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西班牙三棵樹》一輯二輯
閱讀的第137本書是中國作家木心的詩集《西班牙三棵樹》一輯二輯。
《西班牙三棵樹》
01
《赴亞當斯閣前夕》
一些異味的
細點子的憂悒
撒落門口
雀兒啁啾，飛走
天色漸暗
憂悒在
年年名韁利鎖
偶值深宵
與少壯良友談
那類談不完的事
每次像要談完它
因而倦極
因而無力成寐
良友似一本
平放的書
架上諸書也睡著了
常常是此種
不期然而然的橄欖山
現在變得
凡稍有幸樂將臨的時日
便見一些細點子的憂悒
撒落門口牕口
現在變得
當別人相對調笑似戲
我枯坐一側
不生妒忌
現在變得
街頭，有誰擁抱我
意謂祝福我去
遠方的名城
接受朱門的鑰匙
我茫然不知回抱
風寒，街闊
人群熙攘
總之，龐貝冊為我的封地時
龐貝已是廢墟
02
《夕殿》
迴廊止步自問
而今所剩何願
曰無 都不必了
驀地興起一願
髣髴若愛爾蘭之葉芝
揮華服俱去
裎身御風而行
03
《十四年前一些夜》
自己的毒汁毒不死自己
好難的終於呀
你的毒汁能毒死我
反之，亦然
說了等於不說的話才是情話
白天走在純青的鋼索上
夜晚宴飲在
軟得不能再軟的床上
慢慢一床希臘神話
門外站著百匹木馬
那珍珠項鏈的水灰的線
英國詩兄叫它永恆
證之，亦然
幹了等於不幹的杯才是聖杯
太古，就是一個人也沒有
靜得山崩地坼
今夜，太古又來
思之，亦然
靜了等於不靜的夜才是良夜
04
《十八夜 晴》
十二月
十八夜 晴
歸途步行
望及整片天空
無數脈脈的星 恍若
迢遙童年所識乃一度
今夕始見二度
想起愛情
亦歲闌燈影並步
於明衢於暗巷於市河長橋
相偎仰對繁星
驚悅 呫囁
唯赤誠之戀
燃燒而飛行
能與杳無神靈的宇宙作睥睨的是
吻
而消殞
而凡消殞
皆獨自隳滅
05
《面對面的隱士》
當你還是
晴朗地
款款清語
不知已傷裂了誰
誰被傷裂
如若你憬悉
必將陰晦而悄遁
你憬悉了，如若
晴朗依然
清語款款依然
那夜
那，晨
我仍是我
你豈復是你
不說
永永不說
你無由憬悉
每次，雯光清颸
恆使你勿明
誰已傷裂
06
《JJ》
十五年前
陰涼的晨
恍恍惚惚
清晰的訣別
每夜，夢中的你
夢中是你
與枕俱醒
覺得不是你
另一些人
扮演你入我夢中
哪有你，你這樣好
哪有你這樣你
07
《鬥牛士的襪子》
互道天氣的巴黎人哪
能冷 能淡
悠然不見南山
頗欲此去一訪陶潛
先生以採菊入詩過足非所欽邪
最後的高台
最後的朝日照北林
沒有幾個人能永久慚愧下去
他逸脫萬頭攢動的歡迎會
悄然尋覓童年奔波的街
就怕找不到了的倫敦老街
想 何必有一個名叫卓別林的人
你說
也來部《世說新語》如何
雪夜命舟之流
吁 非一時之趣一個人的心力
區區呂覽尚且興師動眾
中華不見風度才調久矣
何況斯賓諾莎猶太的族荷蘭的檔案
臨了卜居在海牙
維也納教堂中
童聲還在合唱
「看吾美足」
當然是神的裸足
我還是穿襪子的好
寫詩 就是脫襪子
示人以裸足
到那時
我臏落雙足（吾祖曾遭遇如此）
你翻越比利牛斯山而達馬德里
我找出一些虯結的阿物兒
說
看我從前的襪子
08
《旋律遺棄》
下樓啟門
烏雲邊射來晴光
照著一個我
濕而尤黑的樹榦
水潭映天的路
情心如箭的赴約
狂歡銷歇後的汆歸
都曾與烏雲晴光相連
掩門匆匆走了
整部記憶呆在台階上
09
《如歌的木屑》
我是
鋸子
上行
你是鋸子
下行
合把那樹鋸斷
兩邊都可
見年輪
一堆清香的屑
鋸斷了才知
愛情是棵樹
樹已很大了
10
《涉及愛情的十個單行》
說純潔不是說素未曾愛而是說已懂了愛
無限是還勿知其限的意思沒有別的意思
誓言是那種懶洋洋側身接過來的小禮物
現代人是??眼瞼就算一首十四行詩了
何必艷羨硬邊之吻幾縷不肯繞樑的餘韻
情場上到處可見僥倖者鞋子穿在襪子里
別人的滂沱快樂滴在我肩上是不快樂的
到頭來彼此負心又瀕死難忘的襤褸神話
沒有你時感到寂寞有了你代你感到寂寞
清曉瘋人院里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冬青樹
11
《甜刺蝟》
你是船我是車
你是車時我是船
船要和車擠在一起
不是船裂便是車折
及至船載車車曳船
不外乎去修理去賣掉
初識你呀是個夜
樓梯轉角的一瞥
唇渦或眉梢
極微的某點特徵
我針刺似的感到
可能釀生什麼
瘋人院的鐵門口
用腳掃落葉
去年秋天誰知有你
喘不過氣來的瞬間
心中喝一聲懦夫
喘過來便軒昂而笑
好了
不再勞瘁于思念
雖然啊雖然
我是臨街櫥窗中的刺蝟
巧克力刺蝟
視之可怕食之還不壞
12
《我的主禱文》
皆因兄弟不愛我
乃美食華服精玩辭令
恍如碧水環繞的紫禁城
果若兄弟愛我
我糲粢敝褐期期艾艾
悄然狂喜於兄弟的背後面前
13
尼采認陀思妥耶夫斯基為「唯一有以教我的心理學家」，他慶幸這意外的收穫，甚至比發見司湯達尤有過之——我則尊尼采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為一對偉大的「括弧」，尼采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凡我服膺的先輩，都在此括弧中。
14
《再訪帕斯卡爾》
少年
由於一支蘆葦
認識了
法國的帕斯卡爾。
我望著湄岸
出神，
覺得蘆葦很美；
耶穌問道：
」你們到
野地里來
看風吹蘆葦嗎？「
便答：
」是的，拉比
我是來看蘆葦的。「
基督撇開我，
接續喻言下去，
才知道
先知比蘆葦大
他比先知大多了。
彌賽亞走遠
之後，
蘆葦年年
臨水而生長
而搖曳，
蘆花開了
乳酪一樣溫茂，
令人忍不住
取來
做成枕芯。
帕斯卡爾是
數學家、哲學家
他選了蘆葦
來形容
人的卑微與偉大，
不同於
我這種戇直
安貧又貪玩的想法。
他是雅士深致
悲天憫人。
（法國的山中盜寇
託人到巴黎
買了最好版本的
《帕斯卡爾隨想錄》
行劫之暇
讀幾頁，
心中快樂）
壯年
由於一隻蘑菇
認識了
美國的愛默生。
樹林里
深秋的早晨，
他蹲下來
指指一隻蘑菇：
」簡直像團粉糊
像顆凍子，
它專靠那不停的
推擠，
柔和得
不能想像的推擠，
竟能夠
穿過那
凝著霜的泥土，
而且真的
頭上頂起
一塊堅硬的地皮。「
我比少年時
開悟了些：
」您是用它來
比作
仁愛的力量嗎？「
」是的，這條原理
能用到
最大的
利害上去。「
」誰曾用過？
從您的
一八四一
到我的
一九八三年，
沒有在
極小的
極大的
利害上看見
這隻蘑菇的
推擠。」
」是的，它那效力
被認為過時
被忘懷了……「
」我也知道
如果刀鑿不開
人的頭顱骨，
就把麥籽
漏進去
再灌水，
不久
硬殼豁裂
聲音也沒有的。「
我們站起來
他把手放在我
肩上，
愛默生他瘦
顯得個子高些。
輕叩
帕斯卡爾書齋
門開了
示意我入內。
」不了，說幾句
便告辭的。「
」請說。」
「四十年前
因一支蘆葦
認識了先生。
我向您作證
那句話
歷三百二十一年
沒有被人忘記。」
「我引以為慰。」
「不，人是
會思想的蘑菇
人除了
謙遜和高尚，
還能做
柔和得不能想像的
推擠，
把頭上的
積著霜的硬土頂破。「
」能嗎？「
帕斯卡爾柔和得
不能想像地
微笑了。
」您就是。「
」我？不行。「
微笑收去一半。
」您在科學上的
見解，
已給
數學和電腦學
起了
絕妙的作用，
人們都說是
莫大的作用。「
」在道義上
又如何呢？」
「是的。」我搖搖頭
」還不見
道義上的……「
」我引以為憾。「
微笑全收。
」告辭了
先生，
您的話流傳了
三百二十一年，還會
流傳下去。
我的話
會流傳嗎？「
」但願
那也是
應該流傳的。「
」您知道
凡是應該的
都會消失似的
凡能存在的
都是不應該似的。「
」我的一句
為什麼
還存在呢？「
」例外
任何事物
都有其
例外。「
」您可等待
另一個例外。「
」不等了，先生
您能把我的話
重複一遍嗎？「
」您說
人是會思想的蘑菇。「
歸途，夜寒料峭
月光如水，
忘了該
對帕斯卡爾說
這句話
是愛默生
引起的，
一句話中
夾雜著三個人
不加申明，不安心，
返身朝那
蘆葦叢中
亮著燈光的書齋
疾走，
復穿小樹林
雖有月光，
踩壞了
好幾隻蘑菇。
我心匪席 不可卷也
微信號：褧衣
英文ID：jiongyi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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