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唐集∣「中庸之道」我們真的懂了嗎？
文/周唐
〖一〗
提起「中庸之道」這個詞，絕大部分人腦海里想到的是「不走極端，中間路線，中規中矩」等概念，類似胡適筆下「差不多先生」的氣質。
理解更深刻一層的人，會想到「中正平和」這四個字，表示修為要達到「中允、公正、平靜、和氣」這些意思。
然而，我理解「中庸之道」的真正內涵，遠不止如此。
在這裡，請允許我賣個關子。先說說為什麼會深入思考這個問題。
最近半年，人生、事業面臨轉折和重新出發，閑來無事，看了很多無用之書，也思考了很多無用之事。有不少困惑，也有不少頓悟。
先看看一些貌似毫不相關的問題吧，我一直在想這些現象有普世的規律和答案嗎？
1.芒格說他最崇拜的人是富蘭克林、孔子和西塞羅，不知道他是不是恭維中國人。儒家的最高智慧是「中庸之道」，這有值得崇拜的地方嗎？
2.李嘉誠先生在他一手創辦的汕頭大學作最後的告別演講，演講題目為「建立自我，追求無我」。李先生代表中國儒商的最高境界，他為什麼取這樣一個哲學意味的題目？他在上一年的演講中提到，人生大舞蹈家的夢幻DNA是「科學心智+藝術心靈」，這與「建立自我，追求無我」有聯繫嗎？
3.韓國思想家金容沃，號稱韓國國師。他說，中庸是人類的最高智慧。是真的嗎？
4.彭博社最新專訪陳天橋先生近況。他在與心魔對抗的過程中開始專註於人類腦神經科學的研究，並皈依佛教。為什麼曾經如此成功的商人會不快樂，會選擇皈依？向外求的腦神經科學，還是向內求的皈依佛教的信仰，能最終帶來內心的安寧與平靜？
5.網上有位叫二冬的85後年輕人，辭去工作，隱居終南山，成為一位隱士，他還寫了一本書叫《借山而居》。貌似真的瀟洒出塵，一幅很快樂瀟洒的樣子。他這種類似陶淵明、梭羅（《瓦爾登湖作者》）的做法，能帶來真正持久的快樂嗎？
6.凱哥導演拍了不少探討人類終極智慧的電影，比如《無極》、《道士下山》和《妖貓傳》等，他一直在說終極之道、人間至樂，這世間真有這玩意嗎？
7.最近國內金融圈特別粉一位大佬，美國最大的對沖基金橋水基金的創始人雷-達里奧，他寫了一本書《原則》，中國金融精英人士幾乎人手一本。他最推崇的三本書之一，約瑟夫-坎貝爾的《千面英雄》，和中國的《西遊記》的精神幾乎如出一轍。難道世上真有真經、至理、大道是屏蔽了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嗎？
以上這些貌似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真有答案嗎？甚至是共通的規律嗎？
〖二〗
在探尋這些問題的答案之前，我們再拋個終極的問題。
人生的意義是什麼？
很多人看到這個問題就笑了。
一般思考這種問題的，要麼是面臨畢業對未來茫然的大學畢業生，要麼是面臨中年危機對未來茫然的油膩大叔。
一句話，只有吃飽了飯沒事幹的人才會去思考這樣無聊的問題。
真的是這樣嗎？
《無問西東》里不是說那個大師橫行的年代，每一個人都會去追問人生的終極意義嗎？
是過去的人太無聊，還是現代人過於執迷於物慾的追求，而迷失了本心？
無論怎樣，這個問題還是值得去認真、深刻思考的。
曾經，我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人生本來沒有意義，你賦予的、並接納的，就是你全部的人生意義」。
這是一個「相對估值」的概念，乍一聽，挺有道理的。
每個人的人生意義由自己來定義，套用一句話，「用經歷定義人生」。
周唐集的卷首語，「每個生命的終極意義是，在不完美的世界裡，發現美、創造美和品味美」。
有人認為金錢、名望、權利就是最美的，有人認為為社會公益奉獻自己是最美的，有人認為隱居山林，看花開花落、雲捲雲舒是最美的。
正所謂「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這些對人生意義的審美，無所謂對錯褒貶，只要你自己能夠鍾情一生，並撫慰好自己那顆心就可以。
不但要自己賦予，還要內心接納。
那關於人生意義這件事，真的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就沒有「絕對估值」這個概念嗎？
以前我以為沒有，現在認為可能是有的。
從絕對意義上來說，人生的意義就是：認識世界，認識自己。
認識世界是向外求，探索世界的規律，追求進化。認識自己就是向內求，洞悉人性的弱點，放下我執。
追求進化和放下我執，貌似是兩極，是矛盾的。但在哲學的辯證系統中，矛盾是對立統一的，是可以互為轉化的。
那這些和「中庸之道」又有什麼關係呢？
〖三〗
中國傳統文化儒釋道三家，儒家、佛家、道家的哲學精華是什麼？
儒家的精髓是：「中庸之道」。
佛家的精髓是：「空」、「無我」。
道家的精髓是：「太極」、「無為」、「逍遙」。
這些玄妙的詞語，有什麼共性之處嗎？
每次讀到各種傳統典籍，或者後人的編纂、注釋、解析，感覺就是把簡單搞複雜，想把人徹底弄糊塗，難道就不能用樸素、通俗的語言說清楚嗎？
我們來嘗試一下！
從價值觀層面，儒家是入世的，佛家和道家是出世的。
從矛盾的對立統一來看，佛家是一元的，道家和儒家表面上看是一元的，其實本質是二元調和，和諧歸一的。
佛家的「空」，比如緣起性空、色即是空，指的是從更廣袤的時間和空間的維度來看，一切的緣起，性質都是空的。
一百年以後，我們肯定是灰飛煙滅了。一百億年以後，地球都已經灰飛煙滅了。這是大實話，表達的是一種中性的觀點，但有執念的人會認為它消極。
「空」就是「無我」，就是「放下我執」。金剛經里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只有內心無所滯留、無所牽絆，才能回歸本心。
在「空」和「無我」的哲學框架下，人的認知是沒有好壞、善惡、美醜之分的，套用一句俗話，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所以，人要解脫，要拯救，要得道，要去除自身的痛苦，前提是「放下我執」，一切的自我執念都要放下，這樣才不會自我折磨和自我攻擊。
然而，芸芸眾生皆苦。總是用對過去的失望、遺憾和悔恨，或者對未來的期待、焦慮和幻想的情緒來折磨自己。
實際上，過去和未來對我們都沒有意義，我們是活在當下的。
過去已經失去，未來並未得到。
只有活在當下，才能體會到那種「天人合一，靈明歸一」的境界。
自我和真我合二為一，遵從自己的本心，這種很爽的感覺，就是佛家說的「空」和「無我」。
只有心不再為各種慾望、恐懼和執迷所生髮出來的情緒所折磨，才能回歸本心，回歸真我，回歸神性，達到成佛的境界。
道家講「太極」、「無為」和「逍遙」。
無極生太極，太極生兩儀。道家最初思想也是一元的，就是「無極」。這和「空」、「無我」是一個意思。
後來演化出兩儀，《易經?繫辭上》：「一陰一陽之謂道」。即一陰一陽，就是「太極」之道。
那怎樣順應天地萬物之道呢？「無為」。這裡的無為不是我們字面理解的啥都不幹的意思，而是指既無所為，又無所不為。
那啥時候為，啥時候不為呢？順應天地萬物的趨勢和自然環境的變化。
莊子說，「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是謂逍遙。
啥意思呢，就是順應天地萬物的趨勢，適應自然環境的變化，以達到遨遊無窮的境界，這就是逍遙。
感覺和達爾文的《進化論》的思想有點相通，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世界留下的，不是最美的和最好的，而是最順應趨勢和適應變化的。
真佩服咱老祖宗的智慧，幾千年前就能琢磨到這些玄妙的思想。
要達到逍遙的境界，有一個前提，是「無所待」。無所待不光指在物質層面，對外界無所倚賴，只是順應與適應。也指在精神層面，對未來沒有過度的預期，只是順應與適應。
因為無所待，就沒有倚賴，就沒有邊際上的失去，就不會有恐懼。只有消除了根子上的恐懼，才會有真正的逍遙。
人最大的慾望、恐懼和我執，歸根結底，最終都得直面生死。如果把生死都看作花開花落，夏蟬冬雪，那才是真正的定境。
宇宙天地，無極時空，任你精神遨遊。
我們再來講講儒家的「中庸之道」。
很多人都把中庸之道，理解成了走中間路線，其實這是不全面、不準確的。
這世界上，也許90%的人都是選擇平凡普通、中規中矩的一生，並且以為這就是中庸之道。
剩下的10%的人裡面，其中再有90%的人，選擇的是走向兩個極端的人生。要麼是在對慾望和執念的追求中不可自拔，要麼是看破紅塵，出家或歸隱。
其實，這些人都沒有真正領會「中庸之道」的真正內涵。
也許，真正的中庸之道是「把兩極搞到極致，同時在兩極之間自如切換、自由出入」。
既追求進化，又放下我執。在塵世中修鍊，也在塵世中修行。
只有達到這樣境界的人，才是真正的「逍遙」，真正的「中庸之道」。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那些人的形象，富蘭克林、巴菲特、芒格、李嘉誠、嚴子陵、稻盛和夫等等。
如果只把「追求進化」搞到極致，即使成為首富，即使投再多錢去研究腦神經科學，也很難放下慾望、恐懼和我執，很難撫慰好自己的這顆心。
再說個例子，梵高一生在繪畫領域達到了最高成就，仍然抵擋不住內心的自我折磨而開槍自殺了。相信很多得抑鬱症的人，都能體會這種心靈的地獄。
所以，光修鍊心力，不修鍊心性，即使獲得了全世界，也不會有真正的快樂。
另外一頭，只把「放下我執」搞到極致，而放棄對世俗目標的追求和自身能力的進化，會不會也很難得到真正的快樂呢？
答案是肯定的。比如陶淵明和梭羅，雖然不願意為五斗米而折腰，但一生都在與自我否定和自我質疑做鬥爭。
今天來看，陶淵明的詩是極其光彩絢爛的。但在他自己所處的時代，他放棄世俗而專修心靈，是很難有洞穿歷史長河的眼光，而讓內心獲得安寧與平靜的。
再來舉個更洒脫的人物，蘇東坡。他被貶謫黃州時，作了前後《赤壁賦》。
在《前赤壁賦》里，他貌似很豁達的調侃曹操英雄一世，也灰飛煙滅了（「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還不如自己邀清風明月，自得逍遙。（「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
其實，他的內心，顯然還是放不下從政的夢想啊！黃州的蘇東坡，和在銅雀台高唱「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曹孟德，那哪是同一種心境啊！
誰更逍遙？不言自明。
所以，中庸之道是兼顧：強與弱，剛與柔，得與舍，拿起與放下，求對與容錯，心力與心性，願力與接受，提升認知與開放心懷，追求進化與放下我執。兩極自如切換，自由出入。
沒有得，就不會有舍。沒有舍，就不會有得。矛盾的兩極是互相依存，並在一定條件下，互相轉化的。
就如太極圖中的一陰一陽，相互蘊育轉化，方達無我逍遙之境。
但是這樣的境界，我們能意識到，要做到卻談何容易啊！
行勝於言，唯有志在長遠，知行合一的去踐行，才是真正的修行之道。
西遊記里，師徒四人西天取經，歷經九九八十一難，嘗遍艱難困苦，克服種種心魔，才能取到真經。
這個取經的過程，就是修鍊、成佛的過程。這和約瑟夫-坎貝爾的《千面英雄》里說的「英雄之旅」是一回事。
最後，當歷盡千帆，認識了世界，也認識了自我，參透了兩極，才能回歸到中庸之道，中的精神，展現出不卑不亢、中正平和的人性光輝。
至此，人生的意義與中庸之道融為一體：
對外認識世界：開放求真，不偏不倚。對內認識自己：天人合一，中正平和。
有讀者也許會說，你說的這個境界，是人人都嚮往的啊！但是我的天賦資質，因緣際遇達不到怎麼辦啊？
借用王陽明的那句話，來給平凡的我們以寬慰。他在《傳習錄》中說，「人人皆可為聖賢」。
像孔子、周公、巴菲特、芒格那樣的人，他們是萬兩之金。而我們芸芸眾生，或許是一兩之金，但純度可以是一樣的，都是99.99%的真金。
所以，人生的修為，不在重量，而在真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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