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林記憶》——家盛老爹
家盛老爹
本文作者：翟大雷
我啦茂林人管爺爺級的長輩叫「老爹」。
家盛老爹，一位德高望重的家鄉老者，當地人，家住水嶺村南陵坑，是我少年時的「忘年交」。
家盛老爹姓呂，大概是排行第二吧，許多人喊他「二老爹」。我們總是連他的大名稱呼。
他身材高大，從不蓄鬚。剃著光頭，但不上半月，飽圓的頭頂又是一層銀白，很精神。布滿皺褶的臉上總是泛著紅光。矍鑠的眉宇間炯炯有神，透出一種飽經風霜的精明幹練，看上去善良而狡黠，總讓人覺得既有隨遇而安的能耐，又有洒脫豁達的性情。
老人一生嗜酒。據他自己說是小時候從筷子頭上試過來的。我總是看見他悠閑地溜達著從外面代銷店回來，雙手背著，握一隻酒瓶，裝著斤把老白乾，也裝著酒癮和愜意，晃蕩晃蕩。一路哼著京劇「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覌到家已是中午時分。家人出門幹活去了，只見他歇息，飲茶，吸煙，然後起火，辣椒煎個蛋。二兩老酒下肚，本來就很陽光的臉上見得燦爛起來。
飯不飯的無所謂。人來了就聊聊，沒人來就聽一番「戲匣子」，酒酣耳熱間迷糊半晌。晚餐呢，自然是「飯來張口」了。
老人閱歷豐富，十分健談。聽人家說，他少小離家，出門學徒，後來經商，在蕪湖西河一帶小有名氣。還有一爿店鋪房產呢，土改時一半歸公，一半兌成盤纏，捲鋪蓋走人，回家務農。
就為這，後來「運動」年間還吃了許多苦頭呢。人家還說他年輕時識字識算，精明靈泛，風流倜儻，春風得意，傳過不少情場佳話。我們那時少年不解風情，但經常聽他講什麼「古時候有一位佳人，天姿國色」或「君子好色不好淫，好色愛美，養心養神；好淫傷德，害人害己」云云，矇矓間似懂非懂。
反正從小就覺著這位老人不太尋常，闖蕩在外，見多識廣，不像一般老農。你聽，從陰陽五行到天干地支，從外國首都到本國省會，從五湖四海到名山大川，從三國演義到梁山好漢，從蕪湖繁華到西河生意，從自身經歷到為人處世……，滿腹經綸，妙語連珠，風趣幽默，侃侃而談。佩服！
採茶時節，我總是喜歡和他同棵，聽他談今說古。他也視我為知音，會起話題會接茬。他總是長襪套著褲腳還繫上帶子，一根白銅包鑲的長煙管插在襪筒里，時不時抽兩管。這樣，他老人家談著，抽著，采著，小半天便是一大籮茶葉了。我呢，聽入神了，半天半才一小把。茶葉沒采成，古今倒聽了不少。回家自然少不了討罵，但想想還是獲益匪淺。
就這樣，我們這一對老小，便慢慢結成了忘年交。我尊敬他，喜歡聽他說事，他賞識我，喜歡說給我聽，也經常鼓勵我，說我大了肯定做文事，有出息。每當父母聽到這些，也就原諒了我的「少採茶」。
他是隊里的老會計，算盤子頂在頭上打。評工記賬是他的專利。每當隊里開會評工時，總是看見老人坐在油燈旁，架一副老花鏡，一手握筆，一手捂著工分冊，活像過去的賬房先生。還時不時裝上一管黃煙，就著燈罩口，「噝 —— 」，吞雲吐霧間很是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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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特喜歡聽京劇。一把竹躺椅，一台半導體，成了他的親密夥伴。歇伏納涼的夏日或圍爐醅酒的冬夜，他總是調好頻道，眯著眼，手指還輕輕敲著節拍，微微搖頭晃腦，和著皮黃韻律哼將過去。有板有眼，整個出神入化。這就是他常說的飲酒聽戲，人生兩大快事。
談起京劇，他能說上半天，從譚鑫培到馬連良，從白蛇傳到玉堂春，從生旦凈丑到操琴司鼓，一發不可收。他還能一口氣說出一大串劇目來：一箭仇，二進宮，三岔口，四進士，五人義，六月雪，七星燈，八大鎚，九江口，十字坡……多了去了。可那時樣板戲一統天下。他就私下跟人家說，以前老戲好聽，現在的戲不過癮。就為這，他曾罪加一等，觸了不少霉頭。
說來也怪，他那台破舊的半導體，別的台消極怠工了，唱戲的台還古怪清晰，換上新電池，立在檯子上，調準方向擺放好，餘音繞梁呢！這時他便笑著說，小樣兒，還跟做屋樣，認朝向呢。
雨後放晴的夕陽下，飯菜飄香炊煙里，大約是兩三盞小酒下肚了，老人總是在家門口「八字埠岸」的河埂上「觀山景」，散步，摸著光頭，愜意著呢。有時高興了，還大聲唱道「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 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 天空出彩霞呀， 地下開紅花呀……」什麼歌呀，唱的這是？還怪好聽呢！後來我們到學校問了老師才知道，抗美援朝的歌，《全世界人民團結緊》。
一家人對他都好。他的老伴曹祝意，年紀好像比他輕一些。大人們總是喊她「祝意相的」，我們就喊「伯娘」，也是好人。善良賢惠，克己奉夫，飲食起居處處衛護老頭子。這倒讓家盛老爹「少年風光好，老來福氣長」。
他一雙長眉銀白。據說眉長壽高。這不，老人八十多歲了還每日必酒，聲若洪鐘。他自己卻經常說，別看沒病沒災，到時說走就走，不打招呼。
家盛老爹真的無疾而終，走得很安詳。
但願老人在天堂也享福。
選自《茂林記憶》，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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