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她們的聲音——被拐賣拐騙婚遷婦女訪談實錄

聆聽她們的聲音——被拐賣拐騙婚遷婦女訪談實錄

01

「那些生命正在那裡談論著自身，為什麼你不去聽聽？——但首先，如果這些生命不曾有一刻與權力相撞擊，激發它們的力量，除了這些處於暴力或獨特的不幸之中的生命，難道真有什麼別的東西一直在那裡等待我們？畢竟，命運表現為與權力的關係，要麼與權力並肩作戰，要麼對抗權力，這不正是我們社會的一個根本特徵嗎？生命最熱烈的點，能量積聚的地方，恰恰就是它們與權力衝撞的地方，與權力鬥爭，努力利用權力的力量，或者力圖逃避權力的陷阱。在權力與那些最平凡無奇的生存之間往來的這些片紙只言，對於後者來說，無疑就是曾經給它們樹立的唯一的紀念碑；這些文字正是投射到這些生命上的充滿了喧嘩與騷動的短促光芒，它穿越時間，甚至使我們也有機會看到這些生命。」

——米歇爾·福柯

02

《被拐賣婚遷婦女訪談實錄》正是這樣一本讓那些無名者——被拐賣婚遷婦女自主言說的訪談錄。中國傳統社會，強調和重視個體的群體價值，強調和重視社會上層在社會變遷和發展中的作用，故而歷史的書寫是一種國家乃至皇權至上的書寫，是一種以帝王將相及其所在利益集團（包括家族）為核心的書寫，而文字和書寫的階層屬性，也使得歷史的書寫更多的是一種文人或文人集團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從自己的視角出發，對書寫對象進行客體化的書寫。

進入現代社會後，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以後，隨著社會轉型和人們自我意識的覺醒，中國社會和中國人越來越重視和強調個體的主體價值，尊貴卑賤的界限和觀念日益淡化，社會中下層乃至底層在社會變遷和發展中的作用受到普遍關注，各階層的各種群體權利和個體權利不斷顯化和強化，由此，留下自己的記憶、講述自己的故事、書寫自己的歷史成為普通百姓的一種文化需求。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政府大力推進的教育普及，也使得文字和書寫不再是文化人的專利，或者說，絕大多數中國人都已是能寫會書的文化人，因而，普通百姓以文字留下自己的記憶、講述自己的故事、書寫自己的歷史成為可能，並得以踐行。

事實上，在今天，為普通百姓保存自己的記憶、書寫自己的歷史也被許多人文社科研究者認為是自己應盡的責任，越來越多的學者認識到，國家的歷史不僅是國家的，也是民眾的；民族的歷史不僅是民族的，也是族民的；社會的歷史不僅是社會的，也是個人的。尤其在今天，隨著社會的變遷、轉型和人們自我意識的不斷強化，個體正日益替代家庭成為中國社會的細胞——基本構成因子，要全面認知社會的變遷，深入了解社會的轉型，真正把握社會發展的規律，從民眾個體的角度分析歷史、研究歷史、書寫歷史無疑是必要的。

其一，如果書寫的歷史只是帝王將相之類大人物的歷史，作為芸芸眾生小人物的百姓的歷史就被遺棄直至忘卻了。而事實上，帝王將相之類的大人物雖然是建構歷史的大構件，但如沒有芸芸眾生小人物之類的小構件，這一大構件也只是如同只有脊椎而無完整的身體結構，難以承擔國家、民族與社會發展的重任，並且，民眾是帝王將相之類的大人物創造歷史的基礎和力量來源。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民眾可以說是創造歷史的真正動力，是歷史的基本創造者。由此，要充分認識民眾在創造歷史中的重要作用，確立民眾在歷史發展中的重要地位。書寫普通民眾的歷史，應以普通民眾為主體，以普通民眾為核心，這是十分重要和不可或缺的。

圖片來源：百度派

其二，如果歷史的書寫是一種國家的書寫、民族的書寫和/或社會的書寫——一種宏觀敘事，個人的歷史便被遮蔽甚至湮滅了。而事實上，國家和民族的命運、社會的變化對個人產生的作用和造成的影響是不盡相同乃至大相徑庭的，並因此形成個人間不盡相同乃至大相徑庭的人生經歷、生活經驗和知識系統。而正是個人的經歷、經驗和知識的這一差異性，構成了歷史的多樣性和豐富性，造就了歷史的鮮活性，形成了人類知識的深厚性和廣泛性。由此，要顯現歷史的多樣性、豐富性和鮮活性，保障人類知識的深厚性和廣泛性，書寫不同個人的歷史，以不同個人為主體，以不同個人為核心，也是十分重要和不可或缺的。

其三，如果歷史的書寫只是一種他者的書寫，被書寫者難免被客體化乃至被他者化，自己的歷史成為穿著自己外衣的「他者的歷史」。而事實上，中國傳統史書大多均為文人編纂，甚至是根據統治者/統治集團的旨意編纂，材料的篩選、文字的選擇、事實的認證、內容的確立、行文的目的等均來自書寫者而非被書寫者的意志。從這一角度看，即使是「信史」，也難免只是被包括書寫者、講述者、研究者等在內的他者所認知或理解的「信史」，不一定就是被書寫者自己確認的「信史」。由此，要還原歷史的真面貌，多角度地反映歷史的真相，在今天，傾聽被書寫者自己講述自己的故事，讓歷史的親歷者自己書寫親歷的歷史，讓自己的歷史脫離他者的意志成為自己的歷史，也是十分重要和不可或缺的。

其四，傳統中國社會是一個男權/男性主流社會，在這個社會中，男子主宰和主導歷史的書寫，因此，在以男子立場、男子視角，從男子出發，為了男子和由男子撰寫的史書中，婦女是一種客體化、他者化的存在。更由於在這個社會中，婦女被弱化了書寫的能力、被剝奪了書寫的權利而喪失了書寫的機會，故而難以向大眾講述自己的故事，難以用筆記載自己的經歷，書寫自己的歷史。從這雙重角度看，傳統記憶中的歷史是一種男人的歷史，傳統的書寫是一種「男人講述男人的故事」的書寫，作為主體的婦女在其中是缺席的。由此，要讓缺席的婦女出現在歷史敘事中，彌補傳統歷史書寫的不足乃至缺陷，從性別角度展示歷史的完整性。在今天，以婦女的立場、婦女的視角，從婦女出發，為了婦女和由婦女撰寫歷史也是重要和不可或缺的。

而具體到這本書我們要談的是「被拐賣拐騙婚遷婦女」這個女性群體。正是她們，在這本書中開口說話了！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中，「拐賣婦女兒童罪」指的是以出賣為目的，拐騙、綁架、收買、販賣、欺詐、接送、中轉婦女、兒童的行為。「拐騙罪」的受侵害者，指的是婦女和不滿14周歲的兒童。在聯合國的框架中，「販賣人口」行為的客體還包括了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自願被徵募（如招工）或成婚，但被徵募或成婚後受到控制和剝削者，這一控制與剝削包括經濟控制與剝削、人身控制與剝削、性控制與剝削等。而就行為特徵而言，以欺騙或欺詐手段獲得人口後自己使用（包括作為工人和作為配偶等），具有拐騙的性質。故而，本書以「被拐賣拐騙婚遷婦女」稱謂接受訪談的婦女——她們或被他人販賣到流入地成婚，或受配偶或配偶親友欺騙進入流入地成婚，她們是被拐賣或拐騙婚遷婦女。

電影《盲山》劇照

這不禁讓人想起《盲山》這部電影里的女主角——22歲的女大學生白雪梅。當然比起這些看似平淡言說著的生命來說白雪梅的生命更加頑強倔強——儘管暫時性地在山村裡居住了下來，但是從未放棄過逃跑的努力。結局也更加具有喜劇色彩——某日，在警察的幫助下，她終於逃出了這個山村。但是這僅僅看上去像是如此而已。事實上，這些平實的言說背後暗含著洶湧的潛流。又有誰知道她們在和自身命運搏鬥的過程中身體和靈魂經歷了怎樣的一翻掙扎呢？因此僅僅做到看她們說話是不夠的，我們需要的是耐心地聆聽，聆聽言說背後所透露出來的欲言又止的艱辛和苦澀。下面就讓她們自主地言說吧。（以下內容選自該書LXM（1）訪談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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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LXM（1）訪談記錄

訪談者：王開玉 方金友 周艷

被訪者：LXM（1）

訪談時間：2004年6月19日晚

訪談地點：天長市蘆龍鄉計劃生育悄悄話辦公室（王橋村上灣組）

問：你好！

答：你好。（羞怯地笑笑）

問：對這裡很熟悉吧？

答：是的，來過幾次。

問：那我們就隨便聊聊，用不著緊張。

答：嗯，我不緊張。

問：我們這次只是想了解你們來自外地的姑娘現在在我們安徽的生活情況。

答：嗯，我知道，她們也已經告訴我了。

問：那好，就謝謝你了，我們也不需要多長時間，大概一個多小時，你沒什麼事情吧？

答：現在沒什麼事情了，晚上一般沒什麼事情。

問：那請問你貴姓？

答：我姓L，叫LXM。

問：看起來你年齡不大，那你今年多大了？

答：我今年虛歲二十四歲。

問：哦，那你是哪一年來的呢？

答：我是（20）01年來的。

問：我們聽這裡的人介紹說，你是從雲南來的，其實在你來之前，我們就對你有所了解了。

答：我是雲南的。他們很關心我們，所以就了解我們。

問：當時你是怎麼過來的呢？

答：當時這裡有兩個人到我們那裡去相親，然後就帶我們過來的了。

問：那你不是一個人過來的了？

答：不是一個人。

問：你們是幾個人一起來的呢？

答：兩個人。

問：什麼人？

答：也是我們雲南的一個姑娘，跟我差不多大。

問：她現在在哪裡？

答：她也在安徽結婚了，不過我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

問：當時你們怎麼願意過來的呢？

答：介紹人說安徽這個地方很富有。

電影《盲山》劇照

問：你們家鄉怎麼樣呢？

答：家在山裡面，很窮。

問：家裡靠什麼收入呢？

答：主要是種地，沒多少收入。

問：那你當時嫁過來的時候，你家裡沒有人過來看看嗎？

答：沒有。

問：你當時不怕騙嗎？

答：那也只有試試了，反正在家裡很窮，不出來就更沒辦法了，家裡很需要錢。

問：你來之前，你對你現在的丈夫有多少了解呢？

答：不了解，當時介紹人也沒怎麼說。

問：你不關心你丈夫的情況嗎？

答：當時年齡不大，沒想那麼多，只想著走出山區，覺得外面很有錢。其實主要是家裡窮，當時時間比較緊，也不讓你多想。

問：你怎麼覺得外面很好呢？別人跟你說的嗎？

答：別人都這麼說，很多出去回來的人也是這麼說的，介紹人也說外面很有錢，好東西也多，都是我們沒有見過的好東西，所以我一直都很想到外面看看。

問：你家裡出來的人多嗎？

答：很多，十幾歲的姑娘不上學就都出來了。

問：她們出來做什麼？

答：有的出來打工，有的就嫁出來。

問：都是怎麼出來的呢？都是介紹人介紹的嗎？

答：有介紹人介紹的，也有的是跟著其他姐妹出來的。

問：那你當時沒有想過出去打工呢？

答：也想過，但是沒有機會，而且也不想留在家裡，（跟）家裡要錢。不能老在家裡，不掙錢，年齡也不小了。

問：家裡還有些什麼人呢？

答：父母都在，還有一個小妹妹。家人很多，有兩個哥哥，都結婚了，也都有孩子了。還有兩個姐姐也都結婚有孩子了。

問：妹妹今年多大了，在做什麼呢？

答：妹妹今年二十歲，在昆明上財校。

問：那她還不錯。

答：嗯，我希望她以後能有前途，我就是累一點，苦一點也沒什麼。

問：她的成績怎麼樣呢？

答：還不錯，我希望她能好好學習，多學點東西，將來才能找到好的工作。

問：你經常和她聯繫嗎？

答：不是經常，不過過一段時間還是要問問她的，我比較疼她。就這一個妹妹，我希望她能幸福。

問：那你妹妹有沒有過來看過你？

答：我是希望見見她的，但是她上學要錢，家裡也要錢，來回的路費要很多。現在家裡這個情況能省一點就省一點吧。

問：你妹妹上學一年要多少錢？

答：平均一年要四五千塊錢吧。

問：那她一年這麼多錢，家裡能負擔得起嗎？

答：我每年都要寄些錢給家裡，家裡父母年紀都很大了，身體又不太好，還要經常吃藥，都要花錢。

問：你父母每年有多少收入？

答：他們只是種點地，沒什麼收入，夠自己吃就差不多了。

問：那你的家庭在家鄉比起其他人怎麼樣呢？

答：我們村裡的人都比較窮。我們家主要沒有人掙錢，父母年紀又大了，算是比較窮的吧。

問：你父母有多大了呢？

答：七八十歲了。

問：那他們結婚很遲了吧？

答：是呀。

問：你每年都往家裡寄錢吧？

答：我現在還在這裡的玩具廠打工，所以也（能）掙些錢，所以每年都往家裡寄些錢，主要是（供）妹妹上學。

問：平均一年寄多少錢回家呢？

答：一年寄幾千塊錢吧。

問：那你丈夫沒意見嗎？

答：他還好，沒什麼意見。

問：那你們的感情還不錯？

答：還好，不過我們現在還沒有孩子。

問：你們結婚多長時間了？

答：（20）01年來的時候就結婚了。

電影《盲山》劇照

問：那也有四年時間了？

答：是。

問：你丈夫怎麼樣？

答：他人還好，不愛說話，就是個子有點矮。我穿三十七碼的鞋，他才穿三十五碼的鞋。

問：你對他的個子介意嗎？

答：有點，就是太矮了些，不過這麼長時間了，感情也還好，他人不錯。

問：你當時見到你丈夫什麼印象？還記得嗎？

答：記得，當時介紹人直接把我帶到他家，看他家還可以，一看他，個子太矮了，真覺得難過。但是已經來了沒辦法，就結婚了。

問：他是做什麼的？

答：他在我們這的啤酒廠上班。

問：那他一個月能掙多少錢？

答：一年也就掙七八千塊錢。

問：那在當地還可以？

答：還可以吧，不過就是累，他太瘦弱了。

問：他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答：家裡沒什麼人。

問：你的姐姐都嫁到什麼地方了？

答：兩個姐姐都嫁到當地的萬壽鄉，一個在東村，一個在西村。

問：那你丈夫叫什麼名字？

答：他叫陶連軍。

問：你平時都做什麼？

答：平時在家種地，有時還在玩具廠打工。家裡還養了豬。

問：在玩具廠打工，一個月有多少收入？

答：一個月幾百塊錢。

問：你賺的錢都寄回家嗎？

答：大部分寄回去，家裡主要靠我自己掙錢，妹妹還沒有出來工作。

問：那你丈夫沒意見嗎？

答：他人很好，平時他掙的錢也夠我們用的。

問：那你種地一年有多少收入？

答：種地沒有多少收入，一年就千把塊錢吧。

問：你在這有地嗎？

答：有地，政府對我們很關心，下灣沒有分田，我們上灣還分了田。

問：那你們家現在過得還不錯？

答：還好吧，還算可以，現在有些收入。

問：你現在還沒有孩子，丈夫有意見嗎？

答：沒有。他對我很好。

問：你來了這麼長時間，家裡有人來看過你嗎？

答：父母身體不好，沒有來過。不過姐夫來過一次。

問：你有沒有回過家？

答：從來沒有回過家。

問：怎麼不回家呢？

答：沒錢，路費很貴。

問：那你們平時都聯繫嗎？

答：有聯繫，不經常。

問：通過什麼方式聯繫？

答：主要是寫信。

問：不打電話嗎？

答：打，不常打。電話費太貴了。

問：你每次打電話都問些什麼呢？

答：我很焦心自己的父母，我打電話總是先問他們吃藥了沒有。

問：我聽這裡的人說，你在家裡管家？

答：不是我能當家，因為丈夫一天到晚上班，每次回家，都會很累，所以沒有時間管家的事，我做事都會問他，實際上我們是各管各事。

問：你現在在這裡處得如何？這地方的人好嗎？

答：這裡的人很好，政府的人都很關心我們。

問：你們處得怎麼樣？

答：挺好。我丈夫家是個大家庭，是個大姓。親戚都不錯。丈夫身體瘦弱，他們親戚都很關心我們，經常走動。我雖然是外來的，但他們對我都很好。

問：你覺得自己現在比較幸福吧？

答：還好。

問：你的字寫得不錯，上過學嗎？

答：上過初中。

問：我們從上午一直等到晚上，（這裡）交通很不方便嗎？

答：這裡的交通不是很方便，計生委找到我們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三點鐘了，再整理整理家裡，然後才搭車過來，現在才到，耽誤你們的時間了。

問：沒關係，我們也不是很急，我們還怕耽誤你的時間。

答：我現在沒事。

問：那非常感謝你！謝謝！

答：沒關係。

該書的訪談資料來自「華東五省雲南/廣西籍未成年被拐賣/騙婦女、兒童流入地個案調研」項目。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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