塘。城郊的這些墓園變成了大家眼中的寵兒,登上了周末度假、漫步的情人和遊客的必去清單。在十九世紀中期,每一年,有軌電車都要將約摸五十萬參觀者送往綠蔭墓園,在美國,它成了繼尼亞加拉大瀑布之外第二受歡迎的旅遊景點。然而,這些遊客常常會因為在墓地內抽煙、野餐、和愛人勾勾搭搭或者踐踏花草而破壞了墓園的規則。參觀者在這種用來反思和追憶的場合,做出了不守規矩的行為,未免令人討厭,美國媒體也展開了激烈討論,從而挖掘出新需求,推動建立新的對公眾開放的公園。在紐約,中央公園和展望公園在幾年後相繼建成開放。


生活富裕的都市人竟然喜歡在故去的摯愛墳前野餐,這聽起來可能很荒謬,但在維多利亞時代,死亡其實是生活的一部分。十九世紀30年代,美國城市的嬰兒死亡率接近50%,許多家庭都會在客廳顯眼的位置擺上幾個「玻璃櫃」,剪下夭折孩子的一撮頭髮,鎖進柜子里。同時,人們還會帶著新結成的姻親,來到自家墓園,和「其他」親戚見一面。小山丘爬滿青苔,哥特式的鈴木上雕刻著天使的模樣,這些宏偉的郊區墓園風格令人感傷,也塑造了我們今天對墓地的印象——令人毛骨悚然(《史酷比》里的墳墓就是一個例子)。然而,到了今天,大多數人被埋進了另一種墓園,被人們稱作「紀念公墓」。


到二十世紀早期,幾乎所有墓地都成了公墓,在一大片草地上,一個個墳墓被集中在在最小面積的土地上,豎起紀念碑。最早在城市公園、墓地中出現的草坪或是未經修剪的草皮,很快就擴散到那些沒什麼人煙的庭院里,成為郊區的標誌。公墓里那些墳墓規規整整,橫平豎直地排列著,營造了一種乾淨齊整的視覺空間(同樣也讓割草機能暢通無阻)。這些紀念公墓出現的時機恰好——醫學的發展延長了人們的壽命,兒童死亡率也大幅下降,看護病人或垂死老人的工作被轉移到單獨隔離出來的專業療養機構,死亡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戲份變得越來越少。然而,即便斯隆在敘述中一直保持溫和,他還是嚴厲批評紀念公墓是人們在那些「因文化元素被建構和約束的空間」里「努力追求一致」的縮影,這種趨勢主導了整個二十世紀上半葉。戰後高速公路網瘋狂延伸,不斷擴張的郊區也挑戰了郊區墓地存在的合理性。一些老舊的墓園卡在日趨衰落的近郊,位置尷尬,另一方面,人們住得也越來越分散了。


德國漢堡,奧爾斯多夫公墓


墓園是一種故鄉的「根」的象徵,但這種根的意識變得越來越陌生:人們在好幾個城市之間輾轉,家人分散在全國各地,要選定一個死後委身之地越來越難。很多人都逐漸認清了現實,於是選擇將屍體火化,並且按照他們認為合適的方式處理骨灰——雖然這往往意味著像以前一樣把骨灰埋在傳統墳墓中。如今,美國很大一部分(48%)死者死後都接受了火化,比土葬的比例(46%)還要高,在未來幾年裡,這個數字預計還會有顯著增長。20年前,當《謀殺綠腳趾》里沃爾特將多尼的骨灰灑進太平洋的一幕上映時,火化依然是一種另類行為——雖然1960年代天主教已經解除了對火化屍體的禁令,納粹在種族屠殺中也焚燒過屍體。在那以後,火化逐漸成為一種常態,也給墓地帶來了麻煩。


現代的環保運動指責公墓是對資源的大量浪費。墓地佔用了大量肥沃草坪,標準的葬禮過程也帶來了一定污染。殯葬行業每年要消耗超過302萬升防腐液體(其中含有大量甲醛);製作棺材則要耗費超過3000萬板英尺的硬木,為此要砍掉近10萬棵成年樹木。現代墓地有鋼筋混凝土材質的墓坑,一個個筒倉大小的桶裝著滿滿的除草劑,還有耗水巨大的噴灌系統。用斯隆的話說,它們已經變成了一種「複雜的工業景觀」。墓地的拜訪者少了,維護墓地的成本卻成倍增長,不論是金錢還是環境意義上,代價都不斷提高。真是諷刺啊,美國這些中產階級即使在死後也還在破壞環境。


面對這種「美國人的死亡方式」,一些抗議者掀起了一波新的倡議,反對個性化的殯葬活動,連墓地也一併抵制了。其中有一些倡議是植根於激進環保主義土壤中的,特別是上世紀90年代發源於英國的的「自然埋葬」運動。「自然埋葬」運動最初受到原住民儀式和管家工作的啟發,延伸了「自然出生」運動和臨終關懷的概念,實實在在地改變了人們對待搖籃到墳墓的態度。在這些墓園裡,花在葬禮上的錢可以用來保護森林;屍體被簡簡單單用裹屍布抱起來,或者放在質樸的木棺里;簡單的本地石碑也代替了華麗雕飾的石碑。這一策略對岌岌可危的林地效果最為顯著,因為在那裡,正是墓園的存在,才保住了生態系統的持續發展。

斯隆在書中寫到,疾病和其他的傳統健康殺手已經幾乎被人類解決了,但謀殺、自盡、性暴力、車禍和其他帶來創傷的死亡方式,每年依舊會奪取近20萬人的生命,他們中許多人還很年輕。驚人的是,(在美國)每天平均有7個人被槍支奪取性命,類似這樣意外結束生命的年輕人之死有一個共同點,它們需要一種特別的紀念方式。在一些飽受槍支暴力侵擾的低收入居民聚居區,牆壁上到處都是「R.I.P.」。


二十世紀中葉,路邊開始出現十字架,在一些車禍多發地段,十字架甚至多得「像是一座小型墳墓」,造成了安全隱患。直到工程師擔心這些小型紀念墓碑會擾亂交通,帶來安全問題,他們設法建立起新的洲際公路系統,這些十字架才逐漸被遺忘。後來,在一些洲際公路的十字路口,人們會擺放著一些白色自行車,這些「幽靈自行車」是用來紀念被撞死的自行車手的。通常,它們是由那些和死者關係不那麼親密的人放置的,與其說它們的作用是紀念,倒不如說是為了提醒注意。墓地不可能囊括形形色色的公眾哀悼活動,當今,恐怖主義和其他各種形式的暴力時時威脅著人們的生命,甚於以往任何一個時期,在公眾場合,隨時都可能看到悼念活動。


正如斯隆所說,今天的墓園也不好過。綠蔭這樣的郊區墓園能夠保持發展勢頭,也許是因為它聲名大噪,它的地理位置也不容忽視(不管怎樣,它都是屬於紐約的地產),但其他許多墓園難以平衡盈虧。許多墓地正在想方設法轉型成有意義的歷史遺址、綠地空間或者文化中心,與此同時,對周圍的居民和死者家屬也不能失掉尊重。絕大多數墓園都選擇明哲保身,謹慎行事,但有一個例外——洛杉磯的好萊塢永恆公墓在1990年代晚期整修一新,而今的業務包括舉辦喜劇之夜、在改造過的共濟會小屋裡開辦搖滾演唱會,還有舉辦露天電影放映活動。許多墓園現在也承接火葬業務,有些墓園會讓自己的環境「重新變得像野外」,以適應自然埋葬的需求。這些變化讓人不禁好奇,墓園會不會轉了一圈回到原點,變成奧姆斯特德設計的公園的樣子,而這些公園最初的靈感來源,正是墓地。


好萊塢永恆公墓


而今,社會上又湧現了一些新的殯葬方式,簡直是古怪的科技烏托邦。一些公司提供服務,能將骨灰壓縮到鑽石里,讓死者的家人把他們摯愛的骨灰作為吊墜或是戒指「穿戴」在身上(一個人身上的碳元素就能製造好幾顆鑽石)。與此同時,目前火化屍體的主流做法對環境會有什麼影響,也引起了人們的反思。最近一項聯合國調查發現,火化屍體的牙齒時會釋放出汞,如果這些有毒物質不能被很好控制,很可能會成為「大氣污染的相對重要來源」。因此,火化過程優化了過濾設備,一些墓園也放棄了火葬,轉而採用更環保的方式進行葬禮。火葬過程中消耗的能源也大得驚人,有人提議說,火化的餘熱可以用來給地區供熱,不過人們對這種熱源的不安還是揮之不去。還有些人提出了「生物殯葬」——又稱作「水葬」——用強鹼和高壓讓人的血肉剝離,只剩骨頭和一種「可以直接倒入下水道的」無菌液體,死者的骨頭還能歸還給親屬。超過10個州都將這個方式納入法律允許範圍內,但一些宗教和其他保守主義的聲音也源源不絕,抗議「把祖母衝進下水道」這件可怕的事情。


還有一些新的構想,用「設計思維」創造性地重新描繪了死亡。設計師李琳佳(Jae Rhim Lee)和邁克·馬(Mike Ma)通過一段點擊量超高的TED演講,介紹了他們的「無限量壽衣」。這件衣服介乎日本的忍者服和伍迪·艾倫執導的《性愛寶典》里的精子衣之間,由蘑菇的孢子縫製成,能夠祛除屍體的毒性,從而「減少下葬後對環境的影響」。卡特里娜·斯佩德(Katrina Spade)也提出了「重組計劃」,設計出一個別緻玻璃結構組成的網路,從屍體的表層深入到核心部分,讓它成為「營養豐富的堆肥」。這些新方法既是藝術,也是一種商業——李琳佳和邁克的蘑菇壽衣已經投入市場,價格1500美元,毫無疑問,它們的吸引力之一,就在於能夠激起社會的爭論。這些項目也讓人們看到了死亡、哀悼和最重要的——塵歸塵,土歸土——三者之間的一種新的關係。


但斯隆並非只是在這個行業的專業邊緣淺嘗輒止,而是一遍遍和傳統墓地的負責人打交道。他沒有給讀者講述過多稀奇古怪的來世故事,沒有過多文學描述,也沒有對墓地里未經許可的文化慶典活動作過多記錄,而是給我們呈上了死亡護理行業的一份冷靜的報告。他的文字很有價值,因為在墓地里試點進行的空間規劃,在我們生者的世界裡也總是能得到呼應。通過墓地的建築和景觀,我們能一窺人類與大自然不斷變化的關係。最重要的是,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們的的親朋摯愛總會一個接一個離開我們,而我們這些還活在世上的人,有義務選擇一種合適的方式,給他們尊重,讓他們安息。


本文作者Sam Holleran是一名作家、跨學科畫家、藝術家。他對圖形文化、城市化和建築的研究收錄在著作《異見、印刷和公共圖書》(Dissent,Print,Public Books)、《艾弗里評論》(The Avery Review)中。


(翻譯:馬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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