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章太炎為什麼要聯手救劉師培
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最崇拜誰？答案可能是毛澤東。
他們最佩服誰？我想是蔡元培。
前者可能是非理智的迷狂。對蔡元培，那一定是受到他人格力量的感染。
1936年胡適、蔣夢麟等發起一批知識分子為他購屋祝壽，稱蔡元培是這幾百個知識分子「最敬愛的一個公民」，也是「一位終身盡忠於國家和文化而不及其私的公民」。
北大百年校慶，蔡元培人氣急升，儼然新一代知識界偶像。
▲ 蔡元培
這幾年的知識界偶像，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道德化傾向比較嚴重。
比如陳寅恪，《二十年》那本書主要是寫他的氣節，結果讓陳寅恪熱達到了頂峰；
王小波，許多人看重的是他辭去公職的反體制行為；
更不用說顧准，一句「愧對顧准」已經說明了這位思想家是怎樣被讀解的。
說起來好笑，知識界樹立偶像，不是為了維護知識的尊嚴，而是為了拯救道德的淪亡。
蔡元培是一位學者，是一位政府高官，是一位教育家，還是一位社會活動家。
不過，他在學術建樹一般，《中國倫理學史》只是開風氣之作，《石頭記索隱》更是被胡適稱為「猜笨謎」；
蔡元培的政治能力也不強，三十年代出版的《民國名人小傳》稱他「因人成事，實碌碌無為者」，「為官無實績」。
這倒也不能說全是厚誣之辭，政治權謀，的確非蔡氏所長，從他與袁世凱周旋的屢屢失策就可以看出。他發起民權保障同盟，干實事的主要是楊杏佛。
▲ 楊杏佛
在這些方面，蔡元培的確算不得成功者。
蔡元培真正令知識分子欽佩、景仰，是他營建了北京大學這樣一個思想自由和學術獨立的天地，後來的中央研究院，實際上是北大研究所的擴大化。
但是蔡元培當北京大學校長十年有半，真正在校時間只有五年半，北大的校長負責制，也遠不如清華的教授評議制來得科學。
三十年代，清華迅速代替北大成為中國第一高校，不能不說蔡校長手訂的學校制度也有較大的弊端。這些弊端，蔡元培在，不明顯，他一走，就全暴露出來了。
這是為什麼？
說穿了，北大的興旺局面，很大程度是靠蔡元培校長的人格魅力在維持。
他就像《儒林外史》里的虞博士，他在的時候，士林好生興旺，先賢祠香火不絕，他一走，人亡政息，風流雲散，只剩下雨花台的落照，空空地映在一屋子蒙著灰的祭器上。
蔡元培的遺言中有「我們要以道德救國，學術救國」的話。
終其一生，他是一個真正的「完人」，早年蔡元培在北大辦進德會，從甲種會員的不嫖不賭不娶妾不做官到丙種會員的不吃肉不坐黃包車，要求道德完美到了苛刻的地步。
一直到他死，「蔡先生為公眾服務數十年，死後無一間屋，無一寸土，醫院一千餘元，蔡夫人至今尚無法給付，只在那裡打算典衣質物以處喪事」，自明代以來，大約除了海瑞海剛峰，沒有哪個高官如此清廉，翁同龢不錯，離職回鄉時連路費都沒有，但他畢竟有收藏的名畫，還賣了五百兩銀子。
在我眼中，蔡元培是一個道德家。
他能真正對新舊道德的精華都身體力行的第一人。不管新派舊派，在這一點都說不出什麼話來。
北大百年校慶時，北大師生編演《蔡元培》，中有台詞曰：「人人都尊崇我蔡元培，可又有誰真正與我同道啊！」我覺得這是後人的視角，未免把蔡元培瞧低了，他身上有著「明其道不計其功」的迂勁兒，他只對自己要求完美，卻並不想拿這個標準去要求別的人。
進德會完全是自願加入的，對於辜鴻銘的保守，陳獨秀的放浪，他都能容忍。最最難得的，是他對劉師培這個國學大師兼「士林敗類」的態度。
▲ 劉師培
劉師培當初鼓吹反滿最烈，不久又投降滿清大員端方，甘願充當間諜，捉拿孫中山等人。
在中國這樣一個講求道德的國度，劉師培的行為註定會被判處精神上的死刑。但蔡元培為之極力辯護：「劉申叔，弟與交契頗久，其人確是老實，確是書呆。」
民國剛一成立，蔡元培立即與章太炎聯名在報章刊登啟事，尋找劉師培。這通啟事大有顧貞觀援友於難之風，我忍不住要抄在下面：
「劉申叔學問淵深。通知今古。前為宵人所誤。陷入樊籠。今者民國維新。所望國學深湛之士。提倡素風。任持絕學。而申叔消息杳然。死生難測。如身在他方。尚望發一通信於國粹學報館。以慰同人眷念。」
《黃金時代》里王二給陳清揚闡釋什麼叫偉大友誼，說即使你是個萬眾唾棄的卑鄙小人，我也會站在你這一邊。蔡元培、章太炎對劉師培的友誼，就是這一種。
後來劉師培參加籌安會，擁護袁世凱稱帝，成為「民國罪人」，蔡元培仍然容留劉師培在北大教書。
時人評價蔡元培「律已不苟而對人絕對放任」，背地裡好些人說他「糊塗」。可是沒有蔡元培的糊塗，哪來劉師培晚年閉關的著作，黃侃以友為師的傳學？
這幾年知識界的道德熱潮中，負面的典型也樹了不少，從馮友蘭到余秋雨，一一被拉出來痛撻。我不好說什麼，人家有怨氣么，人家堅持理想主義么，但是就像懷念傅斯年一樣，我真的懷念我們的老校長，蔡元培。
TAG:楊早講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