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漫長的中年危機
Jazz Suite No.2_ VI. Waltz 2
百代百分百系列全集 Adagios CD5
Paavo J?rvi
00:00/03:50
撰稿 | 單二麥芽
1
《邪不壓正》，其實並非今夏唯一與姜文有關的電影。
就在6月下旬，皮克斯動畫《超人總動員2》登上大銀幕，這部時隔14年才誕生的續作，和姜文有些緣分。
2004年，即便姜文此前執導的前兩部作品《陽光燦爛的日子》、《鬼子來了》，都註定會被載入中國電影史，但在絕大多數人眼中，姜文演員的身份還重於導演，更多出現在別人的作品之中。
僅是那一年，姜文就有兩部主演電影和一部主演電視劇與觀眾見面，還有一部擔當國語配音的好萊塢動畫，不可謂不高產。
其中這部動畫，就是《超人總動員》，只不過影片是04年11月在北美上映，到了05年1月底才得以和中國觀眾見面。
那時的姜文，還沒被蓋上「霸氣外露」的章，給《超人總動員》的男主超能先生配起音來，那股子從超級英雄墮為任由體制與上司蹂躪的憋屈白領的勁，拿捏的絲毫不讓人感覺違和，倒是讓影片在今天重看起來，多了幾分時過境遷之妙。
2
也是那幾年，姜文在創作上的「霸道」露了相，總想著把參演作品，變成姜文作品。
有實錘落定的實事是，03年姜文擔任男一號的影片《理髮師》突然停拍，就是因他在現場與導演吵得不可開交。
「為拍攝一部優秀電影而爭論甚至爭吵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沒什麼大驚小怪的，不吵不鬧的攝製組不一定出好活兒。」
這是姜文的說法，聽上去蠻有道理。只是不知道如果是在他自己的電影中，有那麼幾個總要與他掰扯掰扯的演員，是不是他也能甘之若飴？
坊間有個流傳甚廣的段子，說的是陸川在拍處女作《尋槍》期間，父親陸天明給他打電話，聽到姜文在旁邊喊：「Action！」
更過分的說法也有，言之鑿鑿稱《尋槍》八成是姜文拍的，這裡的「八成」並非「大概」，而是實實在在的指影片80%的戲份。
雖是不辨真偽的笑談，但大家樂意相信，用今天的話說就是，這事聽起來太TM符合姜文的人設了！
尤其近些年，大眾眼裡心上的那個「姜文」的形象已經扎了根。
就像其後那篇講述姜文帶著孩子去新疆「學吃苦」的文章一般，即便已經被姜文在各種場合多次證偽，依然還是每過一段時間就會在大眾視野中重現一回。
3
轉眼2018，進口片延期仍是日常，皮克斯戒斷了世紀之初愛找大腕給國語版配音的習慣，姜文也幾乎不再出演「姜文作品」以外的電影，導演的身份將演員蓋得嚴嚴實實。
如今的姜文演別人的戲，多半是為了過把癮，還總是有意無意夾帶私貨。
《關雲長》里，他把曹操活活演成了另一個張麻子，一摟摟著甄子丹版關二爺的肩膀，一首拍著胸脯說道，
「你本是一匹狼，卻天生一副羊的心腸，而這個天下，是狼的天下。」
即便是去好萊塢演《星球大戰外傳：俠盜一號》，他也忙裡偷閒教會了主演們一句「姜」味十足的普通話：
「原力真TM的好！」
讓這樣習慣了掌握控制權的姜文，再去給《超人總動員2》中禿頂愈發嚴重，中年危機卻絲毫未得緩解的超能先生配音，恐怕是再不可能。即便他配了，觀眾也未必能買賬。
然而，早已年逾五十該知天命的姜文，如今卻如同超能先生一般，深陷在中年危機的泥沼中。
而他突破人生瓶頸的方式，就如同自己用手拽住頭髮提腦袋，想藉此拔地而出，脫離緩慢卻不可逆的越陷越深，結果這種掙扎如今看來只不過是加速了下降。
4
中年危機，最常與之相伴的辭彙，就是「失控」。
當一個男人，事業長期停滯，生活一團亂麻，性愛仰仗偉哥，兒女隨著年齡增長不再把他當成無所不能的英雄，危機感總會隨之而來。
更可怕的是，這個男人氣喘吁吁的望望周遭，看透了那些令自己艷羨的人已無從追趕，卻又不屑於向後倒退兩步與不及者為伍，躊躇之時，焦慮帶走了精神強度、生活品質，以及去而不返的頭髮。
更更可怕的是，他發現曾經自認為最擅長的事情，一時間變了戰場換了規則，曾經那一頂頂寫著「偉大」、「牛叉」、「NO.1」等辭藻的大帽子，彷如泰山壓頂，再不是當初的「會當凌絕頂」。
曾經為他叫好的人，拿起了棍棒。原本就看他不順眼的人，更不介意在這時扔上石與屎。但最讓這個男人揪心的，是那些對他無比信任的人，在這一過程中蒙受損失，受到傷害。
最終的結果便是，為了自己愛與愛自己的人，他開始半推半就的卸下驕傲與原則，不再對社會成例法則中不喜的部分進行反抗，甚至自我催眠著「這沒什麼」的配合表演，一步步走向真正的「六十而耳順」。
姜文的生活與性生活如何，旁人就算有心探究怕也是無力，其實也壓根沒那個必要。
但在其他暴露於公眾面前的領域，姜文所展現出的，正是一個成功男人深陷中年危機的種種癥狀，從《太陽照常升起》而始，至《邪不壓正》正式進入晚期。
5
姜文管《太陽照常升起》叫「上帝送給自己的禮物」，這顯然是個比喻，因為我認為姜文恐怕不是個信仰上帝的人。
對於這部影片而言，「看不懂」當真是個愚蠢的評價。說出這話的人該做的不是再看一遍電影，而是去多讀些書。
注意，他們要看的是真正可以稱之為文學的那種，而不是張嘉佳、大冰、郭敬明。
那樣，這些人大概就不會在面對《太陽照常升起》這樣的電影時說「看不懂」了。
《太陽照常升起》簡單來說，就是在說「不管怎樣，一切過後太陽照常升起」。但凡認清這點，剩下的便是你從其中獲得怎樣的感受與感悟，再沒有懂不懂之別了。
當然，你說自己不喜歡《太陽》，那是很可以的。
陳丹青就說自己不喜歡，稱《太陽》不過是一堆概念，這個總結可以說鞭辟入裡。
的確，這部電影宛若生老病死的大寫意，在其背後是一個畸形時代的寫照，用概念與符號支撐。
《太陽照常升起》不屬於那些要故事的人，愛她的人一定都能讀得懂詩地浪漫。
6
雖然《太陽》如今已經成了備受認可的作品，豆瓣評分破8，然而當時剛上映的時候，則面臨著與《一步之遙》、《邪不壓正》幾乎相同的境遇，口碑極端的兩極分化，伴隨著市場反應的不及預期。
為了心愛的《太陽》，姜文開始親自出馬配合宣傳，這是他此前最不喜歡做的事情。
身體配合了，心卻未必。
姜文在各種採訪里，將自己配合宣傳調侃為「接客」與「出台」，足見他對這些事情的排斥。
當一部電影完成，導演的工作也就結束了，這才是姜文心目中對這一職業的設想與認知。
不過那時的姜文，沒有因為自己的精血之作不受賞識就拐彎抹角罵觀眾，而是客氣的說是，
「有些人就是不喜歡坐飛機，那也沒辦法。」
7
在《太陽》時一飛衝天的姜文，此後腳便再未沾地，但飛行高度卻起伏不定。
可以說，《太陽照常升起》後的姜文再沒了野心，不過是一次次的生產《太陽照常升起》的仿製品，甚至連角色都總脫不開那一個路數。
說《讓子彈飛》不是賭氣拍給觀眾看的，恐怕沒人相信。
姜文就是要證明，我姜文懂觀眾，我只要樂意，能把你們伺候的舒舒服服，還能夾帶私貨。
《子彈》中的符號與概念，已經不能說是隱喻、暗示，大部分都已赤裸裸的挑明。
姜文說要「站著把錢掙了」，結果真掙得盆滿缽滿。
以城喻國，城為鵝城，裡面無膽無識的小民們，只能任由大人物擺布，就是一群任人趕東趕西的鵝。
說白了，這個「鵝」，姜文就是在指那些喊著「看不懂」《太陽》的觀眾，永遠飛不起來。如今他自降飛行高度，便用《子彈》讓這些觀眾挨了罵還一邊鼓掌一邊送錢。
8
《子彈》成了，《一步之遙》要更進一步，姜文這次提高了飛行高度，將抗戰開始前的中國近代史里活躍著的那幾種思想與勢力，完全帶入到了劇情下層，形成了一套相當完整的隱喻系統。
舒淇飾演的完顏代表的是「封建社會」；
周韻飾演的武七有著從蘇聯留學歸來的背景，象徵什麼自不必多說；
文章飾演的武六是後來的「重慶國民政府」一派，葛優飾演的項飛田代表今後的「汪偽」一派；
軍閥武大帥是「槍杆子」，洪晃飾演的覃老師則是「西方先進思想」，兩人共同孕育出了武六和武七等一大批孩子，武大帥各過各身份的老婆又通通有所指涉；
就連那英飾演的豎彎鉤都代表「偽滿」；
而姜文自己的馬走日，明明白白的便是「革命」的象徵。
你帶著這些意思再去看一看《一步之遙》，大概就能發現這是一個里外層皆通的神奇故事，各種人物命運的來去也就相當清晰了。
可惜，在《一步之遙》上映時，那些喊著「看不懂」的觀眾又回來了。
9
《一步之遙》的二度滑鐵盧，無疑讓姜文對觀眾的信心再次被打擊，這個驕傲、固執、自信的男人，怎麼都想不通，為什麼我在這部電影中分明的加入了那麼多娛樂元素，觀眾就是不買賬呢？
姜文這回覺得「鵝」已經不能表示他的憤怒了，《邪不壓正》的編劇李非在接受採訪是說，姜文與他聊到《一步之遙》，表示「我再也不幹這種包餃子餵豬的事了。」
得，這回看不懂《一步之遙》的觀眾，在他眼裡乾脆成了豬，餃子這個梗，還延續到了《邪不壓正》之中。
《邪不壓正》的誕生，很顯然又是姜文「不蒸饅頭爭口氣」的理念作祟，他總說自己的電影是給看得懂的人拍的，然而實際上無論《子彈》、《一步之遙》，還是《邪不壓正》，都明顯是給不懂他的人拍的！
一個好導演，生生的因為驕傲，被自我證明的念頭逼成這樣，以至於事業不進反退，也真是一大奇聞怪象。
所以，在《一步之遙》里姜文說自己只是個孩子，真不是謙虛，他是真幼稚，還只願意在電影中承認。
10
因為上面的豬食言論，有些人便把《邪不壓正》當了是姜文製作的豬食，我看未必，姜文就算再想證明自己懂觀眾，也不甘降到噁心自己的高度上，該飛著還是得飛著。
所以，他乾脆說《邪不壓正》是拍給自己兒子的，是超級英雄片。十幾歲小孩兒的玩意，要的就是個荷爾蒙衝天靈蓋的爽勁。
於是，便有了腳不沾地的李天然，和《子彈》里站著掙錢的張麻子是一回事，姜文就是要告訴所有人，我就算不沾地，你們還得吃這一套。
這次，他失敗了。
在《邪不壓正》里，姜文那套符號加概念的系統，呈現的東西壓根不能稱之為隱喻，什麼朱元璋的畫、庄士敦的摩托、施劍翹的小腳、梁啟超的腎……不過都是為了都觀眾一樂，這是漫威電影里埋得那種彩蛋，深意與內涵蕩然無存。
更有意思的是，他讓史航在片中演了個太監影評人，將自己當年那句「影評人評電影就像太監談做愛」的金句，搬上了大銀幕。
像姜文以往作品一樣拐外抹角，需要思考才能理解的台詞，令人應接不暇的噴射而出，曾經的長處，卻因為沒有意義，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缺點。
這就像你做了一道世界難題，答案卻是「逗你玩」，你會覺得開心嗎？我不會，我感到失望、懊惱，我不停思考姜文如何至此？
於是，便有了這篇文章。
11
《邪不壓正》，這部姜文拍給兒子看的電影，有用的話都是他曾經翻來覆去說過無數回的，雖是老生常談，但也常看常新，可要是真材實料一回比一回少，上次還包頓餃子，這回只是點餃子餡還沒加鹽，那就太對不起老主顧了。
更可怕的是，姜文這次在宣傳期的配合程度，簡直到了令人不可思議的地步！
片子後期還沒做完，就跑去上海電影節當了一回評委會主席，連和彭于晏炒CP這事都幹得津津有味，然後又跟著優酷蹭了一波世界盃的熱度，路演一場接著一場，採訪一個連著一個……
最讓我無法理解的是，他居然還去了一趟《創造101》決賽！！！
那他真的就是不再彆扭，坦然接受了這種商業規則嗎？
並不是，他該彆扭還是彆扭著。
姜文採訪中對《一步之遙》隻字不提，仍舊有著與記者、主持人逗悶子的惡趣味；上影節期間緊抓著沒有同聲傳譯的事情做文章，到閉幕晚會上還措辭毫不客氣的讓無辜的女主持現場翻譯；他還摻和起了彭于晏和李冰冰微博之夜搶座事件的亂局，又吆喝著要請崔永元和馮小剛一起看《邪不壓正》首映……
當然最令人尷尬的，還是在《創造101》舞台上，姜文那無法掩飾的強顏歡笑。
您說您何苦呢？去了就不能把心氣捋順？
站著掙不了錢，跪就跪了，別跪下了還一身凜然正氣的以為自己要慷慨就義成不？
說實話，這樣的姜文，令人心酸、心疼。
12
至此，我恍然大悟，姜文陷入自我證明的魔怔，以及拍電影給不懂他的人看的死循環，放棄抵抗但保持彆扭的屈從於市場，這都是他在《太陽》之後遇到瓶頸，無法更進一步的最好佐證。
他也許並非對觀眾的看法太有執念，而是他至今沒有看到能超越《太陽》方向，所以不斷地自我重複不過是他漫長中年危機的併發症而已。
也許我們每個人，總有一天都會經歷姜文一般的掙扎。
文章開頭我們便呈現了姜文的控制欲之強，他自己在接受採訪時也說，自己已經發覺生活中有太多事是他無法控制的，所以他喜歡拍電影，至少在那個自己構建的世界中他可以控制一切。
從《讓子彈飛》到《一步之遙》，再到如今的《邪不壓正》，姜文飾演的都是一個在挑戰與摧毀現狀的過程中玩砸失控的中年男人。
張牧之看似贏得了與黃四郎的「戰爭」勝利，最終卻也是成了孤家寡人，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馬走日最慘，讓人槍斃也就算了，還不止一槍；藍青峰雖然活著，但籌劃十五年的一盤大棋，下完卻最終落得滿地找牙、滿盤皆輸。
以上每個角色，都是與時代衝撞的堂吉訶德，也都是姜文自己！
他的執著是充滿悲情的。人們如今總愛在一個公眾人物身上貼上清晰地標籤，忘卻了人的複雜性。
直男、自戀、裝X、牛X、不接地氣、霸氣外露……這些都是姜文身上的標籤，但卻都不能代表姜文。
在我心中，姜文是個英雄，即便今天也依然是，只不過，這個英雄正在經歷他漫長的中年危機。
TAG:鏡像娛樂觀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