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覺圓通 妙不可言——宿悅書法藝術本源及賞析
蓋聞文以載道，自古而然。若乃天道之所由傳，端賴文字之所以載也。故謂載道也者，即書翰亦然。慨自伏羲畫卦，一畫橫出。倉頡造字，河圖洛書。靈符乍現，雨粟鬼哭。象形符讖，漸次形圖。文字之源，肇端於是夫。清湘老人曰：「太古無法，大朴不散。大朴一散，而法生焉」。法於何生？生於「一」也。夫「一」者何？眾有之本，萬象之柢也。先哲老子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斯言至矣。
文字何以生也？生於人之智也。文字何以變也？變於物之用也。山川草木，滄海桑田，無時不變，亦無地不變，此天理然。書乃其至小者，亦因自然而變，非人力特造之也。世有稱文明古國者凡四，吾國居其一。然能以信史聞於天下者，唯我華夏中土，其故何哉？蓋吾國向重修史，自三代以降，歷朝歷代，靡不專設史官，詳載史實，以為後世法抑或為後世鑒。信史昭昭，載之典籍者，文字之力，其功偉歟。
文字之始，皆生於象形。古初之時，混沌初開，文字圖畫猶未分也。《歷代名畫記》載:「是時也，書畫同體而未分，象制肇創而猶略，無以傳其意，故有書，無以見其形，故有畫」。文字既創，變亦隨之。故由商周「契文」、「蟲篆」而變「籀文」（大篆）。至秦相李斯，統為小篆（秦分）。由「秦分」而變「漢分」，自「漢分」而變「真書」，變「行」，變「草」，去繁趨簡是為人性使然，亦由天道使然。
綜而論之，書學與體勢，蓋有三變。周以前為其先聲，兩漢為其嗣音，魏、晉至今乃為極軌。書至二王則變化殆盡，以迄於今，遂成大法。其間莫或小易，率皆未出二王之畦疇者。
先哲孔子謂君子必習六藝。六藝者何？乃「禮，樂，射，御，書，數」。此「書」者，非讀書識字之謂，乃書寫文字之意。「書」雖居其五，乃為童子發矇識字，君子蓄德立業之所由。故書雖小技，亦大道哉。書至二王，已成定法。後之人學二王者，直如恆河沙數。然能法古融今，別開生面者，稀若晨星。於是觀之，書之難，可知矣。縱負天資超邁，兼之深造力追，未易有得，況才具泛泛者耶！
吾友宿悅兄，京城高士也，文採風流，冠絕於時。宿悅少有異才，年弱冠，而響譽京華。其學自經、史、騷賦、詩歌古文，言無不窺。其才自琴、棋、書畫、金石篆刻，無不精造。尤以金石書翰為時人震而尊之。蓋世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乃能成非常之功。此非常者，宿悅果其人乎？
嘗嘆今之人，未必無古人也，而今之書，必不能為古之書。何則？古創而今襲。古為朝氣，今皆暮氣。古人蓄德養器，今人曳曳瀉氣。古人以文詞書翰相高，今人以伏臘金根相詆，故謂今世無古人書也。及觀宿悅書翰，始知吾言謬矣。承宿悅兄不鄙，以金石書翰示余，余駭然而驚之，如游懸圃，草木都非人間，如入鮫宮，璆琳莫能名狀，乃悟今之古人，洵有之矣。
今人但知宿悅為書壇巨擘，海內名家，以書翰顯重於時。未知其所擅，殊不止此。凡諸經史古文、音韻訓詁、詩賦琴操、金石考據，靡不研練精切，自有深得。唯其書名熾盛，反為所掩，致有不彰。若非宿悅博極群書，周行萬里，學問淹通，根柢牢固，唯欲以書翰鑿蠶叢之路，啟蓽路之山，是豈非難哉？余與宿悅交遊相引垂四十載，深曉其名山事業，成之非易，故不避窳陋，欲當陸為之扶輪。芹獻之言，意在引玉。若謂達識，則吾豈敢。
宿悅本出詩禮之家。家風淳厚，親慈子孝。宿悅少時即迥異於常倫，髫齔不喜童游，汲汲偏親翰墨。尤喜書室靜處，似有深思者。手弄柔翰，輒欣然自喜，時人甚異之。昔嚴父官京師，居樞庭，謹守職方，襄理政務，雖身心勞頓不為意。公退之暇，必手執詩、書、史傳，秉燭夜讀，終日亹亹無倦色。至讀書快意處，輒以柔翰手錄之。積久盈多，遂成大觀。余少時嘗往謁宿世伯，見大人手書箋札，書體峻秀，驚為奇書。宿悅幼而少，隨侍於側，含飴哺棗，暇輒弄筆。筆墨之操，翰墨之緣，早結於是乎?
古者父兄教子弟學，鞶革象勺之年，以六籍為乳潼，而諸子百家為糜餌，此千古不易之繩軌。宿悅昔在岐嶷之齡，嚴父即親為擇選經史百家、詩歌古文以授之，並擇精拓唐碑，教以臨習之法。不數年，不唯學問肇基，書藝亦見精進矣。見孺子可教，乃為延聘西席，教之以經史古文、音韻訓詁。並特延京城金石書畫大家駱舒煥先生，專以書翰篆刻相授，學問之舟車，至是全入正途。弱冠之年，因緣際會，更復親灸於啟功、大康諸先生。嘆夫彼時芸芸童子，幸若宿悅者凡幾？
乃今宿悅負海內重名，其金石書翰，脫棄凡近，博雅莊重。隻字片楮，世人珍焉。觀其書無不似古人，而又無古人得似之，所謂古人之才，必有總萃，此非宿悅之謂歟？余故因其書而言其翰墨，而世人之觀於宿悅書翰者，固應知其所擅者，即如古文、詩賦、金石、琴操，亦皆矻矻精研，深有所得。余今之述以文者，特道其書翰而未及其餘，信必有名家高士推譽之，不假餘一二言也。
學者欲能書，須得通人以為師。然通人不可多得，故學書者眾，有成者鮮。宿悅則不然，自幼而少，少而壯，盡得名山國士親授，博學眾采，大道景行。兼以稟賦特異，更復勤勉有加，致有今日之成，其來有自也矣。
唐張懷瓘曰:「夫書：第一用筆，第二識勢，第三裹束，三者兼備，然後為書」。乃今觀宿悅書翰，無美弗備，妙不可言。書學之勝境，佛陀曰：「是不可說」。是不可說，吾欲說之，不其難乎？蓋有動於衷，不能自己，略申鄙見乃爾。尚望博雅宏達，有以啟之，以匡鄙之不逮雲。
書法之妙，全在運筆。運筆之秘，重在筆鋒。千載以降，「露鋒」，「藏鋒」之辯則然疑半焉。其然之者，乃謂鋒貴乎「藏」，鋒居乎「正」（中）。譬之修身蓄德，君子藏器。流風所及，經年不墮。故古人作書，皆重藏鋒，譬之錐畫沙，印印泥，屋漏痕。皆言無起止。疑之者，謂筆之命脈，全在筆鋒，藏鋒滅跡，何效筆功？苟如是說，何不取鈍頭枯筆用之，可達畏鋒、避穎之求，以之作書，可得觀乎？乃知古人亦多有昧於此道者。曲儒陋士，望文生義，泥古不化，貽誤匪淺。聊綴贅言，意在正本清源，若其不悟，何入書學正途?
宿悅善書，篆、隸、真、行、草諸體皆精。其最受推譽者，乃其真書，尤以小楷馳譽海內，專精之至，罕有儔匹。小楷為真書之至難者，榜書，古稱「署書」，亦為真書之極難者，宿悅二者兼擅，其書翰功力之深可知矣。真書為書學之本源，翰墨之礎柱。真書精擅，易為其餘。真書或不能，徒以或「行」或「草」自鳴於堂，顯於鄉，抑何鈍拙乃爾。其與書學正途，相去豈有道里計哉。更有不學之「寫字家」，唯以「丑書惡札」流布市井坊間，不識禮義，雞口自雄。入此迷津，便墮阿鼻牛犁地獄，無復有超度之日矣。
乃今品鑒宿悅書翰，亦由真書為入處。如欲作書，用筆為先，用筆之要，已備極於前賢之述，茲引朱履真《書學捷要》所述可資參證。文曰：「書之大要，可一言而盡之，曰:筆方勢圓。方者，折法也，點畫波撇起止處是也。方出指字之骨也。圓者，用筆盤旋空中作勢是也。圓出臂腕，字之筋也。故書之精能，謂之「遒媚」。蓋不方則不遒，不圓則不媚也。書貴峭勁，峭勁者，書之風神骨格也。書貴圓活，書之態度流麗也」。蓋宿悅作書，皆用腕力而非指力，通身之力奔赴腕指間，故筆力沉著，筆鋒勁健，筆筆入紙，絕無遲疑、怯弱之病。入筆處多用露鋒，寡用藏鋒，擘窠大字多用藏鋒入，蠅頭小楷多用露鋒入。運筆則方圓並用，或體方而用圓，或用方而體圓，或筆方而法圓。筆鋒出處，亦跡象分明。執、使、轉、用，筆筆精到，神而明之，有其人矣。余最嘆服者，乃其「八法」之「勒」、「磔」二法，其「勒」筆橫空作勢，力承千鈞，「似長錐界石」（張懷瓘語），「磔」筆本為「八法」之中，筆致最精、姿致最俊者，古來書家皆以鋪毫出鋒而收筆，宿悅則以鋪鋒向下而右趨，以斂毫藏鋒而收之，一波三折，欲擒而縱，欲縱而收，筆姿豐美逸麗，允稱嘎嘎獨造，技乎神矣。恕吾拙識，古來書家，斯筆之用，匪吾攸聞。宿悅深悟唐法宋意，並上溯六朝，於方筆之極軌《龍門造像》，圓筆之極軌《雲峰石刻》，擘窠之極軌《四山摩崖》皆精研剴切，復更深研唐人寫經卷葉。蓋唐人寫經卷葉，皆為手書真跡，墨跡猶新，如見古人，筆精墨妙，纖毫畢現。秘藏千載，絕未示人。近代遭遇時變，方始流布人間。其筆致天成，渾樸奇麗，筆鋒出入，跡象分明，行筆英銳，娟娟靜好，百態千姿，莫可名狀。較唐碑之整齊過甚，勝之遠矣。宿悅因值勝緣，獲逢佛典，博學能書，篤信佛乘，書識既高，其書乃雄。於是觀之，宿悅善學古人，融而鑄之，並擅精能，其自有來。蓋唐人皆師法六朝，宿悅亦師法六朝，與之同師，乃能與唐人爭道。
書法用筆之繁複，莫如真書，行、草、篆、隸則用筆趨簡。真書多用方筆，行、草則多用圓筆。然真書無圓筆，則無遒媚之致，行、草無方筆，則失峻逸之神。宿悅以腕力作書，倚其雄強筆力，所作行、草，骨力峻拔，體勢雄厚，氣韻穆穆，筆墨雍容。較之以指力作書者，何可等量齊觀。至若篆、隸之用筆，宿悅更有獨出機杼者。乃因其精於金石篆刻，通曉契籀隸分高古文字，故其作篆、作隸，用筆如刀，筆力酣暢，古意淋漓，神完氣足。
作書必循法度。法度之專，盛於有唐。蓋唐賢真書，以渤海(歐)為最整，河南（褚）為最暇，魯公為最雄，誠懸為最峻。宿悅學書即由唐人為入處。初學柳體，取其骨力，次學顏體，取其雄厚，繼學歐體，取其險絕，再學褚體，取其逸宕。潛心於四家門下，深悟精研，孜孜以求，如是者凡十載，乃得各家結體之章法，筆墨之神韻。真書功底既定，未敢稍懈復又兼習初唐虞、薛、王、陸諸家，取其去隋不遠，古趣尚存。至是乃將唐人筆墨之儀軌，法度之精髓，盡收彀中。後世稱真書之盛者，莫若有唐，名家並立，諸體爭雄。然唐人專講結構，或有過矣。米元章譏之「整齊過甚，幾若運算元」，筆法雖工，古意澆漓。宿悅深悟其弊，乃上溯六朝，盡窺唐人出處，披枝見本，因流溯源。蓋唐人亦出於六朝，宿悅與之同師，乃能出唐人籬下，與之抗旌，此宿悅之善學唐也。
宿悅作行、草，乃以二王為宗。若右軍《蘭亭》、《苦熱》、《快雪時晴》、《鄉里》、《諸賢》、《散勢》、《樂毅論》，獻之《地黃》、《奉對》、《蘭草》，皆臨寫千百過，尤以《蘭亭》用力至深，三十餘載研習不輟，盡得其使轉頓挫之法，復參以己意，追求變化。形質具矣，更求之神合。嗣而乃上溯漢、魏，擇取張芝、索靖、皇象之章草而習之，以厚其力，雄其筆。眼界既高，乃自石本行書之祖《張猛龍碑陰》始，順勢而下，放乎千載，取唐《懷仁集聖教序》、李北海《雲麾將軍碑》、永禪師《千字文》、孫過庭《書譜》諸家，皆力學之。洎乎有宋，蓋宋人講意態，故行、草甚工，名家並立，米書允為第一。宿悅下獵於宋之四家，元之康里子山、趙松雪，明之王覺斯、董香光，清之傅青主、石庵，博採兼收，取百家之長，融一家風骨。後世師右軍者眾矣，率皆師其面目，失其神理。蓋右軍所師，皆取資漢、魏間瑰奇偉麗之書，致其書意態奇變，萬流仰風。故善師右軍者，必知右軍之所師，庶幾能出乎其表，別開生面。乃今品鑒宿悅行、草之什，當知予說非阿好焉。
至若篆、隸之書，類如契文、籀文、鐘鼎文，因其文字高古，字義難辨，識之且難，遑論書寫，自非淹通經史，博學好古之士，鮮或能之。故自真書繼起而後，寂寂千載，隱而不彰。迨至有清嘉道之際，會值帖學式微而碑學勃興，完白山人以布衣起江南，其篆、隸專法六朝古碑，筆法古茂渾樸，意態蒼勁雄奇，實集篆、隸之大成，啟碑法之秘門。繼起者包慎伯、趙撝叔、吳俊卿皆一時俊傑，享譽海內。宿悅作篆書，大篆專學《石鼓》，小篆﹙秦分﹚以李斯為宗，精研《琅玡刻石》，《泰山刻石》，《會稽刻石》，《碣石門刻石》，知其本源。宿悅學隸，蓋由秦隸入手，研習《高廟》，《都倉》，《上林》，《汾陰》，《太官鍾》諸鼎文，了悟秦篆變漢分之所由。漢隸﹙今隸﹚則遍臨《史晨碑》，《禮器碑》，《西狹頌》，《張遷碑》，《乙瑛碑》，《曹全碑》，《石門頌》諸碑。上攬於秦漢，下放乎清季，凡嘉道以降金石巨擘之作，靡不涉獵。放懷千載，氣韻乃高。更兼通經史，曉訓詁，精篆刻，倚其雄強筆力，所作篆、隸，意態高古，厚重雄奇。予嘗觀古今書家，才不相及，不獨學識書翰難並，即以書言，或長於真書，或妙於行、草，或工於篆、隸，或精於書論而短於筆操，未有學問洞達，書識高標，書翰精妙，諸體皆擅者。乃今宿悅軼群之材，其兼之乎？
南海老人謂：「書法亦猶佛法，始於戒律，精於定慧，證於心源，妙於了悟，其至極也」。乃今宿悅書學之徑，妙合於是乎?宿悅少有異稟，慧業早萌，因慧而覺，因覺化悟，即悟乃通，其所師者，皆耆宿碩儒，所與游者，亦皆負氣英才。雪牖論道，林下聽泉，疏宕曠逸，高蹈息止，自甘淡泊，遠離權門，心無旁騖，唯以承傳書學正脈自許。其與時下沽名取寵，以書干祿之輩，高下豈在河漢。近十數年以還，宿悅潛心佛典，植般若因，發廣利願，寫無上品，令觀其墨妙者，咸生歡喜，冀諸善侶，同證菩提。宿悅以謙謙君子，博學廣涉，書品既高，致其所作書翰，庄雅深雄，明堂冠冕，令觀者如沐惠風，如晤君子。《詩經》曰:「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余固未知善書之樂也，若不善書之苦，則固知之矣。宿悅以君子情懷，及為書翰，本諸性情，該以學問，標彩揚英於今，乃志之所之也。余性懶而鈍，好古而莫能為，每觀宿悅書翰，唯三嘆感佩而已。即今宿悅治學之勤，迨無虛暇，若他日潤色鴻業，則宿悅之成，豈遽限於是哉﹗佛典《華嚴經》開示：「不忘初心，方得始終」。宿悅吾兄勉旃。
歲在丙申四月
四宜書屋主人趙鵬述於凈室南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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