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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小東×史航:事情的成與敗,可能跟腔調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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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小東和史航在北京798的機遇空間聊書、聊攝影、聊繪畫的那個下午,一晃也成「往事」。就像劉小東在現場談到這本新書的書名「眼前往事」時所感慨的,在眼前的事物,「拍過的一剎那就已經不存在了」。

這顯然不是懷舊,而是他在攝影與繪畫時的一種真實體會,他書中所拍的一些照片常是為了畫畫,因為光線隨時都在變化,而畫畫是一個緩慢的過程,為了保留光線,他會拍下那一剎那,儘管他時常也會忘記拍下來。

於是,在沙龍現場,他會告誡這些無論是熱衷於攝影還是繪畫的後輩:隨時抓住拍攝的時機,厚著臉皮去拍,否則,遲疑會錯失良機。

像動物一樣觀看

劉小東×史航

一個事情的成與敗,可能跟腔調有關

史航:我們走到這個書店之前,每個人會有每個人的定義,每個人對藝術的定義是不一樣的,那麼我們來聊一個藝術家的作品,就先天帶有很多的多義性,就像你不定從798哪個門過來,同樣這本書你也不一定在什麼心情下打開。這本書是劉小東老師給我們徹底分享的他人生的一段段回憶。我跟小東老師上一次聊過一本書叫《一公分》,是他的工作日誌。所以我想說的就是,劉小東的畫,我是很早就看到,當然不是原件,是他的畫集,我是因為信任了一個人的畫,然後信任這個人的字,然後信任這人的日記,然後才見到活人,才這樣一點點認識。

這一切是非常有意思的,所以定了這麼一個題目,叫「像動物一樣觀看」。「像動物一樣觀看」不是王朔「動物兇猛」那樣非常有攻擊性的,有另外一個藝術家說過,藝術家就應該是動物,藏在一個別人找不到的地方,然後能守到自己要的獵物。所以我覺得像動物一樣觀看意味著像動物一樣地生活,而生存就是很重要的一個創作可以分享的東西。

劉小東:我為了書做過兩次活動,都是史航主持,上次是《一公分》,這次是這本《眼前往事》,而且這兩本書還都是周昀給策劃的。所以人生這點事兒,其實兩三個人就給辦了。那本書(《一公分》)是日記體,這本看圖說話就可以,蠻簡單的。對於我來講,攝影、寫字比畫畫容易一點。為什麼呢?因為畫畫是你的專業,你腔調太多,你要用你的一生跟你的職業腔調作鬥爭,因為你對繪畫了解得太多了。

而文字我不太懂,連個成語都不敢說,所以操起筆來就敢寫。攝影也是。看過點攝影集,一般的攝影人我也記不住。我是比較典型的中國人,只記得人類的最高文明,二流文明記不住。包括藝術家,也是只記住一流藝術家,二流藝術家一個也記不住。搞繪畫這個專業,我能記住一流藝術家的名字,攝影連一流都記不住。因為它不是你的專業,好像你腦子庫存不夠。很糟糕的事。這個反過來我倒想,它經常幫助我思考我的主業——繪畫。可能哪一天這個副業比主業還有啟發性。這是我對自己的一種警惕。因為它確實是好在——有點自吹自擂了——它沒什麼腔調。

養成腔調也挺不容易的,腔調這個東西也得經過很專業的訓練,需要很長時間。中國人都有一個中國人的腔調,你從小就生在這兒,長在這兒,受小學、中學、大學的教育,當你有一天突然去國外,唉喲,我怎麼滿身中國的腔調。你不到另外一個地方,你不知道你身上的腔調是多麼令你自己作嘔,所以我現在對我的繪畫是不是有某種很噁心的腔調也一直在反思。

那這個東西(《眼前往事》),我有點像看別人的東西。單獨寫書,沒啥意思,它本身也沒有太強的目的性,拍得也不好,我從來捨不得買一個貴的照相機,買個照相機我得問遍我所有的朋友。後來我發現照相這個東西,相機越好,越難拍。因為你一拿好相機,你的對象就像動物一樣地警覺,你要拿個破手機拍,誰都沒當回事兒。所以我這裡頭最好的相機就是FM2。上大學剛畢業以後有點臭錢,想玩機械的,拍過幾張像攝影的,結果都沒選上,這說明你真想搞哪一行,反倒不行。好多事情就是歪打正著。真的就是歪打正著。所以選的都是早年那種二三十塊錢的老相機,那個膠片都容易曝光,後來基本都是手機。這讓我知道一個事情的成與敗,可能跟腔調有關。

另外一個啟發就是,人生要永遠做到你是別人的素材,這樣的話你會不知不覺的特別走運。我其實就是周昀的素材,也是史航的素材。你這個素材豐富,裡面有很多腔調,你自己沒有很完整地收容,變得很散漫,於是你就變成別人的素材,別人一編排就變得有趣。有一點像電影。電影,我的體會,最重要的一個人物是剪接師,不是導演,也不是原作。剪接師很厲害,但是在電影行業,他並不是走到哪兒都牛。可是如果真要給剪接師巨大的權力,他可以把你拍的東西完全剪接成另外一個樣貌。所以很幸運我這個素材被別人用得挺好的。

像動物一樣觀看,在中國是特別有針對性的

史航:我當時印象特別深的,《一公分》裡頭他講的回家鄉去畫自己的同學,遼寧金城的金城小子,那個畫畫啊還不是拿手機拍張照片,噔,一咔的事兒,它是很費勁地經營出一切,有點像隔空取物,從空中就抓出一個東西把它凝結放在那兒。但有一天,他們在喝酒唱歌的時候接到一電話,有人喝多了開車,把畫棚給撞了,畫都刮爛了。那對於畫家來說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兒,拿最渺小的跟我們有關的比喻就是你寫了一30集電視劇,然後這30集電視劇連電腦一塊就給人抱走了,你還沒有發給資方。阿城老師家裡曾經進過一次賊,沒偷他的一些古玩,把他電腦偷走了,他就很憂鬱。然後我們說:「哎,要是那幫賊過後看你寫的本子還不錯,他們湊錢給拍了怎麼辦?」阿城一聽就更憂鬱了,我們就幸災樂禍。這個東西是那麼久的成果,再怎麼都無法複製,就算現在馬上把筆給你,重新再畫,也一定不一樣。就像你好不容易找到的可能性,在你眼前化為手中沙漏掉了,是很難受的事。但是人家問你這個價值多少錢,就有一個毀壞私人財物的量刑標準的問題。如果是小東老師他這些畫的行情,那這個刑期就極為可怕了,那他只能說我這畫不怎麼值錢,我的畫沒什麼。這個沒什麼呢,當然是一個很瀟洒的人生態度。

那我從《一公分》這個來說起,為什麼呢?咱們好像老是把入門變成一個規定動作,就得從那兒進,不能從別的地方進,但是在這裡面像動物一樣觀看的時候,當你也到動物那個角度——無論是一個野貓野狗,還是一隻小鳥的角度——你就能發現熟悉的景觀不一樣的樣子。剛才來之前我們在聊這個書(《眼前往事》)封面最上面,是兩頭豬的表情。它不是那種表情包似的,已經Q化的,它就是原始的、兇狠的、無目的的、鬱悶的這麼一個三角眼的豬的表情。然後我就說,看你的《眼前往事》裡頭除人之外最多的動物,好像就是豬。所以小東先談談,為什麼會拍到這麼多的豬吧。

劉小東:豬是不能再受委屈的最低級的動物。我們的社會很複雜,我們表達豬會有同感,因為我們只有把自己放到這樣的位置上才能保持自己的安全。

像動物一樣觀看,在中國是特別有針對性的。中國這個教育基本上都是應試教育,一直應試到成年,一不小心會形成什麼呢?會形成人高高在上的語言系統,而且形成人人都是官僚的語氣。說起話來慢慢地不太具備自己的特點,而是經常不小心感染了所有教育系統的毛病。說話,你比如說我們底下聊天可以,但你如果把自己當記者,你試試問幾個問題,你問的問題肯定都是有腔調的,作為一個人來講很難回答,否則你們也不會問,包括我。因為問題不小心帶著官僚的、拷問式的,或者警察式的語言在問別人,都是從概念到概念,都特別缺少落地的。為什麼這點我同意阿城說的「王朔真正地顛覆了中國人的語言系統」,他把語言降到了最低,我們拿個小板凳坐那吹牛皮的語言也可以。但這點轉折是非常重要的。希望你們天真地保有自己的哪怕微小的觀點去看世界。

但是我告訴你一個小常識,「像動物一樣」這樣形容人,在西方一定要小心。因為什麼?我給你講個小故事,我去格陵蘭畫畫,那裡人都非常樸素,非常彪悍,長得有點像我們蒙古人,我很驚嘆,就不由自主地讚歎,我說,哇,像動物一樣的體格,像海豹一樣的身材,活得真帶勁!對於中國人來講是夸人。但我身邊的一個助手,他是生在美國、長在歐洲的一個純種的白人,他馬上指出我的問題,他說,劉老師,千萬別這麼說話,也千萬不要把這句話寫到日記里。我說為什麼,他說用動物形容人在西方是很忌諱的,因為西方的強國全是靠殖民強大的,當年他們其實就像對待動物一樣對待當地人,所以他的文明到一定高度以後,就反思自己,他們不會用這個詞形容人,不會用這個詞去形容任何一個人。他們非常小心。他說這是一個非常反動的詞。所以你們以後有機會到國外,小心一點用這個詞。對於我們,發自內心地喜歡這個詞,說這人長得像動物一樣,就說明它健康、敏捷、善良、美好、迅猛、有個性,對他們完全相反。所以語境不同,就會使同一個詞,在不同的語境里形成完全不同的概念。

史航:我們說到動物的時候確實是帶一點感情的,因為剛才我也送了小東老師一本我自己的書,《野生動物在長春》。我寫的是我那些同學,就像他寫「金城小子」,他的小學和初中同學,他畫那些人、寫那些人、記錄那些人的時候,就像我記錄我的同學。為什麼我把我的同學都加上了動物的名字呢?這是個猞猁,那是個河馬,那是個金魚……他們現在在上班,當天他剛鬧離婚,他們現在被股市套牢,過得非常不自在,所以我突然想讓他們靈魂出竅,給他們把鏈條鬆開,讓他們在這個地方從都市跑向村莊,我其實是祝福性地把他們當成野生動物。但是這其實只是一個願望,像動物一樣自由地觀看都不容易,像動物一樣生活當然就更難了。

剛才我們說到豬的時候,有一個女孩說,豬是不能抬頭的,抬不起頭。豬有一種被人極端不待見、在一個最底層的底層的感覺。而且因為我是屬豬的,我對各種對它的形容和分析都很在意,我記得有一個誰說,豬是動物中間唯一有哲學氣質的。那我想豬怎麼就有哲學氣質?因為豬真是能預知自己的死亡。別的動物都給人干點活,牛耕地啊馬拉車呀狗守門雞生蛋,干點什麼,那你就不會殺我的,我對你有用嘛。豬當然也生豬仔,但它不能天天給你生豬仔。它就是說,我可能對你沒用,你愛咋咋地吧,但是你要現在不殺我,你今天給我吃的,我就吃定你了!它很坦然的,反正我一身都是寶,過後你們從我身上什麼都要,但我現在不欠你們什麼。所以它就有這種吃定喝定,但一點不感恩的眼神。

小時候我們去東北農村,我老欺負豬,現在想起來是件殘酷的事情。大冬天的時候為了取樂,我跟其他幾個壞小子晚上在豬圈裡往豬身上潑水,豬都瑟瑟地怒視著我們。小東他拍的那些豬,有鄉野間漫步的豬,但更多是一車豬。那車豬隔著籠子在看,你也知道它被拉去哪兒。所以那時候你看到的就是他一輩子的一個縮影——就基本上是最後的眼神這個狀態。所以我看到這裡的時候,我覺得特別真實,這種真實不是被擺拍的真實,是真正的真實。

這本書裡頭其實還有好多種真實。比如說有倆老頭在路邊在看X光片,他們拿著看,其實誰都看不懂什麼,但看得津津有味。也可能是不好的病,誰知道呢?況且都不知道兩人這到底拿著誰的片子在那看。

而且,他這書裡面這些照片,不是說拍得多好,不是得攝影金獎的,但每一個都像是鑰匙孔里看到的東西。要麼是你在屋裡通過鑰匙孔往外看,看到什麼都稀罕;要麼是這個門不讓你進去,你通過鑰匙孔往裡看,看到什麼你也都特高興。鑰匙孔看到的東西比你瞪眼睛看到的重要得多。這些照片就是這樣的,漫不經心拍的,但有種鑰匙孔的神奇,這個神奇源於那種真實。而且我也看到有好多小東老師自己的照片,有時候鬍子光光的,跟現在一樣,年輕有為型,但又有的時候頭髮那麼蓬著,留點鬍子再戴上個眼鏡,就很東北迪斯科青年那種感覺,就這麼照相,這麼看著。我們也見過很多成名的作家、詩人、畫家,他的簡歷或者百度里也能找到幾張看著很不錯的照片,光都打過來,但就那幾個樣兒。而這個書裡頭,他就好像把一個抽屜里的東西也沒細整理,嘩啦就倒床上,然後一邊扒拉一邊給你看,沒有說這個不能拍那個給掐掉。然後,那個照片底下的文字千萬別錯過,就那幾行字,特別重要。比如說你們看前幾頁在北戴河的照片,有喻紅老師跟另外一個女性,穿那種很保守的連身泳裝的背影照片。小東老師底下注解,說這時候忽然跟喻紅談戀愛了,特別高興,覺得都不像是真的。因為不像是真的,就開始覺得萬一這是個夢以後就會醒,那怎麼辦呢?我覺得他是在做夢的時候,如果有個相機,會一直摁快門的那種人,就是要留住。以後她會不會是我女朋友,會不會是我老婆?就拍下這照片,喻紅都不知道被拍了。就那個偷拍的東西,我覺得有特別的心情記錄。而後來他再拍同學,都是帶紋身的,身上有贅肉的哥們。他看著自己在乎的女孩子,和看到同學的老去,這些照片都是不帶成語,但自帶嘆息。

1984年4月 喻紅、呂越在南戴河海邊 河北

所以說看圖識字,他的圖跟字都是特別重要的事情。上次跟陳丹青還有小東老師一塊聊《一公分》的時候,丹青引用的德國那個畫家安塞姆·基弗的一句話,說「我不是要懷舊,我就是要記得」。那這本書裡頭,因為一開始肯定有很多素材,有哪些東西不算是懷舊,但你特別願意記得、願意回味、願意提起的?

劉小東:我拍照片和真拍照片的人,和搞文學的人,觀看方式其實也不一樣。比如那個豬,你是看到這個豬的眼神,但我拍的時候從來沒想過豬的眼神,我想的永遠是這塊顏色,這個形體穿插。所以我拍照是一個畫家拍照,我都是為了以後畫畫可能能用上,比如這個人物和那個人物的距離,這個人物的傾斜和那個人物的直立,這個人形成一個圓,坐在那兒,那個人形成一個線,躺著。但你要是讓我回憶哪一張照片,我有點懵。但是要說能拍出好照片的時候是什麼時候?我的體會,就是你用心的時候。你突然感覺到自己要用心了,這個時候你一定要多拍。四周都拍,肯定有好照片。拍照片不是那麼容易的。經常你會忘記,當你想起的時候,你多摁幾張,每一張都有道理。因為我只知道,拍過的東西馬上就消失,不會再來。倒不是懷舊,這也不是我說的,可能我從哪看見人家偉大的名人說的,就是拍過的一剎那就已經不存在了,就過去了。

我雖然成語不太好,但我挺會起名字,比如說這個叫「眼前往事」,我起得多好啊,這是我的功勞。眼前確實馬上就成為往事,但都在眼前。我拍照有一個體會,就是經常忘了拍,都出了攝影書,我還是經常忘了拍,但是想用心拍的時候,一定是什麼東西觸動你了,堅持多拍點,不要馬上收手,臉皮厚一點,臉皮厚就能拍得好。臉皮薄。那個最佳狀態就差那麼一點。這就跟相機好壞不太有關係,越破的東西,越可能抓住有意思的東西。

有形象的繪畫,恰恰不能成為裝飾品

史航:這裡面我看到有些好玩的,除了豬,還有一張佔兩頁的,一個兔子,然後翻過來寫著:「我養的兔子要死了。」就這麼一句話,這也很像一幅畫的名字。這些衰敗、困窘的東西,包括還有一個是老家倒閉的醫院,對我來說都特親切。因為我家是長春的嘛,我媽就在醫院工作,小時候在醫院旁邊,那都是各種不幹凈的東西,破藥瓶、試管,還有各種不明液體……一看這個倒閉的醫院,突然眼前往事不知道轉了多少圈,圍繞著我把我轉成走馬燈,又出現在我眼前了,就這種感覺。

小東的畫都有系列,除了「金城小子」,還有一個名字屬於比較討厭的,叫「兒時朋友都胖了」系列。這裡面我覺得他就有一種特別奇妙的漠然,他畫三峽移民,畫維和部隊,或者台灣一個普通的士兵,都是以這樣一個漠然的、機警的態度來捕捉。在這個畫布上,真是眾生平等,該佔多大地方就佔多大地方,都是一樣的。這裡面它絕不是因為符號化而平等,恰恰是看出人跟人之間不一樣,因為不符號反而形成一種平等。因為符號的話,我可以把第一排畫成一個色調,第二排我給誰單獨加點東西,符號中間可以規划出三六九等,但你真的面對每個人時,都是一樣的有意思。他在畫林志玲和另外一個移民、一個農民、一個工人的時候,能找到共同點,這一點是特別有意思的。而且他經常是一個題材,一組人,就到這個國家、這個城市、這個族群、這個單位、這個地方,找若干個人畫,這個特別容易滿足很多學者批評家的胃口,說你看這個很社會學和人類學嘛。你看你現在到巴勒斯坦畫了一堆人,你到金門畫了一堆人……

但是我特別想說,我這兩天在看那個蘇聯作家,寫《人·歲月·生活》那個愛倫堡,愛倫堡在生命最後時刻寫了一本書,叫《重讀契訶夫》。他說我們的教科書誇契訶夫都這麼誇,就是說他讓我們了解了沙皇俄國統治時期,一小撮思想上沒有出路的知識分子精神的困窘、無助與自私,茫然找不到革命火種等等,感覺就像咱們課本經常學的那些東西。愛倫堡就問了,誰看《紅與黑》是為了了解19世紀20年代的法國階層現狀?誰看契訶夫的《變色龍》是為了了解沙皇俄國的警察內部?沒有。我們就是被人吸引,就像狗被食物或腐敗的東西吸引一樣,我們不是想了解那個社會那個時代,那是你們說的。

所以他畫這一堆女人,畫那一堆男人,畫這堆士兵,不是為了社會學給你拿來分析。我覺得在這一刻來說,他甚至就像一個書法的拓片一樣,都在就好,因為過一段這個字會崩沒了,那個盜賊過來,這碑就變成兩半了,就趁著還有,看到還是鮮活的,就把它拓下來。所以說它不是社會學人類學上滿足我,而是你翻著翻著,儘管你可能比他小10歲、20歲、30歲,但在某一個時刻,你在路上在家的時候,你發獃無聊的時候,你看到的景象跟這個是有重疊的,而且通過這些畫能感覺到小東對這些人的態度。有很多畫家特別喜歡符號化的畫,但你一直是寫實的,丹青一直強調你的寫實成就,寫實其實肯定跟人生的態度,跟對這個世界的態度有點關係,咱可以不用成語來談一談這個問題。

劉小東:寫實,主要還是想像力不夠吧。其實我是利用了我所受教育這個系統的所有資源,沒有把它變成一無是處。我老覺得人活在哪兒,可能都有他的資源,什麼樣的東西都可以,不是最糟糕的。所以你是什麼樣的人,就要利用好你能夠汲取的所有資源。因為我們受的教育,尤其是美術教育,不是一個有想像力的美術教育,它還是一個以現實主義為基礎的教育,這麼多年訓練下來,你要是離開這個基礎,有的時候你就不知道該做什麼了。因為我們從小就開始畫畫,直到一輩子,好像八歲就定了。西方的教育方式完全不一樣。按西方的教育方式,你在大學時候讀文科,你還可以考計算機,都可以轉換。但我們是很難轉化的。所以我既然受了那麼多年的這種框架式——你說受束縛也好,它養成你用這樣的方式去說,反過來我就想能不能利用這個資源做得更有顛覆性,而不是完全放棄。我完全放棄它,我也變不成美國藝術家。我所在的整個社會的文化土壤也完全不一樣。我要畫點寫實的,我這土壤都能感受得到。所以這個時候,其實在我心裡寫實和不寫實已經完全沒有界限了。

《愚公移山》

畫畫和拍照、文學,對於我們這個社會的人來講,其實最重要的還是要用心,把自己的心能夠融進去一點,用心一點,會做得挺動人。但是你也不要用別的東西去要求它,比如說,所謂的原創性在哪?你要寫書,你是自創了語法嗎,還是自創了結構?也沒必要這樣拷問任何人,因為每個人都是平常人,我也是盡量用平常心對待我自己,用非常平常的心去拍照片,平常心的寫作,包括對任何事都是,因為一激烈就會崩盤。我們的生活很麻煩,年輕人更不容易,一不小心就崩盤,因為各種壓力都好大,所以這個平常心變得非常有趣。如果有一顆平常心,持之以恆地做一點小事,再加上有一點走運,你可能就出來了。否則就容易崩掉。

所以我不願意管它叫寫實的繪畫,因為這裡頭都是搭建的各種結構,我願意管它直接翻譯過來叫「有形象的繪畫」,有形象的繪畫非常有力量,因為它有明指,有暗指,有象徵,有強烈的對抗。用形象是最有力量的,抽象的沒有力量,我沒有貶低抽象畫,但是在今天中國的社會,其他藝術很容易成為裝飾品,有形象的繪畫,恰恰不能成為裝飾品,因為他得刺激你的心理活動,刺激你的思考,這是我覺得有形象的繪畫特別大的長處,所以我願意走這條路,而且好像走起來蠻寬廣。

史航:這個有形象的繪畫特別有意思,因為以前我有時候去別人家或者看電影裡頭,那個牆上掛著不止一個動物的腦袋,尤其是鹿頭啊什麼這樣的東西。有時候就在想,哎,也許它其實有身在牆內呢,它只是把腦袋探過來。所以抽象的繪畫好像就是牆上掛著一些鹿頭啊野豬頭啊熊頭,就是個修飾,但有形象的繪畫,就是假如牆那頭有身子,身子跟頭連著的,那這些就叫有形象。就它還能動,它還有可能性,這些就是活的東西。

我看書裡邊有一個民工,他身上蒙了一層蚊帳,我當時就覺得這蚊帳就特別有意思,因為隨便這麼一個人在那躺著,也是個夏天的樣子,但是一層蚊帳呢,就像你說的,它是明指,是暗指,是象徵,是對抗,都是。它這麼柔地搭在他身上,這簡直也可以畫得非常有童話氣氛,但蚊帳罩在一個身體上,這個身體間的關係特別有意思。

1995年,裝修工作室的民工。

包括你們看小東的畫,他畫的普通人,畫的勞動者,倒並不是在勞動這一刻,因為勞動的那一刻,人家保持這個姿勢畫,就變成咱們以前那個時候的現實主義繪畫,那時候是要勞動場面。我瞎說一個詞啊,叫後勞動場面,就是休息,抽根煙,蹲地上,發獃,你看包括三峽移民,奉節站著的中年人,是放空的,是後勞動時代和前勞動時代,他等會兒幹活,這中間還要休息五分鐘。這個時候這個人的意義就發散出來,連氣味帶光線一樣發散出來。這個休息就特別值得畫,他不是那種成天不幹活的人,永遠癱在那兒的美人,那種西方油畫里的休息。

他這種讓我想起關錦鵬的電影《阮玲玉》,張曼玉演的阮玲玉跟梁家輝演的蔡楚生他們在片場,蔡楚生一個大導演在那蹲著,阮玲玉說你怎麼蹲著,他說中國老百姓就是這樣啊,他們蹲著受壓迫,蹲著等解放,還有蹲著休息,你有多久沒有蹲過了?來,過來跟我一塊蹲著。阮玲玉這個大明星笑一笑,還真要把這個旗袍撩上來一點,這樣比較體面,然後蹲下來,倆人一塊說話。那個背影非常動人,我覺得是關錦鵬拍得最美好的一個愛情場面。還有一場很重要很動人的戲,就是一個人在家裡的時候,阮玲玉登上了一個小茶几,那邊有一個穿衣鏡,她又一次蹲著,回頭看鏡子里的自己。我覺得那時候她在回顧一個她尊敬的男人,和她對自己的些微改變,她很高興自己被人這麼改變一次。我們現在為了愛可能有人會被掰直掰彎,在那時候,她一個站著的女人被掰蹲下來,過後她還想恢復那個姿勢。而在這裡面就有好多蹲著的人,站著的人,靠牆的人,我想起王安憶評價汪曾祺,說汪老寫兩樣東西寫得好,一是勞作,二是休息。咱們老關心他的美食寫得好,但他寫得最好的是勞動,他勞動,你看著特別自然,然後休息也特別舒服。這裡面就是有這樣的勞動與休息中間特別有意思的東西。

剛才他說的讓我想起這裡面有一個照片,就是他們在美國的時候,喻紅老師可能買了一大堆東西拎著走,底下的注釋他說:我當時在想,我要是在美國當一個藝術家呢,我可以畫好多很乾凈的、很專一的狀態,但是我還回中國,中國亂,什麼都糾結,也弄不好,所以我就可以畫又複雜又糾結又不整齊又不整潔的這一切。因為寫實油畫,乾淨的東西就沒什麼來歷,沒什麼意思。但是我覺得那個照片就好像他讓我們看到未來的時候,可以被記錄下來一切。

1993年,喻紅在紐約洗衣服。

所以後來我在想,這本書給我的感受,我當時想了一句話——在一個別人會說活該的時代,他說的是該活。因為很多藝術家也是居高臨下地看,就你們這樣,活該!但是也有的人會覺得,啊你有鬍子,你有眼鏡,你有包,你有鞋,你是這樣來的,鞋怎麼買的,汗怎麼出的,該活,你該有今天的一切。不管你活在自己的生活中間,還是活在我的畫布里,我的世界裡。這個該活的狀態是有形象的繪畫中一個特別重要的東西。我記得以前有人回憶托爾斯泰,他們家剛有留聲機,然後全家人圍著放留聲機,只放了一會兒,托爾斯泰就讓僕從把這個東西放到接近門口的地方,然後把那大喇叭扭向了陽台那邊。因為他看到他們莊園好多農奴擠在外面想聽。我覺得這就比他說的任何一個金句更重要,他的生活是全方位的,他的感受也是這樣的。

所以我們看這本書時,我覺得我認識小東老師我也特別高興,這種高興到了一種慶幸的地步。咱們說一個世界、一個文件、一個視頻、一個照片都有一個打開方式,我最早沒怎麼認識畫家,從劉小東這樣的一個人開始認識畫家,我覺得是特別幸運的一個打開方式。這個人挺完整,又挺實在。那同樣道理,這個書也是一個特別好的打開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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