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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藝的腔調為何策不動一匹「馬」?

我知道捅破窗戶紙是要得罪人的,但我還是打算背著冒犯一家戲劇藝術殿堂的罵名,說出一句許多觀眾心裡埋著的那句話: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舞台上,有些作品是當之無愧的經典,但也有些作品是對不起觀眾的殘次品。比如,剛剛結束了6年700場演出的《茶館》屬於前者;而正在北京人藝實驗劇場首演的《伊庫斯》則屬於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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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熱愛戲劇的觀眾來說,《伊庫斯》(又譯作《馬》或《戀馬狂》)並不陌生。該劇由英國劇作家彼得·謝弗創作於1973年,曾多次搬上各國的戲劇舞台,還被改編成為電影。中國戲劇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外國當代劇作選》中收錄了這一作品。2007年,哈利·波特的扮演者丹尼爾·雷德克里夫的出演,讓《伊庫斯》在明星效應的帶動下又一次獲得了關注。

作為一部當代戲劇作品,《伊庫斯》的熱度可以持續40餘年,成為經典之作,與其驚世駭俗的程度有著密切關係。這不僅是指該作品講述了一個聳人聽聞的故事——17歲少年在一夜之間戳瞎了六匹馬的眼睛;也不僅是指其表演方式的大膽露骨——劇中主人公將有兩場全裸的戲份;更是指其在思想層面對於現實社會壓抑和漠視人性的批判,以及對人類生存困境的質疑。

劇中承擔主敘事者功能的心理醫生馬丁·狄薩特,便處在煎熬和痛苦之中。一方面,他要盡職盡責地「治療」少年艾倫·斯特蘭,發掘其犯下可怖罪行的深層真相;另一方面,他又深深地懷疑自己的所謂「治療」實際上是對人性本身的戕害。隨著劇情的深入,他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人性的劊子手,一個精神意義上的閹割者——他將艾倫治癒為正常人,卻同時毀滅了他為人的「激情」。

「正常」(normal)與「激情」(passion),是謝弗借狄薩特醫生所傳遞出來的核心衝突:宗教的訓誡、社會的規範、教育的綁縛、世俗的審判……這一切都在通過扼殺激情的方式為艾倫戴上無形的韁繩,將其調教為「正常」的人。亞馬遜Kindle中該劇本讀者批註量最高的那句台詞,恰好點明了「正常」的真相:「『正常』就是孩子眼睛裡的笑容……它也是上百萬成年人臨死時的眼神。」

也許對於中國觀眾而言,單從文本層面理解《伊庫斯》的主題可能需要克服一些文化的隔閡,這涉及西方宗教信仰體系,而謝弗在他的劇作中又大量借鑒了古希臘的神話象徵和戲劇表演形式。從這個角度而言,合格的舞台工作者有責任向觀眾傳遞出他們對劇本的闡釋和表達,可是讓我感到困惑的是,導演和演員似乎自己還沒能清楚地理解這部作品的主題。

比如一則新聞這樣記錄該劇導演班贊的觀點:「一旦失去熱情,人生就沒有了意義,可誰又可以保證自己一直抱有這樣的熱情呢?每個人都有枷鎖,都有著理想與現實的反差,這就是痛苦的根源。」對不起,這簡直是對原著的極大誤解,謝弗在《伊庫斯》中表達的分明是人的異化,是文明對個體的戕害,這與人們「熱情」的退散或「理想與現實的反差」究竟有何聯繫?我不能理解。

我想這一誤會的根源或許與選擇的劇本譯本有關聯。不妥的是,在該劇的節目單上並沒有註明其譯者是誰,倒是把文學統籌擺到了一個極其顯著的位置。我依循劇中的中文台詞風格和譯法揣測,導演和文學統籌大概是選擇了《外國當代劇作選》中劉安義先生的譯本,之前國內演出該劇也大都選擇了這個譯本,但客觀地講,這個譯本是存在一些不足之處的。

一方面,對照謝弗的英文劇本原文我們會發現,該譯本刪減掉了一場發生在馬廄中的交媾戲份;另一方面,對於劇中的「passion」一詞,譯者使用了「熱情」這一辭彙。但是,謝弗在劇作中引入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他提到的「passion」這個辭彙絕不僅指人們的情感,而是一個重要的學術辭彙,在生理上勾連著性的慾望,在哲學上又牽扯著人的意志,總之絕非「熱情」所能替代。

如果說近30年前的譯者因為社會時代的局限、學科領域的跨度等原因,難免會遺留一些問題,那麼今天的創作者應該追根溯源地分析一個作品的語義和主題,不應根據中文譯本的字面意義去隨便揣測。當整台演出都是建立在對於文本的誤讀基礎上的時候,結果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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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逐一看看演員們是如何塑造他們的角色吧,從少年艾倫·斯特蘭開始。扮演這個角色的演員從形象和年齡上看其實和劇中角色比較吻合,可是從他上場的那一刻起,我就認定台上的那個根本不是艾倫。無論是他流里流氣的說話腔調,還是鬆鬆垮垮的形體動作,擺明了就是在刻意摹仿一個劣跡斑斑的街頭流氓。

劇中的艾倫此時到底應該是什麼狀態呢?這個在極度壓抑的家庭環境中成長的少年,在精神世界裡塑造了以馬神伊庫斯為崇拜對象的私人宗教,但是一次糟糕的性經驗讓他褻瀆了神靈,他剛剛被伊庫斯遺棄了,他犯下了可怕的罪行,他的整個信仰崩塌了,他幾乎奄奄一息,他對外界的一切抗拒都來自於本能的最後掙扎和自我防護,怎麼可能有氣力神清氣爽地和別人叫板?

再來看看狄薩特醫生與艾倫的關係。劇本中這兩個角色之間不僅有醫患之間的博弈,而且還有著複雜的情感因素。狄薩特在收下這個病患的同時,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之中——他做了一場逼真的夢,夢見自己是個將兒童開膛剖腹的古希臘祭司。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治療對艾倫意味著什麼,因為他同樣著迷於伊庫斯的存在,甚至承認自己嫉妒和羨慕艾倫的激情。

在這組人物關係上,我原本期待著可以看到他們之間的較量,他們對彼此的影響和傷害,他們各自的精神隱疾如何將他們塑造為一體,狄薩特最後又是如何在黑暗中揮起鎬頭的……可是扮演狄薩特的演員,似乎陶醉於醫生這個職業的儒雅之中,他總是如慈父一般撫慰著少年,他所陳述的懷疑和迷惘聽上去不過是個文藝青年的矯情,他的手上哪裡沾著孩子們的鮮血了?

與這位白衣天使湊成完美一對的,當屬把艾倫送到他身邊的海瑟·沙羅門法官。這位地方法官可以說是劇中「正常」人士的典型代表,她既不能懂得艾倫的伊庫斯,也無法理解狄薩特的夢境。人藝版的這位海瑟法官開口便讓人有種如沐春風的錯覺,在她和醫生的聯手努力下,一出人性悲劇看上去倒像是愛的頌歌。

同樣令人不能理解的,還有該劇導演對青年騎師這一角色的處理。這是艾倫在六歲時第一次讓他接觸到馬的人物,是他童年時崇拜的理想形象,也是導致後來悲劇的源起。對於這樣一個理應被格外用心塑造的配角,卻是由扮演女孩基爾·梅遜的女演員來反串的。當我看到那個女演員貼著鬍子且故意壓著嗓子在台上表演時,心底只有一個困惑:難道劇團再挑不出一個合適的男演員了?

最後是飾演艾倫父母的那兩位演員。劇本中艾倫生長的家庭環境——一個典型的英國中產階級家庭,父親是當地的印刷商,一個無神論者,一個拒絕讓電視娛樂來愚弄自己和孩子的家長;母親曾是歷史教師,一個虔誠的教徒,一個會給孩子講述歷代國王和聖經故事的女人。總之,他們不僅是「正常」的父母,甚至是一對在修養方面有一定優越感的夫妻。

可是當這對父母的扮演者出現在舞台上時,他們說話的方式、行為舉止,都讓我感受到了一種撲面而來的鄉土氣息。當狄薩特在禮拜日的晚上登門拜訪時,艾倫的母親多拉·斯特蘭女士拎著一個碩大的鐵桶就登場了——這個鐵桶讓我困惑了很久,一個有著很好修養的虔誠女教徒,為何要在周日的晚上拎著個鐵桶來迎接事先預約來訪的客人,僅僅是要表現她的勤勞嗎?

我懷疑,在該劇導演的意識里,這個故事的發生地溫徹斯特是一個生活並不大便利的鄉村吧?倘若真是這樣的話,他把艾倫的父親塑造成一副底層勞動人民的形象,也就說得通了。

我絕不相信這個版本的父親,會是個因為兒子疏於閱讀便認為有辱家門的印刷商,他看上去更像是北京街邊常見的那種平日生意冷清的列印店老闆,連說話的腔調里都透露著濃郁的市井味道,臉上掛著傻呵呵的笑容。即使是兒子已經闖了大禍,他似乎也沒什麼犯愁的,還有閑工夫當著外來者的面和老婆拌幾句嘴……我都快能聞見他家廚房的油煙味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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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聽到一些觀眾議論,如今北京人藝的一些作品總免不了一種骨子裡的土氣,或者說市井氣,因此沾不得洋戲。這種說法顯然站不住腳,北京人藝的舞台上從來都不缺乏優秀的外國劇目。遠的如《推銷員之死》《嘩變》《洋麻將》,近的如《三姐妹·等待戈多》《大將軍寇流蘭》《萬尼亞舅舅》,都是有口皆碑。于是之、英若誠、朱旭等老一輩藝術家,濮存昕、何冰、馮遠征等觀眾喜愛的演員,都是既能演好本土劇目,也能演活外國劇目。

有人將這種土氣歸因於北京人藝演劇學派,要將「京味」融入到藝術風格之中。於是我們總能在北京人藝的一些演員身上發現一種共同的腔調:他們習慣於在舞台上有意或無意地耍弄著一口京片子,似乎只要加上那麼幾個兒化音,就無愧於北京人藝的招牌了。可這種所謂的腔調,非但不是對北京人藝演劇學派的繼承,反而是一種徹頭徹尾的背棄。真正意義上的北京人藝演劇學派,是對中國的戲劇美學傳統的傳承與吸收,和對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的化解與發展。這樣一個演劇學派,從來不曾拘泥於某一種口味或腔調,恰恰相反,它始終要求藝術家們在發展中把握藝術和審美,去打破窠臼和舊有的程式。

具體到舞台表演,可以重新研讀焦菊隱先生的心象說。「表演一個人物,一個性格,必須先使內心生活在那個角色之中……演員必須把這個『第二個天性』在內心上,從頭到尾,把他的精神生活體驗自然得一如第一天性。」從這角度來說,此次《伊庫斯》所暴露出的正是當今國內戲劇創作者中普遍存在的一個通病——懶惰和懈怠。這個通病,尤其在國有院團的創作群體中泛濫,這個通病有時還表現為一種基於自我身份而產生的盲目自信。

再說幾句題外話,丹尼爾·雷德克里夫作為當紅小鮮肉,為了應付《伊庫斯》中的全裸戲份,還特意練出幾塊腹肌。來京演出的國外院團,其演員無論是身材還是形體動作,往往能看出是經過長期的嚴格訓練塑造出來的。可是我們國內院團的演員們,有多少人早已放棄了日常形體訓練?當他們在台上鬆鬆垮垮地甩著綿軟的贅肉,吐著含混的兒化音的時候,簡直都讓人覺得可恨了。

謝弗曾經提到他創作《伊庫斯》的初衷。作品上演的兩年前,他和一位朋友驅車行駛在泥濘的鄉間路上。當他們路過一座馬廄時,朋友提起了他在倫敦一次聚餐時聽聞的某樁聳人聽聞的罪案。幾個月後這位朋友去世了,因此謝弗在創作劇本時已經無法採集到那樁真實案件中的故事素材。儘管劇本中的故事主要是在想像中構建起來的,但他特意邀請了一位兒童心理學家來把關。

這位劇作家寫道:「馬丁·狄薩特僅僅只是一家醫院中的一個醫生。我要承擔起他的責任,正如我對他的患者所做的那樣。」我不知道,當面對謝弗的劇本時,創作者們是否有足夠的底氣,能夠承擔得起劇中那些角色的責任。套用導演在節目單中寫下的那句話,「未經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同理,未經省察的藝術,稱不上藝術。

文|周健森 攝影| 王雨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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