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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能屬於任何人——她就是鏡子中的我|紀念伊蕾

網傳著名當代女詩人伊蕾因心臟病於2018年7月13日下午四點在冰島突然去世,享年67歲,上世紀八十年代,她曾以組詩《獨身女人的卧室》轟動詩壇。

她不能屬於任何人——她就是鏡子中的我|紀念伊蕾

80年代末,伊蕾在北京大學三角地

伊蕾,1951年生,原名孫桂貞,天津人。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天津市作家協會理事。出版的詩集有《愛的火焰》、《愛的方式》、《單身女人的卧室》、《伊蕾愛情詩選》等。曾獲莊重文文學獎等。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俄文等。

她不能屬於任何人——她就是鏡子中的我|紀念伊蕾

2010年,《伊蕾詩選》出版,收錄了她各個時期的318首詩歌,由河北師範大學文學院陳超教授作序。

陳超在序中評價道:

「她70年代末期一出現,就是不折不扣是個異數、另類,成名後依然如此。她是敢於獨立去成為的,真正的將詩融入生命的少數詩人……能寫出這樣既流暢又不乏糾結的自我意識,伊蕾付出了生活和感情的雙重代價。她是一個知行合一的詩人,怎麼活就怎麼寫的詩人。」

她不能屬於任何人——她就是鏡子中的我|紀念伊蕾

上世紀80年代一個仲夏夜,王安憶、伊蕾等人在天津

伊蕾的詩歌常常涉及「時間」的觀念,但她不是研討傳統哲學意義上的永恆與瞬間、有限與無限的關係。因此,在她的詩中,很少有繁複的認識論意義上的感慨。她關心的不是抽象的時間,而是個體體驗著的時間,個體的「向死而生」的方式。

——陳超

獨身女人的卧室(組詩14首)

鏡子的魔術

你猜我認識的是誰

她是一個,又是許多個

在各個方向突然出現

又瞬間消失

她目光直視

沒有幸福的痕迹

她自言自語,沒有聲音

她肌肉健美,沒有熱氣

她是立體,又是平面

她給你什麼你也無法接受

她不能屬於任何人

——她就是鏡子中的我

整個世界除以二

剩下的一個單數

一個自由運動的獨立的單子

一個具有創造力的精神實體

——她就是鏡子中的我

我的木框鏡子就在床頭

它一天做一百次這樣的魔術

你不來與我同居

(大學期間的愛情,給了伊蕾寫作這首詩的靈感,在她的宿舍里,就掛著這樣一面鏡子。那個時候,她戀愛,和班上的詩人同學一塊跳舞、打球、短途旅行,但她認為愛情不是必需品,個人完整而獨立。這段感情,在她畢業後走入婚姻,最後無疾而終。此後,她斷定自己不適合家庭,一直單身。)

土耳其浴室

這小屋裸體的素描太多

一個男同胞偶然推門

高叫"土耳其浴室"

他不知道在夏天我緊鎖房門

我是這浴室名副其實的顧客

顧影自憐——

四肢很長,身材窈窕

臀部緊湊,肩膀斜削

碗狀的乳房輕輕顫動

每一塊肌肉都充滿激情

我是我自己的模特

我創造了藝術,藝術創造了我

床上堆滿了畫冊

襪子和短褲在桌子上

玻璃瓶里迎春花枯萎了

地上亂開著暗淡的金黃

軟墊和靠背四面都是

每個角落都可以安然入睡

你不來與我同居

窗帘的秘密

白天我總是拉著窗帘

以便想像陽光下的罪惡

或者進入感情王國

心理空前安全

心理空前自由

然後幽靈一樣的靈感紛紛出籠

我結交他們達到快感高潮

新生兒立即出世

智力空前良好

如果需要幸福我就拉上窗帘

痛苦立即變成享受

如果我想自殺我就拉上窗帘

生存慾望油然而生

拉上窗帘聽一段交響曲

愛情就充滿各個角落

你不來與我同居

她不能屬於任何人——她就是鏡子中的我|紀念伊蕾

自畫像

所有的照片都把我醜化

我在自畫像上表達理想

我把十二種油彩合在一起

我給它起名叫P色

我最喜歡神秘的頭髮

蓬鬆的劉海像我侄女

整個臉部我只畫了眉毛

敬祝我像眉毛一樣一輩子長不大

眉毛真偉大充滿了哲學

既不認為是,也不認為非

既不光榮,也不可恥

既不貞潔,也不淫穢

我把自畫像掛在低矮的牆壁

每日朝見這唯一偶像

你不來與我同居

小小聚會

小小餐桌鋪一塊彩色檯布

迷離的燈光瀉在模糊的頭頂

喝一口紅紅的酒

我和幾位老兄起來跳舞

像舞廳的少男少女一樣

我們不微笑,沉默著

顯得昏昏欲醉

獨身女人的時間像一塊豬排

你卻不來分食

我在偷偷念一個咒語——

讓我的高跟鞋跳掉後跟

噢!這個世界已不是我的

我好像出生了一個世紀

面容腐朽,腳上也長了皺紋

獨身女人沒有好名聲

只是因為她不再年輕

你不來與我同居

一封請柬

一封請柬使我如釋重負

坐在藤椅上我若有所失

曾為了他那篇論文我同意約會

我們是知音,知音,只是知音

為什麼他不問我點兒什麼

每次他大談現代派、黑色幽默

可他一點也不學以致用

他才思敏捷,卓有見識

可他畢竟是孩子

他溫存多情,單純可愛

他只能是孩子

他文雅莊重,彬彬有禮

他永遠是孩子,是孩子

——我不能證明自己是女人

這一次婚禮是否具有轉折意義

人是否可以自救或者互救

你不來與我同居

星期日獨唱

星期日沒有人陪我去野遊

公園最可怕,我不敢問津

我翻出現存的全體歌本

在土耳其浴室里流浪

從早飯後唱到黃昏

頭髮唱成1

眼睛唱成2

耳朵唱成3

鼻子唱成4

臉蛋唱成5

嘴巴唱成6

全身上下唱成7

表哥的名言萬歲——

歌聲是心靈的呻吟

音樂使痛苦可以忍受

孤獨是偉大的

(我不需要偉大)

疲乏的眼睛憩息在四壁

頭髮在屋頂下飛像黑色蝙蝠

你不來與我同居

哲學討論

我朗讀唯物主義哲學——

物質第一

我不創造任何物質

這個世界誰需要我

我甚至不生孩子

不承擔人類最基本的責任

在一堆破爛的稿紙旁

討論藝術討論哲學

第一,存在主義

第二,達達主義

第三,實證主義

第四,超現實主義

終於發現了人類的秘密

為活著而活著

活著有沒有意義

什麼是最高意義

我有無用之用

我的氣息無所不在

我決心進行無意義結婚

你不來與我同居

她不能屬於任何人——她就是鏡子中的我|紀念伊蕾

上世紀八十年代在天津

暴雨之夜

暴雨像男子漢給大地以鞭楚

躁動不安瞬間緩解為深刻的寧靜

六種慾望摻和在一起

此刻我什麼都要什麼都不要

暴雨封鎖了所有的道路

走投無路多麼幸福

我放棄了一切苟且的計劃

生命放任自流

暴雨使生物鐘短暫停止

哦,暫停的快樂深奧無邊

請停留一下

我寧願倒地而死

你不來與我同居

象徵之夢

我一人佔有這四面牆壁

我變成了枯燥的長方形

我做了一個長方形的夢

長方形的天空變成了獅子星座

一會兒頭部閃閃發亮

一會兒尾部閃閃發亮

突然它變成一批無韁的野馬

向無邊的宇宙飛馳而去

套馬索無力地轉了一圈垂落下來

宇宙漆黑沒有道路

每一步有如萬丈深淵

自由的靈魂不知去向

也許她在某一天夭折

你不來與我同居

她不能屬於任何人——她就是鏡子中的我|紀念伊蕾

九十年代在北京

生日蠟燭

生日蠟燭像一堆星星

方方的屋頂是閉鎖的太陽系

空間無邊無沿

宇宙無意中創造了人

我們的出生純屬偶然

生命應當珍惜還是應當揮霍

應當約束還是應當放任

上帝命令:生日快樂

所有舉杯者共同大笑

迎接又臨近一年的死亡

因為是全體人的恐懼

所以全體人都不恐懼

可以青春比蠟燭還短

火焰就要熄滅

這是我一個人的痛苦

你不來與我同居

女士香煙

我吸它是因為它細得可愛

點燃我做女人的慾望

我欣賞我吸煙的姿勢

具有一種世界性美感

煙霧造成混沌的狀態

寂寞變得很甜蜜

我把這張報紙翻了一翻

戒煙運動正在廣泛開展

並且得到了廣泛支持

支持的並不身體力行

不支持得更不為它做出犧牲

誰能比較出抽煙的功德與危害

戒煙與吸煙只好並行

各取所需

是誰制定了不可戒的戒律

高等人因此而更加神奇

低等人因此而成為罪犯

今夜我想無罪而犯

你不來與我同居

她不能屬於任何人——她就是鏡子中的我|紀念伊蕾

伊蕾90年代在莫斯科的俄羅斯國家錄音棚

我把剩餘時間統統用來想

我賦予想一個形式:室內散步

我把體驗過的加以深化

我把發生過的改為得到

我把未曾有的化成幻覺

不能做的都想

怯於對你說的都想

法律踟躕在地下

眼睜睜仰望著想

落網和箭矢失去了目標

任憑想胡作非為

我想簽證去理想的王國居住

我只擔心那裡已經人口泛濫

你不來與我同居

絕望的希望

這繁華的城市如此空曠

小小的房子目標暴露

白天黑夜都有監護人

我獨往獨來,充滿恐懼

我不可能健康無損

眾多的目光如刺我鮮血淋漓

我祈禱上帝把那一半沒有眼的椰子

分給全體公民

道路已被無形的障礙封鎖

我懷著絕望的希望夜夜等你

你來了會發生世界大戰嗎

你來了黃河會決口嗎

你來了會有壞天氣嗎

你來了會影響收麥子嗎

面對所恨的一切我無能為力

我最恨的是我自己

你不來與我同居

日曆

雪白的大嘴一張一合

吞吃著我的鮮血

你手拿一疊紙牌

算來算去不知我哪一天得救

像一頭貪婪的豹子

身上長著黑色的斑點

蹲在晝夜交替的洞里

讓我驚醒於夢魘

一個黑罩蒙緊的人體

張開雙臂從半空中壓來

這原因都是為了該死的詩

雙腿冰涼時才入睡眠

我不是為了獻媚明天

明天真討厭,板著臉

我像白痴,毫無想像力

連搭積木的遊戲也不能

白色的鎖鏈一環扣一環

我被牽著鼻子走

到哪裡去呀?

我大吼一聲

生命散成白色的碎片

我好坐下來,縫縫連連

假想

在一個猝不及防的時刻

你的阿芙羅蒂德死了

她裸露的至高無上的美

成為雲的晚上

冰冷的手指向四面展開,它說

我曾經愛撫你,現在釋放你

她的凝視像漫天羅網

常有新鮮的魚肉可食

她那麼深情地望著你

使你冬天化為水,夏天結為冰霜

渴望分享每一塊麵包

分食你的大腿和我的毛髮

卻有三十個夜晚

思念和思念互相殘殺

只是為了那脆如干樹葉的

———自由

我願死一百次來換它

我願你死一百次來換它

現在,我用鮮血為它鑄了金身

它成了我的靈魂,你的肉體

她不能屬於任何人——她就是鏡子中的我|紀念伊蕾

伊蕾2002年在她親自創辦的卡秋莎美術館,特卡喬夫兄弟的畫作前

失望

失望像小鎚子

把我的心一下一下砸成鐵餅

隱隱有一絲疼痛

趕緊關閉眼睛

把灰色的手臂洗乾淨

價值千金

輝煌的金鳥在叫

輝煌的金鳥在叫

在夜的白晝

在白晝的夜

在大火之上

在千里之遙

愛人,為什麼我要詛咒你

我已不能忍受幸福

這不朽的金屬之聲敲擊我

已灌滿了空氣

在我心的平台上瘋狂地演唱

輝煌的金鳥在叫

在清晨梳理的長髮里

在那座灰磚的小屋頂上

我檢查身體時竟沒有受到侮辱

是的,我很想結婚

教堂里牧師的聲音也很溫和

我說:不,不

如泣如訴

輝煌的金鳥在叫

在六角形的大雪裡

六種金屬和我血肉相連

和我一起傾聽

我失去了愛情的折磨

為不朽的聲音所陶醉

愛人,我已墜入這寂寥的世界

不能作任何獻身

夜半雲中的火焰

夜半雲中的火焰

把光芒鋪滿我的睡床

遠處開迎春花的墳

在我眼中散發奇香

如少女時看你

如無名的死魂

在暗淡的天空下

孤獨地高舉著頭顱

我們習慣了這樣死

現在我們要習慣這樣生

這時,親愛的

這時我是無欲的女人

枯萎的月光雪一樣溫柔

蓋住夜的手腳

幾個巨大而陌生的面孔

消失在四面門窗

倦遊

終於倒在花前月下

我反覆默誦著一句髒話

兩隻靴子像石頭打著石頭

我的手指像鮮花的傷口

在任何一處海面落下風帆

到處是暗礁險灘

燦爛襤褸的倦遊人

睡亦難,醒亦難

我坐在天地的巨大的合十中

我坐在一顆火種之中

這就是為什麼

我遍體鱗傷

仍然默默無聲

寫作生涯

面對詩歌寫作

讓我再一次裁決———

生,還是死

這是一個問題

讓我一千次卜居

仍然生活在詩歌里

捐棄前嫌

生死與共

一望無際的荒草

是我冬天的糧食

披瀝陳辭後

又啞口無言

銜著墨色的手指

我就是黑麥

堅強又忍耐

翻雲覆雨

把慘白的嘴唇覆蓋

愛情喲,歌唱著,嚎叫著,生殖著

吃完了我的筆

戰鬥的激情又來到心上

我要寫作

我要寫作

聶魯達,請讓一讓

日用的血就要用光了

藏匿的手必須暴露

鐵的光芒啊

照亮一個女人的戰場

我要決戰於彌天大謊

高高的祭壇口念殺機

說出最後的榜樣

我抓緊這個正午

寫作詩歌

瞬間中

海枯石爛

(選自伊蕾詩集《伊蕾詩選》)

她不能屬於任何人——她就是鏡子中的我|紀念伊蕾


想媽媽(組詩)

媽媽,我願傾其所有

換取你一刻生命


第一首

當群山落盡繁華

野獸們無家可歸

媽媽,戴著你的王冠來吧

住在我的嘴唇上


第二首

你是南風住進我的身體

你輕輕的笑

骨肉荒原就開滿野花

媽媽,我與你飛翔,無牽無掛


第三首

想你時陽光很結實

撞疼面龐

玉米地和紅葡萄叫著你的小名

媽媽,你在66年的長街上來來往往


第四首

我的手像瞎眼的小鳥

在空虛中打撈你的氣息

媽媽,你化作大雨傾盆吧

就赤著腳,走進白衣庵衚衕里


第五首

我的四肢空無一物

夢也無處站立

你帶走了那顆剝開的果實

媽媽,我已把兒時的圓桌擦乾


第六首

你用時間編織圖形

你把時間分成兩千種顏色

媽媽,苦難也被你分成千絲萬縷

炊煙在你手中光芒四射


第七首

思念,這疼痛的岩漿

我要送你到印度洋

我要把你種進100個國家的土壤

媽媽,看見雨水就看見了你的模樣


第八首

逃出故鄉,我和我的詩

被繁星一飲而盡

媽媽,我與你同住在光里

把來生洞穿


第九首

一千隻鳥銜來露水

織女和嫦娥是露水的伴娘

露水清洗媽媽

媽媽清洗地球

2012年春節於北京通州宋庄

?

在我心中最卓越的當代女詩人伊蕾大姐走了。今晚,她的靈魂將與月光融匯在一起,滿天的繁星將輝映著她的光芒,為她在人間留下的詩篇,而噙著晶瑩的珍珠……這一次,讓我們仰望星空吧,讓我們眼含著星月的光芒,為她充滿愛的幻想人的痛苦和精神的極致的詩歌,而默默地為她的西去送行……大姐慢走……

——王久辛

驚聞伊蕾姐今日心臟病突發逝世於冰島……內心悲傷……32年前我跟她就開始通信,1987年在她幫助下我去魯迅文學院學習半年(當時她在魯院讀研究生班)。後來她在《天津文學》發過我一組詩。前年跟她通了微信,有一種心靈仍然相通的感覺。本來以為我們還會見面的……

——伊甸

震驚!伊蕾大姐猝然離世!雖從未見面,但近幾年因為介紹她與tracy相識,許多次電郵、電話和微信聯繫,經常語重心長地叮囑我保重身體,tracy兩次來訪,她都熱情真誠地邀我赴京相聚,因種種原因未能成行,總以為以後會有見面機會,沒想到她竟忽然駕鶴西去……好人,當代傑出的女性主義詩人,沉痛悼念。

——遠洋

太突然了。多次跟伊蕾姐姐見面但我沒有跟名人合照的習慣,沒留下合影。人生無常,諸般無奈。不想說走好,還不到走的年齡,不該走啊。泣。

——安琪

親愛的伊蕾姐姐在冰島,於今天下午四點,因心臟病突發去世。上次去宋庄,喝她的紅酒吃她下廚做的好菜。走時還送我一個雕刻有心經的印章。我甚至沒有來得及表達。愛。相聚如此短暫,分別如此漫長。

——金鈴子

本文資料整合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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