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湖往事——兒時的涼床
作者:黃其海
七月,酷暑難耐,忽然就憶念起兒時的竹床來。
兒時的竹床,是我們農村常見的竹笆床,用料全部是竹子,床邦和床腿是整根粗毛竹經火烤灼彎,床板則是毛竹破成的長條竹片嚴絲合縫鋪排開來,再拿細竹條將事先打好的洞眼橫著穿在一起,使之榫卯上。南宋傑出的愛國詩人楊萬里有詠《竹床》:「已制青奴一壁寒,更搘綠玉兩頭安。」之精美的詩句,但我記憶中的竹床已經有些舊了,說不上有多麼精美,但是它實用、耐用,倘是惜護著用,用個幾十、上百年絕對不是問題。
在我剛開始有了記憶時,家裡就有了竹床,它的年齡應該比我還要大。
但是我的家鄉巢湖並不盛產毛竹,它可能是年輕的父親下江南做竹木生意時捎帶回來的,也可能就在烔煬集市上買回來的。因為年代久遠,竹床已經被汗水浸的微微發黃,透著暗啞的亮色,看一眼就有了清涼的感覺,多看幾眼則涼意更甚,如是躺下來,讓有些發燙的身子與這片透心的涼意來個親密接觸,瞬間便感覺到一縷身心放鬆舒爽愜意抵達全身的每一個毛孔每一片肌膚,這時的竹床,實在是勞累了一天後,酷熱的夜晚里,消夏避暑最佳的卧具了。
雖說學校里放了暑假,但是我們這些半大小子們,已經像個小大人一樣,開始在父母的指令下承擔著很多的家務活了:生火做飯、淘米洗菜自不待言,還要到自家菜園子里摘菜,挎個小籃子,穿過彎彎的村巷,摘些辣椒、空心菜、黃瓜和西紅柿回來,這是中午將要烹飪的菜肴:辣椒炒空心菜,涼拌黃瓜,再做個西紅柿湯,那時候,雞蛋是奢侈品,菜籽油也是,一個七口之家,在生產隊分得的全年的食用油只有3斤7兩,均分一下,更是少得可憐,這完全是當下減肥的陣容了。只有逢年過節,我們才能吃上豬肉,所以不是西紅柿蛋湯,就是西紅柿清湯里飄著花花油星星而已,葷菜是斷然不會有的,只有簡單的幾碗素菜,肏著一丟丟鹽分,還有就是重要的辣味——辣椒的功勞,和幫助下飯的豆腐渣、爛鹹菜等,爛鹹菜里都生了白胖胖的在淡青色鹽水裡拱來拱去的蛆,這個並不太可怕,我們會把這些白蛆用筷子挾起丟給雞吃。
在生產隊時代,一個工分才兩、三毛錢,惜乎父母親往死里去做去累,櫛風沐雨,鳳興夜寐,時刻都沒有歇時,才使得我們勉強有碗飯吃,甭管幹的、稀的、糊的,凡是能填飽肚子就行,而且是輪換著上陣、變著花樣來,而且是純天然的現在要花上大價錢才能吃上的純綠色天然無害食品,這簡直又是當下想減肥的陣勢、想要保持苗條完美體型的節拍了!
還是回到竹床的話題吧。那時候農村沒有自來水,吃的是井水,生產隊也是窮的,全村只在猴年或是馬年打了一口公用的水井,吃水不忘掘井人,是課本上告訴我們的,告訴我們要感恩,長大了要報恩,這當然是正能量;吃水要到水井挑水,這是現實存在的,是活生生的事實告訴我們的:井水不會「自來」。
可嘆我們幾兄弟年齡太小,挑不了一擔水,況且水井離家還有很長一段距離,那就去抬水吧,用根扁擔,一人一頭握著,「哎呦、哎呦」抬回來,半道上,抬累了就把水桶往地上一礅,水花會漫溢出來,滲入到同樣乾渴的泥土裡。
井水是個好東西,冬暖夏涼,如果把黃瓜和菜瓜這些時鮮瓜果放進水桶里冰一冰,則是冰鎮瓜果了,咬一口「咯嘣、咯嘣」脆響,亦不失為一件樂事矣!西瓜當然更好吃一些,但是我們吃不到,集市上也有賣的,但是我們沒錢買。如果還是熱的不行,我們就索性把小手和腳浸在水桶里,涼快是涼快了,但因此而弄髒了半桶水,就得再去水井邊抬水,這是件額外的勞動,不懂事的幾兄弟為此還要爭執一番,吵的不可開交,這時勞累的父親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會衝過來發一頓火,在氣頭上他還會順手摸根樹枝抽打我們幾下,爭執才得以平息下來。
現在好了,井水已抬回,足夠當晚的用量了,只等傍晚時分,雞進籠子豬入圈,蒼蠅蚊子嗡嗡叫,直撲亂飛撞人臉時,最重要的是,毒熱的太陽已經落入西山了,我們便抬出竹床來,擺放在門前的空地上。細心的父親會找出他修傘用的老虎鉗,用鐵絲將舊竹床的腿綁紮實了,他還會端來一臉盆井水,把乾燥的地上潑濕了,這樣,濕氣會往上漫洇開來,以驅散暑熱。我們用浸了沁涼井水的抹布,把竹床洗個乾淨,再一碗碗端出盛好的南瓜稀飯,擺上腌黃瓜、腌韭菜、咸豇豆之類的下飯小菜,只待稀飯涼了便端起碗來開吃,這一大家子人呼啦啦、香噴噴喝稀飯的聲音,無疑是夏日夕陽奏鳴曲中最動聽悅耳的部分了!
飯畢,洗澡後,便是乘涼呢。那時沒有電扇,沒有空調和冰箱,有的只是吹自村外樹林里和田野上的自然風,有的只是一把蒲扇,在母親手裡搖著,母親坐在竹床邊的矮凳上,向著我們光溜溜的身上扇著,扇來一縷縷舒爽的涼風,搖去空氣中瀰漫著的絲絲躁熱。那時也沒有電視機,更沒有電腦和手機,就只有一個舊收音機還時響時不響的,有時還得拍打幾下才會發出「噝噝噝」的聲音來。我們非常渴望有個會講故事的人,突然來到我們身邊,為我們講神話,講童話,說說大千世界,道道中外古今,就像現在城裡的孩子渴望一覺醒來和善的聖誕老人會送來驚喜的聖誕禮物一樣。
父親累了一天了,在跟母親簡單商議了幾句明天的農事後,他是倒頭便睡;那時的母親也不過才三十齣頭年紀,整天操心著兒女們的吃飯穿衣,再也裝不下太多的東西了,況且,她也沒念過一天書,哪裡會講出多少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故事來?惜乎在我們出生時,祖父母便已經駕鶴西去,剛剛敲前面某行字時,誤敲出祖母和母親各拿著一把扇子為我們扇涼風,兀自一驚,我遲疑著,發著楞,遲遲不忍刪掉!我臆想祖母若是健在,她老人家一定會跟母親一樣,為我們打扇子,還會用她那張缺牙漏風的嘴巴為我們講故事,什麼牛郎織女鵲橋相會,木蘭女扮男裝替父從軍等等,我們一邊數著天上的星星一邊聽祖母講故事,夏天的夜晚,過的該有多舒坦呢!
然而這只是個美好的永不能實現的夢想。
我總以為,只有老人才能給孩子們講故事,講那些老掉牙的神話故事。
這是生生不息的愛的傳承,也是源自生命延續過程中一種自然與本能吧。
這時,蚊子開始瘋狂起來,這些人類的害蟲肆無忌憚地叮咬我們,輪番攻擊,此起彼伏,害得我們拚命地撓痒痒,肌膚上硬是撓出一道道白痕來,口裡亂嚷嚷著癢啊!儘管母親加快了搖扇子的頻次,奮力為我們驅趕蚊子,亦是收效甚微。與蚊患同時抵達的是原本有些微風徐來忽然變得風平浪靜,樹葉子也絲絲不動了,一毫毫風都沒有啦,我們的乘涼實際上已經失去了意義。
被蚊子咬和熱浪襲擾同時折磨著我們,抱怨聲、唉嘆聲交織著,這時我們的鄰居王蘭二姐就跟我母親搭上了話:「二嬸子,這麼熱天熱地的,一點涼風也不刮啊!」母親喏喏道:「可不,我家幾個伢們熱的翻身打滾睡不著!竹床都晃的咯吱咯吱響。」
已經熟睡的父親這時候也驚醒來,他一咕嚕翻身坐起,只楞了一下,便乾脆利索地指令我們:「伢子們,把竹床搬到塘埂上去睡。」
因為田野上的開闊,因為塘水的濕潤涼爽,塘埂上的自然風是現成的,比屋前的風要吹得歡實一些。美中不足之處是:積水溝渠處有更多的水蚊子,水蚊子也吸人血,為了消除此害,我們在父親的指揮下,將竹床四條腿上綁上長竹竿,支起一頂軟塌塌的蚊帳來,好歹阻止住了蚊子們的瘋狂叮咬。
鄉鄰們也陸續搬來竹床與我們毗鄰而居,農村夏日裡常見的「竹床陣」算是正式登場了。這時的塘埂開始熱鬧起來,大人們喝茶,抽煙,聊著天,孩子們在竹床邊上攆來跑去,好一番打鬧。
鄉村塘埂是水塘邊的堤埂,多呈長條狀的窄道,竹床在塘埂上離水源太近,萬一有孩子睡迷糊了一個翻身就會掉進水塘里。這個潛在的危險令負看護責任的大人們多了一份警覺,不敢睡得太沉,太實。
有時候老天也作怪,當我們酣睡到下半夜時忽然間下起雨來,於是慌作一團,趕緊收拾了抬起竹床便往屋子裡狂跑,哎呀——千呼萬喚得來的一場安穩覺瞬間被攪了個七零八落。
兒時的竹床,初始青蔥翠綠,散發著竹子的清香,宛若美女初嫁,看著都養眼,都歡喜,隨著歲月磨礪,雖說漸漸的褪去鮮艷,卻透出金黃的色澤,它使我們安然度過了一個個難熬的夏天,從此紮根在我的記憶中。
最憶是巢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