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魂從知己竟忘死耶?
開頭
今天文章開頭要用一句話劇透兩部電影——《靈異第六感》、《小島驚魂》,所以沒看過的、不想被劇透的看到這可以退出了。
OK,隔了兩張圖片,我現在可以劇透了:
這兩部電影的核心詭計在於,死人死了,但他/她不知道他/她已經死了。
我們跟著主角怕了半天鬼,到最後跟著主角一起發現:
原來「我」才是鬼,「我」眼裡的鬧鬼其實是正常人的活動。
一開始,看到這套路,我是很震驚的。
這震驚還不只是因為反轉,更因為它背後的鬼文化:
你們西方的鬼就那麼弱雞嗎?
不能吐舌頭、扔腦袋、飛天遁地也就算了,怎麼連自己已經死了都不知道?
陳姓父幼子壯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中國的鬼故事一般都走鬼強人更強的路線,但有時也會開類似的腦洞。
比如袁枚《子不語》卷七有一個故事叫《陳姓父幼子壯》。
說有一個揚州人叫陳山農,他本來卧病在床,結果被一個少年打暈帶了出去。
途中很有些邪門的事,比如陳山農呼救沒人搭理他,吃集市裡的東西也沒人搭理他。
之後,他們到了咸陽,少年把陳山農扔向孕婦:
少年挈其領足,投婦人身。
陳昏昏若入深岩中,腥穢滿鼻,目不見天光,心窘甚。
逾時見小隙微明,并力踴躍,豁然而墮,聞耳邊多作賀聲,曰:「得一佳兒。」
(批:從陳山農視角描寫投胎出生這一段我覺得特有意思)
陳更駭異,亟欲言而口已噤,因大呼。男婦滿前,都無所聞。
徐自審其聲若甚小者,更摩視其耳目四肢,無不小矣,悟曰:「吾其投胎復生乎?」
也就是說陳山農之前已經死了,那個少年把他從揚州帶到咸陽,其實是來帶他投胎的。
陳山農一直沒意識到這一點,直到發現自己說不了話、四肢也變小了,才醒悟過來:哦,我這是轉世投胎了吧?
轉世後的陳山農漸漸長大,後來還見到了自己的兒子——
因為是他前世的兒子,所以他兒子年齡比他大,這就是標題「陳姓父幼子壯」的由來。
類似陳山農的故事還有一些,都是說一個人稀里糊塗就投胎了,他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
當然,這種故事裡的死人都沒在鬼這個狀態待太長時間,我們接下來看一個長一點的。
葉生
《聊齋志異》卷一里有一個故事叫《葉生》。
所謂「葉生」,就是一姓葉的人,因為名字什麼的已沒人記得了,所以故事裡管他叫「葉生」。
葉生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就是考試不太行,在科舉場上一直沒混出名堂。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葉生結識了官員丁乘鶴。
丁乘鶴很看好葉生,覺得這人很有才華,就給他提供物質上的幫助,讓他參加科考。
可是這一次,葉生仍然沒能考出好成績,雖然丁乘鶴看了葉生的文章,覺得非常棒。
之後,葉生病了,丁乘鶴也因為頂撞上司被解職。
解職後的丁乘鶴要回老家,就寫信給葉生說,我現在要走了,但在走之前希望能你一面。
但葉生病了很久都沒見好,於是回信說,我的病得再過一段,你不用等我了,先回老家吧。
但是,丁乘鶴不聽,一直等。
幾天後,葉生跑去見丁乘鶴;丁乘鶴很驚喜,問他身體怎麼樣。
葉生說,因為我的病,耽擱了你那麼長時間,實在很不好意思,我現在可以跟你一起走了。
之後,葉生跟著丁乘鶴,丁乘鶴讓他教自己的兒子。
後來,丁乘鶴的兒子也去考科舉,他倒是很順利,輕輕鬆鬆拿下舉人。
於是丁乘鶴又鼓勵葉生去考科舉,葉生推脫不過,就去了。
這回,他自己也得了個舉人的功名。
得了舉人後,葉生想回老家一趟,結果回家發現一件驚人的事:
逡巡至庭中,妻攜簸具以出,見生,擲具駭走。
生凄然曰:「今我貴矣!三四年不覿,何遂頓不相識?」
妻遙謂曰:「君死已久,何復言貴?所以久淹君柩者,以家貧子幼耳。今阿大亦已成立,將卜窀穸,勿作怪異嚇生人。」
(批:「擲具駭走」、「遙謂」特別有畫面感)
生聞之,憮然惆悵。逡巡入室,見靈柩儼然,撲地而滅。
妻驚視之,衣冠履舄如蛻委焉。大慟,抱衣悲哭。
(批:「撲地而滅」、「蛻委」,真精彩)
回到家,妻子嚇得連手上的簸箕都丟了。
葉生傷心地說:「我終於發跡了!怎麼三四年不見,還不認識了呢?」
妻子站得遠遠地說:「你已經死了很久了,還說什麼發跡?之所以還沒給你下葬,是因為家窮孩子小。現在孩子已經長大了,我馬上給你找塊好的墓地,你別鬧鬼嚇人啊。」
葉生聽了這話,心裡空落落的,慢慢走進室內,發現自己的棺材正在裡面好好擺著,然後他就倒地消失了。
妻子看到這一切很吃驚——那衣服像蛇皮一樣蛻在地上。妻子很難過,抱著這堆衣服哭了起來。
科舉之路
《葉生》也用了鬼不知自己是鬼的設定,最後的反轉頗為精彩。
但更可貴的是,這故事不只獵奇、還很感人——讀書人的科舉之路好辛酸啊。
不過,有人說,蒲松齡在藉此批判八股科舉,我覺得那有點過。
雖然蒲松齡確實在文中說,能否中第跟文章好壞沒什麼關係,主要是看命:
公期望綦切,闈後索文讀之,擊節稱嘆。
不意時數限人,文章憎命,及放榜時,依然鎩羽。
你寫得再好,也得看「時數」,也得看「命」。
但蒲松齡更多的是同情讀書人,而不是批判制度:
魂從知己竟忘死耶?聞者疑之,余深信焉……
嗟乎!遇合難期,遭逢不偶。
行蹤落落,對影長愁;傲骨嶙嶙,搔頭自愛。
嘆面目之酸澀,來鬼物之揶揄。
頻居康了之中,則鬚髮之條條可丑;一落孫山之外,則文章之處處皆疵……
天下之昂藏淪落如葉生者,亦復不少,顧安得令威復來而生死從之也哉?噫!
其實蒲松齡自己就是這種人。
他十九歲考秀才,三試第一,之後就一直不順,直到七十一歲才混成貢生,連個正經的舉人都沒混上。
看他的詩文對科舉制度本身談不上什麼批判,更多的是對自己的不滿。
七十一歲去青州參加考試,路上他寫了幾首詩,比如有一首《口號》(「口號」是一種詩體,指這首詩是隨口說出來的):
七十老翁尚遠奔,玉樓起墟馬韉溫。
余年可學長安叟,風雨暑寒不出門。
之後他成了貢生,別人祝賀,他又寫了首詩:
落拓名場五十秋,不成一事雪盈頭。
腐儒也得賓朋賀,歸對妻孥夢亦羞。
實在是不好意思啊,考了五十年,頭髮也白了,終於可以跟親朋好友說,這回有個像樣的功名了(貢生在理論上是可以當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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