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愛的名義把世界推向深淵
劉慈欣將他對地球命運的思考，都凝聚在《三體》三部曲中。《三體》系列先後為他贏得雨果獎和軌跡獎最佳長篇科幻小說獎。《三體》為何能獲獎？它又為何能吸引眾多讀者成為「三體粉」？
我們為此邀請杭州師範大學中文系副教授詹玲老師解讀《三體》及科幻小說中的人類困境。她將分析，為什麼當整個地球都陷入生存絕境，那些美好的信念會變成僵化的教條，成為絞死人類及其文明的繩索。
假如末日降臨，人類該如何自處？以愛？以眼淚？
跟隨詹玲老師，一張圖讀明白劉慈欣的《三體》
01.
「智子」封鎖
詹玲老師在導讀中指出，讀者對《三體》的興趣，很大程度上依賴於它引人入勝的開頭。《三體》開場便是物理學家們相繼死亡：
「小說用其中的一位物理學家楊冬的遺書告訴讀者，『一切的一切都導向這樣一個結果。物理學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將來也不會存在』。」
劉慈欣巧妙地設置懸念，吸引讀者去探求物理學們自殺的原因，詹玲老師表示：
「對於像我這樣一個對物理化學一竅不通的人來說，震撼到我了，物理學價值信仰全面坍塌了······楊冬等等這些物理學家，他們對整個世界的穩定和秩序都產生了懷疑。他們自殺了。這個是小說的開頭。」
詹玲
杭州師範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哈佛大學訪問學者
藉助小說的探案視角，讀者會發現：這些物理學家是因為發現了「物質本源無規律」，因而絕望自殺。由於他們所做的粒子對撞機的實驗結果毫無規律性可言，他們絕望地認為，維繫宇宙穩定的普適規律並不存在。
因此，在更複雜的宇宙真實面前，信念集體崩塌的他們，先後自殺了。
「物質本源無規律」以及由此引出的一系列的理論追問，對於一般讀者來說略顯深奧，詹玲老師指出：
「當這個問題拋出之後，如果處理得不好，很可能讀者接下來就會把這本書給拋掉了。」
《三體》不僅未令讀者棄讀，而且讓讀者一下就被吸引住了。因為劉慈欣非常擅於用細節、形象的故事來將理論問題解釋清楚，比如他藉助射手假說：
「射手假說講的是有一個神槍手，在一個靶子上，每隔十厘米打一個洞，設想這個靶子的平面上生活著一種二維的智能生物。它們中有個科學家，而這個科學家對自己的宇宙進行觀察，發現了一個偉大的規律：宇宙每隔十厘米必然有一個洞，它們就把這個神槍手一時興起的隨意行為，看成了自己宇宙中的鐵律。這個是射手假說。」
詹玲老師認為，這個假說：
「讓我對物質的本源是無規律的，這個深奧難懂的定律幾乎是秒懂！而且我會迅速地把人類跟靶子平面上的二維智能生物……並排理解，於是我就懂了，為什麼這些物理學家他們會那麼絕望？」
物理學家們絕望自殺的根本原因，便是人類與假說中的蟲子一樣，都被更高維度的存在給戲耍了。
在《三體》中，那個戲耍人類的高維存在就是「智子」。
「智子」是被三體人發送到地球的超級智能體，只有微觀粒子大小，而且可以收縮到十一維，從而不受三維空間影響。三體人派智子來到地球，干擾地球上粒子加速器的實驗結果，讓人類不能得到有效的觀測數據，從而鎖死了人類的科技發展。
一方面，智子潛進人類物理實驗的高能加速器後，破壞粒子對撞機實驗，進而阻止人類認識物質本源，以此封住人類基礎科學的天花板。
另一方面，智子還時刻監視著每個地球人的言行舉動，三體人藉助智子建立全方位監控系統，防止人類掌握、傳播不利於他們殖民地球的知識信息。
智子、水滴、二向箔等《三體》中的超級神器
在小說之外也引發風潮
理論物理學家們用這些科幻創想做導入
向公眾普及現代物理學常識
因為智子計劃的存在，在三體艦隊漫長的行軍期間，人類雖然取得了一些技術進步，但是科學水平的上限卻被三體這個異星文明牢牢鎖定。
這種科學水平上的層級差距，最終也實實在在地導致三體對人類的完勝，地球文明的滅頂之災不可避免地降臨。
02.
文明的「執劍人」
智子封鎖雖然在基礎科學戰線完全壓制人類文明的躍升，但卻在另一條戰線上意外失守了。
在推演宇宙各文明間社會規則之時，小說主人公羅輯在各方博弈之下終於得出了宇宙社會學的黑暗森林法則。
參透了這個宇宙文明社會的根本準則之後，羅輯就以發射三體人星球坐標為要挾，建立起了有效的黑暗森林威懾。
這個威懾的機制非常簡單：如果三體文明一意孤行入侵地球，地球文明就將對整個宇宙廣播三體星系的空間坐標，而更強大的異星文明就會將暴露的三體世界消滅。同時，地球也會因為坐標暴露，面臨同樣的黑暗森林打擊危險。
藉此機制確立起有效威懾之後，羅輯成為了維持地球對三體的有限威懾的「持劍人」。
詹玲老師認為：
「羅輯之所以能夠成為執劍人，成功地在地球文明和比地球文明強大得多的三體文明之間建立起威懾，就是因為他洞悉了宇宙的黑暗森林模式，能夠用一種極度的理性，不擇手段地選擇用一個文明的毀滅來保障另一個文明的生存。」
據此，地球人與三體人之間迎來了短暫的和平均勢。這樣的和平脆弱不堪，因為這個時代的人類正在一點點剷除現有秩序的脆弱基礎，他們以自我為中心的價值觀，正將地球文明送往毀滅邊緣。
隨著和平年代日久，這個時代的人類不僅完全「以自我為中心」，而且喪失了對宇宙秩序零道德基本面的警惕，他們寧願相信三體的輿論宣傳，相信三體人希望與地球人和諧共處，也不願看到執劍人真的代替自己做出「集體自殺」的決定。
因此，新時代的人們通過民主制度共同表決：解除羅輯的執劍人身份，由主張「人性、道德和愛」的程心來接任。
執劍人的紅色開關交換 15 分鐘後，三體入侵的警報毫無預兆地響起。
無法選擇人類與三體人同歸於盡，毀滅兩個文明的程心，扔出了手中的控制按鈕，放棄了「執劍人」的權利與責任。
03.
價值悖論
執掌著全人類命運的程心，為什麼會在最關鍵的時刻反倒放棄保護人類的責任？
詹玲老師解讀說：
「在這個女性的眼裡，任何一個個體的生命都是平等寶貴的，她不會為了一己私利放棄哪怕一個生命。所以故事中，大移民的災難時期，祈禱救贖出現的人們是把程心當作聖母一樣膜拜的。大家都祈求能夠從這個人手裡獲得救贖，而程心也確實就像聖母那樣……她每一次蘇醒後，做的決定都是善的決定。」
但就是這樣一位充滿愛、善良和人性光輝的「聖母」，卻接連兩次替人類做出死亡抉擇。
第一次是放棄黑暗森林威懾；而第二次則是人類的命運有明確結論之際：只有全力發展曲率驅動飛船，才能使人類免於死亡打擊。但這個唯一的求生方式，再一次被程心拒絕了。
她看到人們為了登上飛船自相殘殺，認為違反了「生存權對每個人是平等的」這條道德律，於是決定終止飛船的研發。
這幾乎等於直接宣判了絕大多數人類的滅亡。最終，地球以及整個太陽系都遭到來自宇宙更高文明的死亡打擊，失去高度這個軸的地球以及其上的一切生命，逐漸變為一張二維平面圖。
遭到更高文明打擊的太陽系，變成了一張二維畫
「她兩次處於僅次於上帝的位置上，卻兩次以愛的名義把世界推向深淵，而這一次已沒人能為她挽回。」這是程心在時間之外的回憶，也是劉慈欣為她寫的判詞。
詹玲老師也提醒我們：要注意程心這個人物的複雜性。
因為程心這個人物，如果放在平常時期，誰也不會覺得她討厭，相反都會認為她是很可愛的一個人，很美的一個女性。對於秩序穩定的人類社會來說，她也是一位善良、正直、無私的理想領袖。
但是，在穩定秩序被破壞之後，她卻不能準確地感知奇點的來臨，並做好面對更大更新問題的準備。她將和平時代在穩定秩序下的人類價值，當作了一種普世、永恆乃至靜止的人性來信仰。
當整個地球都陷入了生存絕境，她這些美好卻僵化的教條，就成了絞死人類及其文明的繩索。
程心之所以不能被作過分膚淺的解讀，是因為其背後蘊含著整個三部曲最深刻的思想實驗內容，即：假如末日降臨，人類應該如何自處？
在這個難以作出任何簡單回應問題面前，《三體》的敘事關係到道德與生存，人性與宇宙（智慧生命無限發展的道德真空），自我與他者之間的深刻矛盾。
在一些極端設定下，作者為這些矛盾挽了個死結；而在另一些時候，作者又表現出曖昧不明的立場。
比如羅輯的那句富有感染力的宣言：「我有一個夢，也許有一天，燦爛的陽光能照進黑暗森林」。
比如整個三部曲的末尾，劉慈欣用了大概兩百字，對一個小小的「生態球」做了動人描寫，它被程心留在即將終結的「我們的宇宙」中，「在那兒有一條小魚在輕盈地遊動，一滴露珠從一片草葉上脫離，旋轉著飄起，向太空中折射出一縷晶瑩的陽光」。
一個新的宇宙會因此重生嗎？又或者，這個小小的生態球是為了證明零道德宇宙中無法生存的人類道德也有一種詩學正義？
劉慈欣的《三體》結束於這個蘊含生命的生態球上。他用嚴密的科學邏輯推導出一個最糟糕的宇宙，演繹了一場最令人寒心徹骨的人類未來。
當然，他給讀者留下的不僅是一場發人深省的思想實驗，也仍舊有希望和溫暖。
因為，宇宙可以是零道德的真空，但人類文明則一定不是。
註：文內引文部分，未交代出處的，均引自詹玲老師在「明白APP上」導讀《三體》時的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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