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情人是孫子
知心小貝
平生知心者
屈指能幾人
文：金小貝
1
一個朋友在朋友圈裡寫道：剛剛看見一個爺爺追著給少年打傘，後背衣服濕得直接貼身。我想爺爺的最佳情人應該是孫子，無限嬌慣。
這句話瞬間擊中了我的內心。我想起了我的爺爺。
六歲之前，我一直跟著爺爺生活，父母為了躲避計劃生育，常年在外奔波，直到六歲時弟弟出生，家裡才穩定。
爺爺那散發著青草味和牛糞味的小牛屋，爺爺那一下雨就會被踩成泥糊糊的院子，爺爺那一笑起來就會眯成一條縫的眼睛，爺爺那總是向我張開的雙臂，爺爺那溫暖的膝頭，爺爺那扎得我生疼的鬍子，就成了我童年的溫暖記憶。
2
那時候，每隔一天，爺爺就會和村裡的其他老頭一起，到四五里之外的集鎮趕集。
我就早早地守在村頭的楊樹下，一邊蹲在地上玩泥巴，一邊朝通往集鎮的路口方向張望。
一丈高的煙葉總是會遮擋我的視線，還有那討厭的玉米秧子，也快要和我一般高了。我就跳起來。最後乾脆找了一個枯樹杈，爬上去瞭望，像一個帶瞭望遠鏡的小士兵。
爺爺那矮矮胖胖的身子終於出現在路口。
「爺爺，爺爺。」我叫起來，雙手抱著黑皴皴的樹皮，開始往下面溜。
爺爺扭動著胖身子跑起來：「我的乖乖，可別跳，叫爺爺來抱住你。」
爺爺剛跑了幾步，我就滑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顧不著疼，連屁股也沒有拍，就向爺爺跑去：「爺爺，今天你給乖乖買的啥？」
爺爺提起他手裡的袋子，說：「你猜。」
我一把搶過爺爺的袋子，打開一看：「哈，蘋果！」
一共六個，有的被削去了一半，有的被挖去了心兒，最完整的那個，表皮有點蔫。
爺爺一邊往外掏，一邊說：「今天差一點就買不到了。你尊顯三爺要和我爭這幾個蘋果，賣蘋果的說他，你又沒得孫女，你買蘋果叫誰吃。哈哈。乖乖，快嘗一下，看看有沒有上集買的好吃？」
我啃了一口，使勁點點頭：「爺爺，可甜了。你也吃。」
我把那個最完整的蘋果朝爺爺的嘴裡塞，爺爺使勁閉著嘴，把頭都扭到後腦勺了：「不吃，不吃。」
在我的逼迫下，爺爺終於咬了一小口。
楊樹那小巴掌一樣的葉子在夏日的熱風裡，呼啦啦地搖動著，吹得蟬也耐不住寂寞，叫起來。
爺爺拉著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這一幕，永遠定格在我的回憶里。
3
夏天的時候，爺爺總是喜歡穿著奶奶給他用長褲改成的大褲衩，光著上身，右肩上搭著一條毛巾，隔一陣就拿起來擦一把臉。可是我每次看他，他的臉上還有汗，好像總也擦不幹。
午飯後，我睡不著，就從小牛屋裡偷偷出來，看見爺爺躺在堂屋的藤椅上，嘴巴微張，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他的肚子油光光的，像一個大西瓜扣在上面。汗水從他的胸口留下來，被肚子擋住，就向兩邊流去，成了一條條小河。
我跑出去，在村子南邊的紅薯地里折了一些紅薯莖兒，又悄悄跑回去。放在地上，一根根折成小段，表皮連著，就成了一串串項鏈。
我把它悄悄地掛在爺爺的耳朵上，套在爺爺的脖子上。我看著爺爺滑稽的樣子，一個人捂著嘴巴偷笑。
爺爺還沒有醒。
我有點不甘心，就圍著爺爺轉，發現爺爺的後背從藤椅圓圓的縫隙里露出來，成了一個個小圓肉點。
有了！
哈哈，我喜不自勝，兩眼掃視了一下，很快就發現放在門後面的掃帚。
我把掃帚上邊的細竹莖折了一小段，蹲在藤椅的後面，朝那小圓洞紮下去。一下，又一下，扎了三次，爺爺動了一下，嘴巴里還發出「嗯嗯」的聲音。
我一連扎了六七下，爺爺終於醒了。他莫名其妙地扭過頭，發現了我這個小鬼，就把我抱起來，放在他的腿上，用他的鬍子狠狠地扎我的臉。
我「咯咯咯」地笑起來，在他的懷裡掙扎。
毒辣辣的太陽很快蒸發了奶奶潑在院子里的水，門前皂角樹下的老牛正在無精打采地反芻。稀稀疏疏的花蔭涼也像是在偷聽我們祖孫倆的笑聲，忘記了挪動。
4
記憶中，爺爺只對我」凶「過一次。
有次放學回家，他讓我給他撓痒痒。我就放下書包，伸手在他的後背上蹭。
「用力一點。」爺爺說。
我就使勁撓了一下。
「哎喲！」爺爺叫起來。
我一看，爺爺的後背出現了三道紅紅的血印，嚇壞了，趕緊解釋：「是你說讓我用力的。」
爺爺生氣地黑著臉，訓斥我：「你肯定是故意的！」
爺爺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語氣和我說過話，他那總是眯著的小眼睛也變成圓的了，看上去那麼陌生和可怕。我哇的哭了。
可是爺爺還是不原諒我，他一口咬定我是故意的，說我不想給他撓痒痒，就故意這樣做。說我虧了他的心，平時那麼疼我，我居然能對他下這麼狠的手。
幾個伯伯也在旁邊煽風點火，我又氣又委屈，就哭了好久好久。最後，還是媽媽過來勸我，才把我哄好。
至今我都不明白，爺爺那時怎麼會那樣想，會發那麼大的火。也許是因為愛之深責之切，也許是因為接受不了我會有「害他」之心吧。
今天，我好想對爺爺解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你說讓用力我才用力，可是小小年紀的我掌握不住輕重，就弄傷了你。
爺爺，對不起。
可是，他已經聽不到了。五年前，這個世上最疼愛我的男人，因病去世了。
從此，我就只能在每一個風起的日子，飄雨的日子，歸鄉的日子，團圓的日子，想他，念他。
5
爺爺的情人是孫子。
世上的爺爺前世都是欠著孫子的，所以這一世，他們要把所有的寵溺、所有的愛、所有的溫暖都給予孫子。
捨不得聽到孫子哭，捨不得看到孫子疼。聽到孫子哭，他們會心碎，寧願背負所有傷痛；看到孫子磕磕絆絆，他們會心疼，巴不得疼在自己身上。
他們不是想去溺愛，只是控制不住自己。孫子那肉乎乎的小肩膀，那圓溜溜的眼睛，那奶聲奶氣的呼喚，都會讓他們的心融化啊！
就像我的爺爺，每次貨郎擔著貨筐走村串鄉時，爺爺都會把他叫住，從懷裡掏出積攢了好久的皺巴巴的毛票，笑著說：「我這孫女可是個刀客，給她買幾串歡喜蛋兒。」
註：刀客（豫西南俗語：很厲害的意思），歡喜蛋兒（一種米花做成的食物）
我想我的爺爺。
6
爺爺去世的時候，我並沒有哭，不知道為什麼，我哭不出來。
可是，在以後的歲月，每次想起爺爺，每次回家路過爺爺的墳頭，我卻總是會流淚。
失去了的才知道珍貴。
我總是會後悔，為什麼沒有在爺爺中風、腿腳不靈便之後，多回家看他幾次。
為什麼沒有在新房子蓋好之後，把爺爺背到我家，讓他看看他的大孫女的新家，知道她過得越來越好了。
為什麼每次去看他時，沒有再多給他點錢，即使他都全部拿去買收音機里廣告的假藥。只要他高興。
為什麼沒有多給他做幾次我最拿手的西湖牛肉羹，他那麼愛吃，還很容易消化······
爺爺，我真的很想你······
（完）
寫在後面：
寫完之後，我泣不成聲。心很痛，很痛。
我願用一生來追憶爺爺，不知道他在天堂能不能聽到。
今天的文字沒有絲毫修飾，也沒有什麼章法。
每個字都是我的內心獨白，都是我最想對爺爺說的。
子欲養而親不待，請不要像我一樣，留下這樣的遺憾。
這是我為爺爺寫下的第二篇文章。
作者：金小貝，一個美貌與智慧並重，殺氣與才氣外露的女教師，偶爾犀利，偶爾文藝，寫教育，寫兩性，寫婚姻，她都有兩下子。個人公號：知心小貝（zhixinxiaob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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