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岩文選 上新街詠嘆調
歐陽畫鋼筆畫龍門浩纜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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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新街詠嘆調
文/賀 岩
第一樂章:鳥瞰上新街
龍門浩地理位置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天涯難割故鄉情。
上新街原名龍門浩,得名於古渝州十二景之一「龍門浩月」。重慶市區的區級街道幾乎都是延續的老地名,唯獨上新街與眾不同,海(棠溪)彈(子石)公路一通,就換了新名,可見其不凡。
上新街既是一街名,也是一個地域名。從龍門浩碼頭到前驅路口是它的主街。轄區上接海棠溪,下連玄壇廟,包括上新街、下新街、覺林寺、一天門、蓮花山、瓦廠灣、攤子口、老碼頭、新碼頭、鹽店灣、電業崗、桂花園等等,都或早或遲或長或短地歸於它麾下。
有人說,重慶市南岸區就像一位身材修長的美女,側卧長江畔,頭枕南坪,腳濯彈子石,上新街就是美人的腰。文人詩曰:「最美不過美人腰,春風輕拂柳枝條。」個中韻致各人去品味。下里巴人就直率多了,毫不隱晦地宣稱:「女人好看在眉毛上,好耍還在半中央。」
又有人說,重慶市南岸區就像一條扁擔,一頭挑著南坪場,一頭挑著大佛段,上新街就是中間的挑腳漢。挑腳漢,身板健,走貴州,去雲南,擔鹽擔鐵擔吃穿,風霜雨雪一肩擔。
既像美女天仙,又似下力莽漢,集秀美健壯於一體,融溫柔剛強於一身;依山傍水,城鎮與田園逗趣,汽笛與牧歌應和,這大概就是上新街最基本的特色。
一道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上新街的絕妙身姿得益於前有長江流水為她洗塵梳妝,後有文峰塔、老君洞、一棵樹、亭子山、真武山、塗山為之列隊護防。諸峰各具姿色,各懷絕招,為上新街增色添彩不少。其中名氣最大的當數最西邊的塗山。
塗山又名真武山。順著一天門的石級向上數百米,有一岔路口,向左是去蓮花山、清水溪而上黃山,向右就是上塗山。塗山可謂步步見美景,處處有傳說。
傳說當年大禹王治水經過此地,因勞累過度病倒了,被塗山女救治,並結為夫妻。後禹王離家去完成未盡事業,塗山女終日到江邊等候丈夫歸來,日久天長,化為一巨石,即呼歸石。為紀念這位既顧全大局又多情善感的女子,人們把她與大禹居住的地方叫做塗山。
當時大約是母系社會晚期,大禹王算「倒插門」,塗山女的居住地就顯得重要了,哪裡是塗山女的居住地,哪裡就是大禹王的故鄉。反正時間久遠,誰也拿不出真憑實據,於是全國各地就冒出了幾十個塗山。
渝州塗山的專屬權,有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留詩為證:
野徑行無伴,僧房宿有期。
塗山來去熟,惟是馬蹄知。
清代名士陳竹坡則集銀千兩,手書「塗山」刻于山岩,宣示了塗山的歸屬。字高十餘丈,每一筆畫里可躺下一人,當年是崽兒們攀岩逞能的最佳去處。長江北岸幾十里內皆清晰可見,鉄筆金鉤,氣薄雲天,鎮市之寶,當之無愧。
沿塗山兩字繼續向上,就到了「打兒石」。山溝對面的山壁上有一條縫隙,山壁下有一個石洞。據說,只要把石頭擲進石縫或石洞,就可以喜得貴子。於是人們紛紛前來投石祈兒,搞得周圍幾十米內再也找不到一塊石頭。窮人家的孩子卻因此多了一條「生財之道」——從遠處背來石子,一分錢兩塊賣給祈兒者。
再向上就可以看到傳說大禹夫婦居住的「塗洞」了。石洞狹小陰暗,令人聯想起「愛巢」兩字的來歷。
轉過塗洞,有一大石縫,叫「虎乳洞」。傳說塗山氏生下兒子啟後,依然每天去呼歸石候望丈夫,兒子在家裡餓得直哭。一隻剛下過崽的白虎尋著哭聲找來,竟然給啟餵奶。這也是後來巴人以白虎為圖騰的論據之一。
塗洞下面是由幾塊巨石組成的回龍橋。傳說一條修鍊了千年的巨蟒,趁暴雨後山洪暴發之際「出蛟」,在回龍橋遇上了一個採藥人。按出蛟條例,碰見的第一個人對巨蟒有封咒大權:封它是龍就是龍,咒它是妖便是妖。採藥人看見頭上長角的巨蟒瞪眼望著他,先是嚇了一大跳,妖怪二字差點喊出口。好在他心存仁善,就戰戰巍巍地對蟒蛇說:「你要當龍,就去東海,不要留在這裡害人!」巨蟒大喜,三次回身向採藥人點頭致謝,然後迅速順水遠去了。後來,採藥人也成了一代名醫。
再往上走就是塗山寺,如果進去,三天三夜也講不完,就暫且放下,先去東邊的亭子山。
亭子山地勢高,視野開闊,可以把整個重慶市區盡收眼裡。山頂立有一根高約10米、粗約20厘米的生鐵柱,宛如重慶城的避雷針,傳說是岳飛當年的拴馬樁。都知道岳飛是在中原抗金,什麼時候來到了大西南,不得而知。老百姓總有自己的理由。
亭子用楠木相拼而成,沒用一顆鐵釘。飛檐翹角,造型奇特。十五之夜,一輪玉盤掛在亭角,如龍角托珠,與彩雲相戲,妙不可言。
從亭子山再往東走十分鐘,就到了「一棵樹」。一棵樹因有一棵松樹孤立半山腰而得名,本無特色可言。但從桂花園小道經此上山,要比走前驅路大道節約一個小時。山上重慶市第四女子中學的學生們,星期六下山回家、星期天上山返校,穿紅戴綠,背包打傘,頭插野花,穿行林間,如精靈閃現;歡聲笑語,如天籟梵音,為山林增色添彩。
從「一棵樹」平行五分鐘,就到了被譽為「川東第一道觀」的老君洞。此地是張天師修鍊得道之處。山勢陡峭,樹密林深。洞府石刻,楹聯高懸,觀樓凌空,飛檐挑雲,遠望長江滾滾,頓覺心曠神怡。真可謂道家精氣神,陰陽天地人。
老君洞五百年興衰不定,幾遭焚毀。共和國初期,還香火旺盛;文革過後,則廟宇不存,道人一個不剩。現在的老君洞,經過近三十年的重整新修,廟宇樓舍迭起,善男信女擁擠,進入了最輝煌的時代。
朝九暮五,塗山寺與老君洞的鐘鼓齊鳴,遙相呼應,在上新街的天空傳響,莊嚴祥和,把安寧與希望灑向每個人的心上。僅此一點,兩座寺廟算沒有白修。
上新街歷史悠久,文化底蘊厚重。黃桷埡文峰塔、覺林寺報恩塔與江北的塔子山文峰塔,是重慶主城區的三大名塔。傳說從前有一條火龍,到處禍害百姓,後來被玉帝收服,囚禁在重慶城下面,並昭示人間建塔鎮壓之。於是,黃桷埡文峰塔壓龍頭,覺林寺報恩塔壓龍身,江北的塔子山文峰塔壓龍尾。玉帝下旨,除非三塔見面(在一個地方同時看見三座塔),火龍不得解脫。火龍一
旦解脫,重慶城就會天翻地覆,遍地大火。
其實,亭子山的鐵柱、南北兩岸的三塔、重慶城九開八閉的城門,都是為了一個目的:借兩江三山之勢拱衛重慶城。重慶的山川形勢過於兇險,必須鎮住,永絕後患。
南北兩座文峰塔均建在山巔,顯得雄偉高峻。其實,真正高峻者是坐落在地勢低凹的覺林寺報恩塔。此塔為七層雙檐,高33.2米,全磚石結構,底邊為八角形,歷經多年風雨依然挺立,曾多次入選「中國名塔」。關於它的建造有許多傳說。例如,塔頂重約2噸,由整塊石頭鑿成,怎樣安全地把它送上塔頂?誰都拿不出萬無一失的最佳方案。最後還是魯班現身,用堆積法解決了這一難題。
報恩塔的側面有一大土堆,據說就是蓋好塔後移出的積土。五十年前土堆上有一豪墓,墓側立一石塔,形似報恩塔,疑是建塔組織者之墓。
以上這些只能算是上新街的鳳毛麟角,要想真正了解上新街,還得回到地上,走進上新街。
第二樂章:漫步上新街
從渝中區望龍門渡口過江,下船處就是古「巴渝十二景」之一的「龍門浩月」。
兩條百餘丈長的石樑如巨龍卧於長江南側,上起海棠溪,下到玄壇廟,把江面一分為二。長江嘉陵江之水匯合於朝天門,兩潮爭鋒,勢不可遏,把水位抬高四五米。浪擊外石樑,如戰鼓雷鳴,水花飛濺,如巨龍戲水;內石樑一邊卻風平浪靜,水波不興,是停泊船隻的天然港灣。
盛夏江水暴漲,石樑孤立於洪水之中。登立浩石,看千帆爭流,把酒臨風,吟「大江東去」,豎子亦英雄。
下午放學後,一群群街崽兒來到江邊,節奏整齊地踏著腳步、拍著屁股,得意地扯開喉嚨乾嚎:「許多的小朋友往到河邊跑也,穿的是叉叉褲也,背的是大書包也……」
兩巨石似龍角相拱成門狀,內外石樑之間,江水湍急。曬得渾身黑亮的崽兒們,一個個爬上拱石,先自報動作名稱:「3211」「秤砣落水」「凌空飛燕」「搭門板」,然後用各種姿勢躍入內外石樑間的水中,好似鯉魚跳龍門,任激流將自己衝出石樑外,再游回岸上。
若遇駁船駛過,浪拍外石樑,激蕩如雷。崽兒們爭先恐後地跳進浪濤,用重慶特有的「川江大把」揮臂擊水。身體時而被波浪吞沒,時而從浪里鑽出來,噴吐出嘴裡的江水,興奮得「嗷嗷」直叫。
如果江水裡有放漂的原木衝來,大膽的崽兒就抓住原木,順著洶湧的江水奔朝天門而去,在長江和嘉陵江匯合的「夾板水」中浮沉。有膽大的,直放到幾十里外的唐家沱才「收灘」回來。
當皓月東升,月光如絲如縷,穿過龍門,浸入江水。江面銀光閃閃,如玉龍卸甲;漁火點點,如星光璀璨。對面重慶城的萬家燈火直接天庭,又似銀河倒瀉流下人間。
枯水季節,從輪渡躉船到岸邊是長長的沙灘,就成了孩子們的樂園。賽跑、挖沙坑、埋「地雷」、滴石山、釣魚,歡聲不斷。偶有衝突,會出現「鹽店灣」單挑「瓦廠灣」或「老碼頭」群毆「攤子口」的場面,雙方在河攤擺開陣勢,準備血戰一場。但關鍵時刻,往往會有一個雙方都認可的人物出面擺平。於是「梁山好漢不打不相識、越打越親熱」,大家握手言歡,遊戲從頭再來。
那時的上新街,是去貴州雲南的必經之路。新老碼頭、鹽庫油庫、客輪渡口,沿江密布。挑夫、馬幫、滑竿,一群群一串串,熱鬧得像趕場。河灘上搭起許多臨時的小攤,醪糟湯圓擔擔麵,燒酒花生鹽茶蛋,還有「帽兒頭」下鹹菜。
河灘上有一個江水長時間衝擊浩石的反作用力掏成的水坑,水深不見底,俗稱「卧鬼凼」。漲水時被江水淹沒,水枯時露出來。凼里生長著許多「降落傘魚」,五顏六色,時而上升,時而下降,絢麗好看。女孩子特別喜歡,撈起來裝進玻璃瓶,如獲至寶地捧回家去。
這魚的學名叫水母,是一種腔腸類浮游生物,大多生活在海洋里,怎麼出現在長江里了呢?而且除了卧鬼凼和下游不遠的彈子石,其它地方都沒發現它的蹤影。現在卧鬼凼被炸掉了,降落傘魚也沒有了,好像它根本沒有出現過,只是一個傳說而已。
從渡口拾石級而上,大約三百餘級,就到了電影院。石級寬2米左右,兩邊是高高的黑色院牆,人踏著石級走,感覺像走在洞子里,還可以聽見空洞的腳步聲。左邊院牆裡是倉庫,右邊是風格各異的小庭院——以前是各洋行的住宅。
自1891年重慶開埠,彈子石王家沱一帶很快就被國內外的投資者劃分一空。當局為了平民憤,明文規定外國人不得向江北區和市中區發展。於是,南岸沿江一帶就成了外國資本搶佔的重點,洋行、公司、酒吧、私宅、醫院……雨後春筍般發展起來。抗戰時期,大量的使館、工廠、機關、學校內遷,作為市區三大渡口之一的上新街當仁不讓地開懷接納。
另一條側路沿著江邊小道上貨場(後來這裡曾經修建了運貨纜車),然後經糧店、燈光球場、商業局、聯合診所,與經電影院、百貨公司出來的大路合成為上新街的主要街道,一直通到前驅路,全長約1000米。
沿街而上,左邊依次有塗山公寓(當時上新街的最高星級旅館)、塗山餐廳、新華書店、糖果店、銀行、橋頭火鍋,右邊依次有百貨店、中藥房、餐廳、郵電局……那時的上新街,擁有近二百家店、館、站、門市部,有近四萬常住人口。市政文化設施比較完善,郵局、銀行、衛生院、百貨公司、當鋪、五金店、燈光球場、游泳池、電影院、圖書室、文化館、照相館,樣樣齊全。還有一個川劇院,是當時重慶僅存的三家川劇團之一的群生川劇團的演出場地。
就說那燈光球場,雖說是露天的,不能遮風擋雨,但晚上能看球賽,相當於過年。每逢星期六下午,球迷們就開始像獵犬似的到處找票。多數票是按單位輪流分發,零售票少得可憐,往往售票處的輪子還沒排好,「票已售完」的牌子就掛了出來。賽場上的精彩就不用說了。直到現在,上新街的老籃球迷依然可以眉飛色舞地講述當年「峽口13號」三大步上籃,「小石納威」籃下一柱擎天的風采。
那時的上新街,是南岸區府所在地,是區政治文化中心。一座馬鞍山,過去是外國使節、洋行的聚集地,一棟棟西式小樓或高或低、時隱時現地鑲嵌在樹叢花園裡。解放後,這些花園洋房全部成了各政府部門的辦公室,父母進屋去辦事,孩子們正好在花園裡「藏貓貓」、逗蟲蟲,比現在超市門前的搖搖車有趣多了,也完全沒有現在政府大樓的高高在上,戒備森嚴。
因為是區委區府所在地,自然要沾點光,上新街是南岸區最早進行舊城改造的地區。海彈公路通車後,順勢將其主要街道加寬、拓平、水泥化,很快煥然一新。因此還獲得了一個響噹噹亮堂堂的名字——紅旗街,還是國家級的。中央和省市領導人李先念、姚依林、程子華、李井泉、廖志高、任白戈……都來這裡參觀指導過。各國使節也趕來一睹新中國的風采。中央新聞電影製片廠組織精兵強將,三次來上新街,拍攝了一部名為《春色滿山城》的長紀錄片。一時間,上新街譽滿全國,各地前來參觀取經的代表團如過江之鯽,應接不暇。
那時的上新街,書聲琅琅歌聲傳,長航幼兒園、機關託兒所,龍門浩小學、覺林寺小學、上浩小學、前驅路小學,上新街民中、三十九中學,學生總數過千。
學校中,當數上新街民中(文革中改名為大慶民中)的名氣最大。不是因為它的師生成分特殊,被戲稱為「賢(閑)人教聖(剩)人」;也不是因為它的教學質量可與市級校三十九中平分秋色;而是因為在文化大革命中,它的「3211戰鬥隊」獨霸上新街,打遍南岸區,付出的代價是十幾條鮮活的年輕生命血染上新街。
那時的上新街,廠礦企業處處在。桐君閣藥廠、重柴廠、皮革廠、合纖廠、豬鬃廠,針織廠,堪稱優秀企業、重慶名牌。豬鬃出口海外,價超白銀;皮鞋遠銷國外,中國人沒幾個買得到。改革開放後,廠里的師傅幾乎人人單幹、個個發財,彈子石的皮鞋城就是他們的傑作。
桐君閣藥廠的黨委書記李三多,真正的老紅軍,奪臘子口、過雪山草地、吃樹皮草根,當官後依然保持紅軍本色。文革中,廠里的造反派沒人敢動他一根汗毛;外單位的想批鬥他,被廠里的工人圍住不放。
那時的上新街,民風淳樸,人心純凈。饑荒嚴重的1962年,一盆全街僅有的曇花即將開放,消息傳開,人們湧向種花人的小園。曇花主人慷慨地端出花盆放在院牆上,讓更多的人可以看到。人們餓著肚子,靜等到子夜十二點,曇花終於一現,人群歡呼著,簇擁著花主人,高舉花盆,在主要街段走了兩個來回。直到凌晨花謝,才心滿意足地散去。
哦,差點忘了,上新街有四五個小書攤,每個書攤有二百本左右連環畫。對孩子們來說,那是最幸福的地方。早飯不吃,忍飢挨餓,為的是節約兩分錢去看連環畫;放學後被留在辦公室寫檢查、補作業,原因是逃學去看連環畫;屁股上被老爸打起豬兒子梗梗,原因是看連環畫忘了上學、忘了回家吃飯。
沒人清楚,那些年,上新街的連環畫書攤培養出了多少人才。但肯定是有的,我堅信。
啊,上新街!你是我心中的驕傲,你是我心中的依戀。我圍著你轉悠了六十多年,中間也曾飛出去好幾次,最後還是飛了回來。
可是現在的上新街,叫我怎麼說你呢?高樓林立,喇叭聲聲,既像彈子石,也像海棠溪,仔細一看又誰都不像。雖然皓月依舊,但卧龍無存;山形依舊,但亭子不在。原本宏大剛勁的「塗山」二字,文革中被剷除,改鑿為「毛主席萬歲」;文革後又剷除「毛主席萬歲」,重刻「塗山」。然而兩次剷除,石壁破損,「塗山」二字成了形象猥瑣的侏儒,再無復原來的氣勢了。
上新街,你還有什麼值得我留念?
這時,重聚的老同學、兒時的玩伴,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他的一段親身經歷:
四十多年前,兩支號稱「叢林殺手」的小分隊在緬甸的深山老林中不期而遇。一支是緬甸政府招募的僱傭軍——原國民黨軍隊的殘餘軍人;一支是緬共游擊隊鼓動的中國知青——曾震驚世界的紅衛兵。這些軍人從抗日戰爭打到現在,身經百戰,戰鬥素質絕對一流,只是年齡偏大,接近四十;這些知青從國內打到國外,依靠信仰,無師自通,又占年齡優勢,大都二十左右。真正的針尖對麥芒,釘鎚對鐵棒。雙方不但裝備差不多,連執行的任務都基本一樣:進入同一塊地區潛伏下來,到了同一時間向對方指揮部發起攻擊。
老林里濃霧瀰漫,能見度幾乎為零。雙方都感覺有對方存在,甚至可以隱隱約約嗅到一點異味,但就是什麼都看不見摸不著,可怕的寂靜籠罩著老林。
隨著太陽升高,濃霧慢慢散開,能見度從一米到二米,再到五米……
幾個小時的潮濕孤獨、蚊叮蟲咬、飢餓寒冷,搞得人都快瘋了,巴不得戰鬥早點打響,是死是活來個痛快。
我實在渾身難受,不自覺地微微抬起頭,讓眼睛睜開一條縫。天!我的眼睛裡閃出另一對眼珠,充滿殺氣,僅離我五米左右!
兩對眼睛像嵌在臉上的玻璃珠,死死盯住對方一動不動,身體更是如同殭屍。雙方心知肚明,誰要稍一亂動,幾十秒鐘內,殭屍就會變成血屍。
真是鬼摸了腦殼,怎麼會把隱蔽點選在這裡!「媽賣屄!」我忍不住罵了一句粗口,隨即驚出一身冷汗——完了!對方指頭一動,我的小命即休。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沒有致命的子彈飛來,反倒是對面的眼睛抬高了,並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我還沒有醒豁過來是啷個回事,對面傳來聲音:「知青兄弟,不要開槍!我以軍人的名譽保證,也絕不先開槍。」隨即,一支槍筒朝天伸了出來。對特戰隊員來說,這個舉動等於自殺。
同樣是軍人,他敢輸耳朵老子就敢輸腦袋。我故作輕鬆地喊過去:「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啥子事?」
「你們中間是不是有重慶人?」
我一怔:「你啷個曉得老子們裡頭有重慶人呢?」
「聞氣色都聞得出來。你這一開腔,更絕對是重慶人了!」
「未必你也是重慶人?」
「未必老子就不可以是重慶人?」對方換成了重慶口音。
「嘿,你龜兒還真是重慶人!」
「你家住哪點?」
「南岸。」
「南岸哪點?」
「上新街。」
「上新街?哄娘哄老子。南岸老子熟得很,哪裡有個上新街?」對方機槍連發般吐出一串地名:「大佛段、彈子石、覺林寺、玄壇廟、龍門浩、海棠溪……」
「上新街就是龍門浩,後來改的名。」
「恁個回事嗦,龍門浩改成了上新街。這一晃就是二十多年了,過去的地方曉得還在不在?」
「我家在馬鞍山,變化不大。」
「我家住在鹽店灣,下面就是輪渡碼頭。還在嗎?」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更何況是在異國他鄉。戰場的兇險被濃濃的鄉情遮蓋,我們兩個爭先恐後地敘述起記憶中的家鄉來——
雞翅膀放灘,唐家沱才收回來;卧鬼凼撈降落傘魚,送給喜歡的女娃兒;挖沙坑,修碉堡,埋地雷;滾鐵環,摻陀螺,彈玻璃珠子;打蛇抱蛋,殺馬馬肩……
擔擔麵又辣又麻又還酸,豆腐腦的味道才叫鮮;老君洞的甜洋姜,真武山的鹽大蒜,一百錢買一串……
前驅路的梯坎一步半,抬棒棒的千腳蟲光起膀子干;「塗山」兩個字當懸崖攀,亭子山的月亮掛在亭尖尖……
正月十五趕廟會,火炮響連天;舞龍燈,劃龍船,花花轎子抬出車幺妹……
戰場變成了故事會,兩邊的戰士不覺從掩體里鑽出來,聽我倆長麻吊線地擺家鄉龍門陣,有的忍不住插話,有的不時揉揉發酸的眼睛。
突然,一串信號彈衝上天。老兵猛地跳起來:「快!都回陣地,進攻開始了!」
他抓起身邊的機槍,對我們大喊:「崽兒們,聽哥子一句話,別幹了,回家吧!做牛做馬也不要做喪家之犬;上刀山下油鍋也不要做孤魂野鬼!」
老兵扣動扳機,把一梭子彈送上天。兩邊的輕重武器一起開火,激烈的戰鬥打響了……
第四樂章:眷念上新街
老同學不說話了,閉上眼,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我沒打攪他,移步涼台上,用餐巾紙擦拭濕潤的眼睛。
在家與國之間,還有一個不能捨棄的重要組成部分——故鄉。家太小,國太大,故鄉正好牽住兩邊拉近距離。故鄉如同母親,一旦關係確立,就永遠不能替換更改,無論她是窮是富、是舊是新。
我不能確定那位老兵心中的「家」的確切含義,但我感覺得到他心中的痛楚:沒有家,沒有家鄉,沒有祖國。
我曾經攜妻兒去新疆工作。同內地相比,各方面的待遇都不錯,有提前進入共產主義的感覺。美中不足的是,三歲的兒子水土不服,高燒、咳嗽、拉肚子,全身瘡疤流黃水,什麼醫療手段都沒辦法。遠在重慶的母親知道了,寄來半信封泥土。妻子不顧我的反對,決定試一試。沒想到三天過後,兒子病情全面好轉,我只能忍受妻子的訕笑。
從此認定上新街就是我的故鄉。她的名字平凡,模樣普通。但她是我生命的根,她的遺傳密碼已經融進了我的血液骨髓,即使我去了海角天涯,依然能從空氣中嗅出她獨特的氣息。那個老兵會有我這樣的幸運嗎?
我的思緒還停不下來。如今的上新街和這個城市的其它地方差不多,高大密集的水泥森林,車輛往來不停,缺少個性和情趣,有些單調和枯燥。「沉舟側畔千帆過」,人類在進步,社會在發展。進步發展的代價就是舊的消失。
上新街的長江邊原來有十幾間吊腳樓,懸空數丈,僅靠幾十根楠竹支撐。藝術家把它當著美的標本,畫冊影集出了一本又一本。可是,一場洪水把它們卷得無蹤無影,現在那裡是一棟30層高的安居房。藝術家遺憾地搖搖頭,老百姓歡天喜地搬新家。
然而,如果有了計算機就不會算數,有了汽車就不會走路,有了豪宅就關門閉戶,有了兒女爹媽都不顧,這樣的人類社會究竟是在進步還是在退步?
糖關刀、面人糖之所以會永遠留在心裡,因為它們不但是食品,還包涵著藝人的匠心,包涵著一個民族的靈魂,一種文化的傳承。
我們必須學會拋棄,身上披掛太多會讓我們寸步難行。但拋棄的應該是腳鐐手銬而不是項鏈戒鑽。我們必須學會進取創新,墨守成規就意味著自取滅亡。我們有生存的權利,但沒有奢侈的理由;我們可以改善生活條件,但無權毀壞自然環境。
天地生萬物,萬物相輔而相成,此乃天道,亦是人道。
上新街,你還能教會我們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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