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攝影的孔乙己
產業園咖啡館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在路邊有一個大棚,櫃檯裡面預備著熱咖啡,可以隨時沖調。上班的白領,到了下午茶時間,每每花十塊錢,買一杯咖啡,——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現在每杯要漲到20塊錢,——坐在大棚的遮陽傘下,慢慢地喝了休息;
(攝影:蘇州爬樓黨—繁空)
倘肯多花10塊錢,便可以買一份曲奇餅,或者蛋撻,用來配咖啡了,如果出到30塊,那就能買一份毛巾卷,但這些顧客,多是T恤幫,大抵沒有這樣土豪。只有那些穿西裝的,才踱進店面的玻璃房裡,要這要那,慢慢地坐喝。
(攝影:蘇州爬樓黨—金哥)
我從二十歲起,便在這裡的咖啡館裡當夥計,領班說我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穿西裝的主顧,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T恤幫,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
(攝影:蘇州爬樓黨—LAN Sir)
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咖啡冷萃,看過杯子底里有水沒有,又親看將杯子封蓋,然後才放心:在這樣嚴密的監督下,羼(chàn )水也很難。所以過了幾天,領班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我還算是個關係戶,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擦桌子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攝影:蘇州爬樓黨—梁子)
我從此便整天呆在店裡,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領班是一副凶臉孔,顧客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攝影:蘇州爬樓黨—梁子)
孔乙己是站著喝咖啡而穿著西裝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鬍子。穿的雖然是西裝,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洗了。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毒德」、「糖水片」,叫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也姓孔,別人便從魯老頭子的小說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孔乙己。
(攝影:蘇州爬樓黨—梁子)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咖啡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
他不回答,對領班說,「一杯美式,要一份曲奇餅。」便拿出幾張紙幣。
他們又故意地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偷用人家的相機了!」
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污人清白……」
「什麼清白?我前天還親眼見你沒把模特的腿毛P乾淨,被人吊著打。」
(攝影:蘇州爬樓黨—王子)
孔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借用不能算偷……借用!……攝影人的事,能算偷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紀實攝影」,什麼「星芒」之類,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攝影:蘇州爬樓黨—王子)
聽人家背地裡談論,孔乙己原來大學念的是攝影專業,但一直沒有拿到學位,又不會營生;於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P得一手好圖,便替人家拍拍照、PP圖,換一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些藝術家的臭脾氣。做不到幾天,便連人和相機,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拍照的人也沒有了。孔乙己沒有法,便偶爾單獨接些P圖的事。但他在我們店裡,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錢,暫時記在領班手機備忘錄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領班從手機備忘錄上刪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攝影:蘇州爬樓黨—王子)
孔乙己茗了一口咖啡,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真會拍照么?」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大神的名號也撈不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裡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鏡頭、打光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攝影:蘇州爬樓黨—王子)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領班是決不責備的。而且領班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年紀輕的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學過攝影么?」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玩過一陣子,……我便考你一考。拍東方之門要怎麼構圖?」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
(攝影:蘇州爬樓黨—金哥)
孔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知道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方法應該記著。將來拍照的時候,肯定能用到。」我暗想我和攝影師的等級還很遠呢;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地答他道,「誰要你教,無人機飛上去,多嘗試幾次不就行了么?」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兩個指頭敲著桌子,點頭說,「對呀對呀!……拍東方之門有4種構圖方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孔乙己剛想對空比劃比劃,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攝影:蘇州爬樓黨—王子)
有幾回,隔壁晚托班的孩子聽得笑聲,也來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一人一片曲奇餅。孩子吃完曲奇,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盤子。孔乙己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盤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曲奇餅,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於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里散開了。
(攝影:蘇州爬樓黨—王子)
孔乙己是這樣地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領班正在慢慢地結賬,拿出手機備忘錄看看,忽然說,「孔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杯咖啡的錢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
一個喝咖啡的人說道,「他怎麼會來?……他打折了腿了。」領班說,「哦?」「他總仍舊是亂P圖。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把爬樓黨的照片P壞了。爬樓黨的照片,能亂P嗎?」
(攝影:蘇州爬樓黨—王子)
「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是道歉,後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後來呢?」「後來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回老家了。」領班也不再問,仍然慢慢地算他的賬。
(攝影:蘇州爬樓黨—王子)
中秋過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靠著空調,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來一杯美式。」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馬路牙子上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西裝,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硬紙板,用塑料繩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一杯美式。」領班也伸出頭去,一面說,「孔乙己么?你還欠十九杯咖啡的錢呢!」
(攝影:蘇州爬樓黨—王子)
孔乙己很頹唐地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咖啡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孔乙己,你又亂P圖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亂P圖,怎麼會打斷腿?」孔乙己低聲說道,「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領班,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領班都笑了。我倒了咖啡,端出去,放在馬路牙子上。他從破衣袋裡摸出兩張紙幣,放在我手裡,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喝完咖啡,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攝影:蘇州爬樓黨—王子)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到了年關,領班看了下手機說,「孔乙己還欠十九杯咖啡的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孔乙己還欠十九杯咖啡的錢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回老家了。
寫於二〇一八年夏
版權聲明:本文攝影圖片均由蘇州爬樓黨成員拍攝,版權歸攝影師個人所有,盜圖必究!購買圖片使用權請聯繫微信:wangzi0544(顧益明--王子)
特別鳴謝:繁空、金哥、LAN Sir、梁子(排名不分先後)
蘇州」爬樓黨」成立於2013年,當時只是一個十來人的QQ群,因為愛好城市風光攝影而走到一起,如今已發展到300多人的規模。無論是高樓大廈的樓頂、正在建設中的工地,還是高層住宅的陽台,在「爬樓黨」眼裡都可以成為視野絕佳的觀景台。
當一名「爬樓黨」並不輕鬆,對於「看天吃飯」的風光攝影師來說,拍攝之前需要做大量的功課,研究天氣、位置,包括太陽升起落下的時間、方位,光線的微妙變化,甚至要精確到分鐘。等辛辛苦苦「爬」到樓頂,拍不到滿意的效果更是家常便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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