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後一位穿裙子的「士」:當命運並不如願,該如何與這世界相處?
在這短暫的生命之中,要完成你自己,不是外表的別人的讚美,不是外表的一些成就,是真正的在你品格情操各方面要盡你的力量,完成你自己。
——葉嘉瑩
文|子矜
編輯|雲曉
[虛度大師錄]022:葉嘉瑩 主播/思婕 配樂/重小煙—江山雪
在當今中國,像楊絳一樣,能被稱為「先生」的女性沒有幾個,葉嘉瑩便是其中之一。
她被譽為從唐詩宋詞走出的人,中國最後一個穿裙子的「士」。詩者,志之所之也。
就是這樣一位先生,終其一生,將古典詩詞當志業,傳道授業解惑,將自己活成一首優雅的詩歌。
就是這樣一位先生,將全部財產予以捐贈,支持傳統文化研究,願將古詩詞留存在每一代中國人心中 。
九十載光陰彈指過,未應磨染是初心。
花開蓮現,花落蓮成。
她希望蓮花凋零後,有一顆蓮子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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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出生於一個書香世家,三四歲父母便讓她讀詩詞,到了五六歲就請來姨母給她做家庭教師,帶著她讀《論語》,《四書》。
開蒙那天,在家裡舉行了拜師儀式,葉嘉瑩不但對來家中做家庭教師的姨母行了拜見禮,還對寫有「大成至聖先師孔子」牌位行了叩首禮。
在所讀的書里,她最偏愛的還是詩詞。
因為詩詞不僅是一種客觀存在,還代表一種生活方式。
在她家中,伯父、父親喜歡讀詩,伯母、母親也都讀詩。男人們大聲誦讀,女人們低聲吟誦。
一家人都很和氣,尊重禮法,講究詩禮傳家,遇事講理,互相謙讓,家裡從來沒人大聲講話,也從沒有吵過架,處處透著寧靜,安祥,閑適的氣氛。
三歲時與小舅李棪(左)及大弟葉嘉謀(右)合影
夏日黃昏,雨後初晴,幼年的葉嘉瑩站在西窗竹叢前,看到東房屋脊上忽然染上一抹落日餘暉,而東房背後的碧空上,還隱現著半輪初升的月影,於是她寫了一首《浣溪沙》小令:
屋脊模糊一角黃,晚晴天氣愛斜陽,低飛紫燕入雕梁。
翠袖單寒人倚竹,碧天沉靜月窺牆,此時心緒最茫茫。
方磚漫地,西屋窗前,在小小的水池邊,栽滿竹子和花草,時有蝴蝶翩翩起舞。
某年秋夜,一隻白蝶,落在方磚上,嘗試多次,卻無法飛起來,她注視著蝴蝶,感覺生命的短促脆弱。
幾度驚飛欲起難,晚風翻怯舞衣單。
三秋一覺庄生夢,滿地新霜月乍寒。
詩心的起點是一顆敏感素潔心,因為敏感素潔,以己心連他心,所以能體覺到美,體覺到現世功利價值之外的世界。
故而嬰孩的心,往往就是詩心。
後來的葉嘉瑩雖一世艱辛,但三四歲讀詩詞望世界時,那雙溫柔的眼眸,那顆潔白的心,一直是她生命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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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葉嘉瑩的迦陵學舍內,題有一句話——師弟因緣逾骨肉,書生志意托謳吟。
她解釋道:「老師跟學生,有時會比骨肉更親。因為骨肉是天生的,但老師跟學生之間有一種思想的傳承。」
她和老師顧隨先生即是如此,他們之間互相懂得,互相欣賞,是師徒,也是知音。
葉嘉瑩與顧隨先生,同學合影
顧先生畢業於北大英語系,不僅有極為深厚的舊詩詞修養,而且對詩歌有天生極為敏銳的稟賦,所以他講詩能「融貫中西」。
隨手拈來一個話頭,就能引申發揮,層層深入,洋洋洒洒如黃河之水。
當時有學生認為他講課是跑野馬,沒有知識或理論規範可以遵循,因此上課時不做任何筆記。
但葉嘉瑩卻認為他所講都是詩歌中的精華,是詩歌的生命,是詩歌里那種生命的感發,處處閃耀著智慧的光輝。
「自上過顧先生之課以後,恍如一隻被困在暗室之內的飛蠅,驀見門窗之開啟,始脫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萬物之形態。」
無論顧先生在哪裡講課,葉嘉瑩都會跑去聽,前後達六年之久。她對顧先生的一字一句都捨不得錯過,記下了厚厚的8本聽課筆記。
而葉嘉瑩亦是顧隨最得意的學生,對葉嘉瑩的才情尤為欣賞,一次,葉嘉瑩寫了一組《晚秋雜詩》七律,呈給顧先生評閱,先生竟分毫未改,反而和詩六首。
葉嘉瑩學士照
葉嘉瑩的別號「迦陵」二字,也因顧隨而來。
當時顧先生要將她的作品交到報刊發表,問她是否有別號或筆名。她想到偶讀佛書,所見到的一種喚作」迦陵「的鳥。
這種鳥是佛經中的一種瑞鳥,在佛教經典中,常用譬喻傳遞佛菩薩之妙音。
無意之名,卻暗喻命運。
當顧先生的兩箱手稿在「四清」運動中下落不明後,唯葉嘉瑩記錄的八本筆記,陪著她四處流離,在異國他鄉講中國詩詞才得以保存下來,讓當世人在混沌之時,從那些筆記中體會到「困在暗室之內,忽見門窗之開啟」。
許多年後,葉嘉瑩仍然記得顧先生在黑板上寫的三行字。
自覺、覺人
自利、利他
自度、度人
簡單十二字,葉嘉瑩用一生的經歷體悟,堅守,踐行。
1962年台大中文系一年級師生合影,中間穿旗袍站立者為葉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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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歲時,葉嘉瑩的母親腹中長了一顆腫瘤,去天津開刀,最終因為血液感染,在回北京的火車上不幸離世。
當時,父親遠隔萬里無音信,家中兩個弟弟需要照顧,自己尚未獨立,突然失去蔭蔽,葉嘉瑩的心陷入「孤露」中,一連寫下8首《哭母詩》,其中一首這樣寫道:
瞻依猶是舊容顏,喚母千回總不還。
凄絕臨棺無一語,漫將修短破天慳。
她說她聽著釘子釘到母親棺木上的聲音,一下又一下,覺得都釘在自己心上,釘出了帶血的哀痛。
母親去世後帶孝照
24歲,葉嘉瑩和丈夫去了台灣,因白色恐怖,連遭幽禁。
後來,幸而被放,卻無家可歸,只能投奔到丈夫一個親戚家。
為了儘可能少地打擾對方,她白天抱著女兒在外面樹蔭下徘徊,晚上在走廊鋪上毯子打地鋪。
那時她被現實逼出一個自求脫苦的方法,就是把自己一部分小我的精神感情完全殺死。
身體力行的實踐著自己提出的「弱德之美」的概念——在苦難之中,還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這就是弱德。
她身體不好,腹部常隱隱作痛,好像肺部氣血精力已全部耗盡,每一呼吸都有掏空般的隱痛。
但仍以平和愉悅的面容示人,仍寫詩,一上講台講課,就神采飛揚好似一切都未發生。
葉嘉瑩全家福
上世紀50年代在台大任教時為小朋友講課
52歲,以為可以在加拿大安穩度日,大女兒和女婿因車禍雙雙罹難。
料理完後事,她把自己關在家裡,避免接觸一切友人。因為任何人的關懷,都會引發悲哀。
她仍以詩歌來療治傷痛,一連寫下十首《哭女詩》。
她說,「儘管寫的時候,心情是痛苦的,但詩真的很奇妙。」
「當你用詩來表達不幸時,你的悲哀就成了一個美感的客體,就可以借詩消解了……」
曾有人問她,「在中國古典文學那麼多詩人詞人裡面,最想做朋友的是誰。」
她說是辛棄疾,雖然他一生不得意,可是他自己很會娛樂,這個人很有辦法。
自己種個地,買個房子,種棵梅花,沒有人作伴,就在院子里鑿個池子,把天上的月亮引下來玩。
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
以悲觀之體認,過樂觀之生活。
她深刻理解當命運並不如願,苦難突如其來,該如何與這個世界相處的方法。
葉嘉瑩在溫哥華為幼兒讀古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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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迦陵論詩叢稿》中,葉嘉瑩談及自己治學中「為己」與「為人」的問題。
她鍾情於詩詞藝術,偏於主觀的感受,在神異的境界中體驗自我,獲得了「為己」的快慰。
「而當意識到這種快慰生成的緣故,便有使命感與傳承的自覺,想將古文化中有生命的東西普及於社會,這便是『為人』的內涵。」
從「為己」之學轉變為「為人」之學,葉嘉瑩的生命逐漸覺醒。
當人生經歷了大的苦難,就會使「小我」投身於大的境界。
女兒女婿離去的第二年,她望著落日餘暉在樹梢上閃動著金黃色的亮麗光影。
馬路兩邊的櫻花樹落英繽紛,一寸光陰一寸金,這種景色喚起了她年華老去的警醒,一生被命運推著走的她,做出了唯一一次的主動選擇——回到祖國教書。
她說,「詩詞的根在中國,是中國人最經典的情感表達方式,是民族生存延續的命脈。我的根也在這裡。」
1979年初,葉先生第一次從北京至天津,南開大學諸教師在車站迎接
在一生獲得的學者、教師和詩人等眾多名號裡面,她說大半生的時間都用於教學了,所以首先是教師,其他的都排在這後面。
她說,「如果到了那一天,我願意我的生命結束在講台上……」
稼軒60餘歲仍想報國,她90多歲還在教書,心情是相近的。
每次講課,她著一襲素凈的衣裙,站在那裡,像一個發光體,在她的映照下,周圍一切都暗淡了。
她最大的願望就是為年輕人開一扇門,將美好的吟誦傳承下去。
有學生問她:「您講的詩詞很好聽,我也很愛聽,可這對我們實際生活有什麼幫助呢?」
葉嘉瑩這樣回答:
「你聽了我的課,不能用來加工資、評職稱,也不像經商炒股能直接看到收益。
可是,哀莫大於心死,而身死次之。古典詩詞中蓄積了古代偉大詩人所有心靈、智慧、品格、襟懷和修養。
誦讀古典詩詞,可以喚起人們一種善於感發、富於聯想、活潑開放、高瞻遠矚之精神。」
她寫過一句詞叫「谷內青松,蒼然若此。」
當現代人的迷失,用物質和科技解決不了,而回到優秀的傳統文化中求解的時候,詩詞就是那棵積渡霜雪,蒼然若此的青松。
它能伴人,警醒人。
「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八面來風,我自巋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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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一代宗師》提到三個境界: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這三個階段是「一代宗師」必須達到的境界,否則你就只是「高手」,而不成「宗師」。
而葉嘉瑩先生一輩子與詩詞相伴,所走過的路,就是對三重境界最好的詮釋。
見自己,所謂「不迷不成家」。
從小她就喜歡中華古典詩詞,這是天性使然。她一生一世教授詩詞,沒有過任何成為「大家」的念頭。只是不斷往自己的內心世界瞧去,在詩歌里找尋到安靜。
「在這短暫的生命之中,要完成你自己,不是外表的別人的讚美,不是外表的一些成就,是真正的在你品格情操各方面要盡你的力量,完成你自己。」
見天地,心裡要裝得下世界。
回顧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葉嘉瑩感懷到:
「平靜是好的,但如果一個人完全沒有經歷過挫折,都是過順利的生活,不一定是好事。
各種苦難,誰都不願意發生,可是極大的悲哀和痛苦,讓你對人生有了另外一種體會。
如果不把詩人的小我感情打破,就不會有更高更遠的想法。」
她的思想經歷了由「為己」到「為人」,由「小我」到「大我」的覺醒和升華。
見眾生,要把一切所得回饋眾生。
從漂泊到歸來,從傳承到播種,她不計高齡,往來奔走,為的就是不讓中國古典詩詞文化所期無人。
「我平生的離亂都微不足道,只要年輕人能夠把我吐出的絲織成一片雲錦,讓中國文化的種子能夠留下來」。
千年傳燈,日月成詩。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余雖不敏,然余誠矣。
本期作者:子衿,85後女子一枚,法學博士,熱愛生活,喜歡閱讀,相信文字的治癒力,找尋內心的小確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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