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陽文藝選登 外公
今年的中元節，適逢探親在家，得空陪媽媽去燒紙錢。路過一個又一個火堆，煙霧繚繞中，一張張悲戚的臉在火光中若隱若現。記得小時候，每到這天，都是我陪著外公去燒紙。幼小的我看著外公虔誠的樣子，以為死亡不過是去了另一個世界，那裡同樣需要吃穿用度，同樣需要花錢。如今，外公已離我而去，成了我嘴裡念叨的那個「收錢人」。火焰烤在身上，炙熱難當，但我並不想遠離火堆，反而靠得愈近，似乎只有在這個火堆旁才能感覺離外公近一些，感受到外公的溫暖。
想起外公，腦海里就出現一個面面。他吸著旱煙，牽著老黃牛，從田埂上走來，手裡搖晃著荷葉包，大聲喊我的乳名，等我跑上前去，他卻將手舉得老高，樂滋滋地看我跳躍著去搶荷葉包。我知道，那荷葉里包著的一定是好吃好玩的，許是紅紅的刺泡、咕咕牛，許是黃黃的地枇杷、刺梨兒，有次居然藏著一隻毛絨絨的幼鳥。如果我要求，外公還會把我抱上牛背，讓我騎著牛回家。儘管媽媽經常說外公這樣不好，會把我教成一個野丫頭，外公卻不以為然，憨憨地笑說：「娃娃高興就好。」
作為一個農民，外公視土地如生命，家裡人口不多，分配的土地有限，每一寸土地他都看得很金貴。因地制宜、合理利用，在山勢高的地里種上玉米、土豆等耐旱作物，低洼地帶則種上稻穀，就連田埂邊也種上了碗豆、蠶豆。因我愛吃密桔，他便在房前院後栽上許多的桔樹。從粉白花骨朵兒笑盈盈掛滿枝頭開始，我就每天到果園翹首期盼，守著花兒越來越密，花香越來越濃，再淡去，淡到極致，青澀的果子鑽出來，心裡已經有絲絲的甜味了。或許某個清晨，我會發現一個褪去青衣的蜜桔，羞然地躲在枝葉里。第一時間衝去找外公，等外公從樹上摘下來，迫不及待剝開塞進嘴裡，酸得五官扭曲。看我這樣，外公也會呲著牙，嘴裡抽著冷氣，好像酸在他的心裡。有幾年縣裡大力發展紡織業，鄉親們都將果樹砍了栽桑養蠶，收入頗豐。家人也準備把桔樹砍了栽桑樹，卻被外公阻止了，他說「一棵樹長這麼多年才結果，砍了多可惜。娃娃愛吃桔子，給她留著」。後來，我外出求學工作，只有春節才能回家。外公總會為我留半樹蜜桔在樹上，等我回家再摘。他說，摘下來放在那裡就不新鮮不好吃了。
外公不喜酒，獨愛煙，一根旱煙袋隨身攜帶，幾乎如影隨形。旱煙袋用細竹管作煙桿，一端安著玉石煙嘴兒，一端是銅製的煙袋鍋。每每從地里回來，外公第一件事便是坐在門檻上，把煙葉子捏巴捏巴，裝進煙鍋里，然後拿出火柴，「哧啦、哧啦」劃兩下，斜著眼將煙鍋對準火苗，再用力地「吧嗒吧嗒」吸上兩口，很是愜意的樣子。我很喜歡外公抽旱煙的樣子，也愛聞旱煙的味道，經常端著小板凳坐在他旁邊，用鼻子追逐著裊繞的煙霧，外公見我這樣，索性用力吸上兩口，吐出一大堆煙霧，直接噴到我的臉上，惹來外婆一頓斥責。二姨夫從城裡給他買來「紅塔山」，說紙煙有過濾嘴，口感好也有利於健康。可外公硬是拿去和別人換葉子煙，外婆認為這樣不妥，怕二姨夫不高興。外公說「我這樣做他們以後就不會給我買煙了，不要花孩子的錢。我一個老頭子，抽那麼好的煙做啥？」。但是，就是這個吸了一輩子旱煙的老頭，直到去世，肺上是一點毛病都沒有，可能也是因為他一生辛勤勞作，呼吸吐納都是天地之氣而頤養心肺了吧。
外公膝下只有三個女兒，在那個年代的衣村，常被人明裡暗裡嘲笑。但外公毫不介意，對三個女兒照例是疼愛有加。到了適學年齡，也都送去學堂學習，卻從不要求成績。不愛學習的大姨上了幾天後，覺得沒意思不想去，外公說回來吧，不去就不去。愛學習的二姨讀了小學讀初中，讀了初中還想考城裡的中專，外婆不同意了，說女兒大了遲早要嫁人，去城裡讀書還得花錢，不如留在家裡干點活，外公卻很支持，理由是「女兒喜歡就讓她去吧」。後來，二姨讀了中專，有了好的工作，成了一個城裡人。大姨呢，則成為一名辛勞的農婦，但她沒有怨言，姐妹感情深厚，彼此尊重，因為這是她們自己選擇的路。
外公文化不多，講不出多少高深的道理，他的道理儘是些生活常識而已。小時的我非常調皮，常被望女成風的母親狠揍。有一次，憤怒的母親又舉起了竹條，外公攔住了她，指著院前的小樹說：「你看這棵樹，如果長歪了，你用力去掰只會折斷，拿一根繩子把它往上牽，它慢慢就長直了，管孩子光打也不行，好好說嘛。」以後的日子裡，我發現母親揍我的次數減少了，對我也寬容了許多，表揚多過批評，開始按照外公的指示對我「往直的方向牽」。還有一次，外婆因為山坡邊界上的柴火問題與鄰居吵了起來，外公居然充當起動架的角色，將外婆拉回了家。外婆埋怨他軟弱，不像個男人。外公卻說「把肚子氣得鼓鼓的，用爭來那點柴火燒的飯也吃不下，有啥意思？」是的，「讓他三尺又何妨」的典故外公是講不出來的，他只知道爭來一點柴火，得到的並不一定是快樂，何必為之。
我的外公，就是這樣大度豁達，隨遇而安，日子過得簡單又快樂。他的從容淡定，不是讀了什麼國學經典、聽了什麼大家之言，這一切，只是他淳樸善良、與世無爭、與天不懟的本性使然。
外公走的很突然，摔了一跤，沒留下任何話，也沒有痛苦，就那麼安詳平靜地躺下了。他再也不會抽著旱煙跟我聊天、再也不會留著半樹蜜桔等我回家、再也不會佇立村口目送我遠去……然而，他那些從平凡的生活中得來的處世哲學，卻一直影響著我，使我在紛擾成長的歲月里，一直保持著簡單快樂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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