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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蚱蜢落在大塬上

一隻蚱蜢落在大塬上(節選)

鄭曉紅

原來,伏里天大日頭下的村莊比夜晚的村莊還要沉寂呀。椿疙瘩在想。

椿疙瘩是個很賤很賤的賤名兒。他剛生下時,遊絲一樣細弱的呼吸,遊絲一樣細弱的哭叫,太爺爺說,得用個賤名兒才能把他這小命兒釘在這大塬上。什麼東西的命又皮實又卑賤?當然是牛欄里的豬圈裡的雞窩裡的羊舍里的……那些物什子,可是,得比這些畜牲還要賤些,那,只有院外地頭那些沒有眼耳口鼻不會嘶叫打鳴的草木了。他家院牆外長了好些樹。桑樹吧,桑葉可喂蠶,桑葚可解饞,有用得很。桃杏樹呢?果肉能食用,晒乾能賣錢,用處大著呢。那就泡桐吧,桐華無用,桐實無用,可是,泡桐木可箍木桶可打傢具可做琴身……太爺爺的眼光最終落定在椿樹上,不是香椿,是臭椿,就是古人說過的「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捲曲而不中規矩」的「大而無用」的樗,他家院外的幾棵無用卻苟活的臭椿樹,分叉的枝節處長著樹瘤,裸露在地面上的根系長著根瘤,真是丑得無用,臭得無賴,賤得無畏。那麼,他就叫椿疙瘩了。

椿疙瘩借著這賤名兒的鎮壓,才好生長到8歲上,雖然中間出過幾場大病的岔子,但終究都悠悠然迴轉過來。他太奶奶說了,作為家裡這一輩唯一的雄性種苗,就當個人形形、人樣樣的養著,手不用縛雞,肩不用扛杴,腳不用緊走,氣不用急喘,把命系系拴住,就成了。所以,命里註定他不能跟其他男娃一樣在泥巴里滾著長大、在牲口屁股背後追攆著長大、架在樹上騎在牆頭上仰在麥草垛頂上長大……

夜幕下,當村莊里的人都攤胳膊攤腿,嘴巴半開,由著蕎麥皮枕頭青磚枕頭毛臘苔枕頭糠麩子枕頭空心陶枕頭將臉擠扁,腹內的濁氣經由喉嚨長長短短的扯鋸時,椿疙瘩睜大眼,從炕上起身,赤腳溜出柴門,在清涼夜氣里的村莊里溜達。村南頭生的粗蠻肥壯的劉三噴出響屁,震的窯頂蛛網上的黑灰落下兩吊子;村東頭趙五的老娘打了一輩子嗝,夜晚的嗝聲更長更響,每個嗝都用冤屈的咒罵和委屈的呻吟做結;村西頭的老鐘頭是個老鰥夫,大半輩子都把黑魆魆的破棉被夾在腿中間睡覺;村北頭吳七的婆娘剛夭折了孩子,夢裡也一聲哽一聲嘆,好像村裡女人哭墳時的扯腔。這些人,白天地里的農活干到筋疲力盡,天幕落下後主動將自己丟進夢的深淵,個個人事不省,彷彿對死亡的模擬,或者演練。可是管用嗎?白日里的悲苦一樣左右著夜晚的夢境,否則,村子裡的二寡婦為什麼夜夜重複同樣的夢囈,她喃喃低語,「你個天殺的,怎麼忍心將我扔在半道上?」

椿疙瘩溜達得不明所以,又滿心悲傷,彷彿別人的悲苦與愁悶都像夜色一樣強塞給了他,他小小的體魄,弱弱的體魄,在這樣一個一個夜晚里,被塞滿了,也塞大了。

可今天這會兒是大白天呀,野晃晃的太陽曬著白晃晃的大地。他看見奶奶歪靠在撕成帽檐狀的麥衣垛下面睡著了,正衲的鞋底落在腿襠里,手揚起來想將捻著的針在頭皮上擦一擦,揚到半截,又無力地垂下去。他看見太爺爺像個沒精打采地噙個煙鍋的禿鷲,腦袋一點一點的打盹,點幾下又咂一口煙鍋,煙鍋里早就空了,他還是咂得又深又長,雙頰深深地陷進去。娘坐在灶火里剝豆子,瞌睡蟲爬上身來,她順勢歪倒在豆子皮里,啥也不知道了。爹和大大們不在家,他們一定也跌倒在地頭的玉米桿里,爬進誰家空著的瓜庵子里,鑽進回家路上村裡人挖的躲雨窯里沉沉地睡去了吧。

場院邊兒的碌碡曬得滾燙滾燙的,灰貓卧在上頭,扯著心滿意足的呼嚕。牆頭上的草曬得蔫蔫的,白公雞耷著眼皮,槐樹上落下的一條青蟲,剛好挑在它眼前的草尖上,它卻無動於衷。豬圈裡的臭灘涂都被晒乾了,黑豬歪倒在裡頭打著鼾。老黃牛眼睛半合,眼角爬著幾隻蒼蠅,好半天甩一下尾巴,好半天反芻幾下。水槽里的菖蒲大約曬得在冒汗吧,要不,它的味道怎麼比平時更濃更重呢?滿院子都是菖蒲的味道呀。地里的玉米開始卷葉子了,它們知道咋樣保護自己,可不能再像往常大張著闊葉子迎著日頭。番瓜的葉子都耷拉著,投在地上的影子,連一隻螞蚱都罩不住。

原來,伏里天大日頭下的村莊比夜晚的村莊還要沉寂呀。

椿疙瘩的影子很短,短到他邁一腳能踩住踢一腳能踹疼,他走走停停,他的短影子也走走停停,他兜兜轉轉,他的影子也繞著他兜兜轉轉。蟬沒瞌睡,日頭曬得越猛它叫得越急。蟬製造了一種緊迫感,就好像,什麼樣的日子要到頭了。

這時分,咋咋咋——好大的動靜!椿疙瘩驚得呆住了。他仰起頭,看見一個小小的黑影子,在空中刷刷刷,摩擦著翅膀,咋咋咋,摩擦著後腿。它用很大的聲勢在飛,飛得又吃力又得意。黑影子落下來,白光光的地面上指頭大的小東西,哦,不是小東西,相對於椿疙瘩常見的蚱蜢們,它是個雄性的大東西。他怯手怯腳接近它,它先是不介意,即使他的黑影子罩了過來……他將它看得清楚極了,褐色的身體,強壯的後腿上有黑斑,也有硬刺。它看起來硬邦邦的,好像披了頭甲、胸甲、翅甲。翅膀下面露出鮮紅的內翅。它那瓷質的灰眼睛,彷彿失去了視力。觸角在動,似乎眼睛生在觸角上,觸角上的眼睛發現了他——

大蚱蜢後腿猛蹬,騰身飛起,外翅打開,褐色透明的花瓣,內翅打開,紅得耀眼的花瓣,刷刷刷,翅膀在響,咋咋咋,後腿在響……飛上十來米,落下去,不等椿疙瘩趕上來,又騰身而起。

椿疙瘩活了8個年頭了,從3歲起,逮了5個夏天的蚱蜢了。可是,他可沒見過會飛的蚱蜢,也沒見過離開莊稼地麥子地荒草地溝窪地飛到白光光的碾場地的蚱蜢,更沒見過落單的蚱蜢。它騰起,落下,騰起,落下,像是遠方有召喚。

他小跑起來,跟著蚱蜢飛行的軌跡。村莊里的人都墜入夢境,樊老八家的掃帚和木杴擱在麥場中間,幹活的人哪兒去了?吳七家的鐵杴插在地中間,握著杴把的人哪裡去了?趙五家的豆莢皮被風吹散了,吹到了白光光的村道上,吹到了綠瑩瑩的洋芋地里,這麼好的引火柴,怎麼就沒人收拾呢?李二家閨女的花衫子,早就晒乾了,從鐵絲上飛到了崖畔畔的酸棗刺上,那可是他閨女最好看的花衫衫了,勾破了可怎麼辦呢?

椿疙瘩越跑越輕盈。他感到遺憾,太爺爺太奶奶都想不到,他也能跑這麼快、跑這麼輕巧呢。那隻飛在大塬上空的蚱蜢,彷彿給他也注入了夢想與活力。蚱蜢不止會跳,還會飛哪,他椿疙瘩不是只能慢吞吞地走,還能像小鹿一樣輕捷地跑起來哪。

他連氣兒都沒見喘,就跑出了村莊,跑進青蔥的深草叢。脖頸和腦袋上的絨毛被日光點燃,給他鑲上金色跳躍的邊廓,他擰轉小身體,回望幽深無際的草叢,意猶未盡……多麼好呀,在這個整個村莊都沉睡了青天白日下,他也輕巧的跟個蚱蜢一樣。他躍起來,撲向前方的草地,小手掌攏住,拱起小脊樑,笨拙地打開一根又一根手指,小心地向指縫裡窺看,手掌心卧著兩片受傷的草葉,和一截斷掉的草莖。他不泄氣,又向前,跪在一株高過他的青蒿下面,盯住一隻正在偽裝的螳螂,螳螂在緊要處最善克制,青綠的細長脖頸,青灰的倒錐狀頭顱,它早有預謀的將兩條帶刀的前肢抱在胸前,刀鞘微微匣開,彷彿高高舉起的花鋤。他不明就裡,用小草枝去逗引,它微微退後,不加理會,他丟下草枝,伸出手指——電光石火,刃光一閃——嫩手指上挨了一刀,一條細長的縫兒,慢慢滲出血跡。

椿疙瘩盯著這血跡慢慢凝成血珠兒,露出微笑,輕輕舔去……快看哪,他不是那個不能碰不能蹭不能跑不能跳的沒用的小人兒呀,如同能飛過大塬的蚱蜢是個奇蹟一樣,他隨著蚱蜢飛奔起來也是一個奇蹟呢。就好像,他剛剛復活……

他看見老柳樹的垂枝上這裡那裡粘著泡沫,於是鼓起嘴巴去吹,泡沫吹薄了,吹破了,竟拱出一隻紅褐色的小東西來,沫蟬的若蟲頂著兩隻挺大挺黑的眼,四肢尚未發育完好,像只被捆縛住的微型蛤蟆,他倆互相瞪著,他比它驚奇,它比他更驚奇。

他跟風賽跑,奔上一面小草坡,草坡被許多黃色的小花兒點綴,花瓣兒油亮,宛若暗夜裡的小燈盞,許多昆蟲藏在隱蔽處唱歌,絲兒絲兒地唱,噓兒噓兒地唱,吱兒吱兒地唱,唧兒唧兒地唱,特兒特兒地唱,咕嚕嚕咕嚕嚕地唱,這面小草坡全唱起來了,好像都借了小黃花兒的喉嚨,由花蕊那裡絲絲縷縷地傳出來。他歡喜起來,抱住腦袋往前一滾,翻一個跟頭,而後,就像一個真正的椿疙瘩一樣滾下去了。

他滾得那麼歡樂。天和地在翻轉,雲和樹在翻轉,草地和小鳥在翻轉,螞蟻和烏鴉在翻轉……他滾呀,褲子被飛廉的刺掛破了,他滾呀,胳膊上的皮被小樹蹭去了,他滾呀,脊樑被窪地上坷垃草梗硌疼了,他滾呀,腦袋碰到了大石頭,身子碰到了大石頭,停下來了。

椿疙瘩不覺得疼,只覺得輕,很輕,不斷的輕,要飄起來的輕,暢快的夢境一樣的輕……他快活極了。村莊還在大日頭下沉睡,沒人醒過來,沒人看到一隻蚱蜢飛過了大塬,沒人看見細弱的椿疙瘩跟著蚱蜢一起飛遠了。

在紙上寫一座城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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