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歡歡：民國北平的孤獨星球

姜文更關心是政治與時代，而同為北京籍的王朔與高曉松，卻把饞放在《俠隱》的人間煙火氣當中。

《邪不壓正》上映前，姜文做客去了趟《曉說》。已經看過全片的高曉松不無遺憾地表示：原著《俠隱》里那麼多老北京生活情趣一點沒拍。姜文提到王朔看過書後給他打了通電話，趣味倒是與高曉松高度一致——傾訴了半夜裡讀原著越讀越饞，乃至於急著下廚做飯。以及王朔說全書中只有兩樣美食聞所未聞，還打算見到小說作者張北海後一聊究竟。

姜文更關心是政治與時代，而同為北京籍的王朔與高曉松，卻把饞放在《俠隱》的人間煙火氣當中。他們心目中的北平城，應該還屬於鄧雲鄉的《燕京鄉土記》，齊如山的《故都三百六十行》，唐魯孫的《中國吃》，梁實秋的《雅舍談吃》……

看過《俠隱》的朋友，都覺得這本武俠小說有點「怪」。報仇雖是最重要的大事，但作者從頭到尾都在一邊說著「不急」二字，一邊伸手牢牢按住人物的腿腳。主人公倒像是黑色小說中的歐美獨行偵探，在不經意的奇妙旅程中緩慢接近真相。大把時間內，填充讀者視線的是吃喝玩樂的日常。俠客在暗潮湧動的北平深夜飛檐走壁，脫去黑衣後，卻是不斷地開始吃飯、喝酒、購物、派對、郊遊。區別在於有時獨行，有時歡聚。一個人有一個人的享受，好像「孤獨的美食家」五郎叔，一群人有一群人的喧囂，彷彿菲茲傑拉德的爵士年代。

張北海筆下的青年俠士李天然，回到北平後，被友人安排進一家雜誌社《燕京畫報》當英文編輯。工作內容著實簡單輕鬆，一不用專訪二不用原創專題，主要就是扒英文刊物上的圖片，翻譯彙編內容而已。如果按照今天的標準來對照，估計算是一個專門負責轉載國外內容的網站小編。

然而，他每周只用寫一篇內容，轉正後工資每月50大洋，與當時國立中學教導主任持平，足夠羨煞旁人吧？最大一筆開支，便是在東直門南小街租了一個獨門獨戶的小四合院，月租35元。以當時的購買力，一塊錢可以買6斤豬肉，對於一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單身小青年來說，剩餘的薪水，日常開支綽綽有餘。

所以，他就成了1936年北平城的導遊，帶領我們暢遊西四、隆福寺、王府井、哈德門、廠甸、海淀、圓明園，夜晚的北京「也是靜靜的，一個人也沒有。就幾根路燈暗暗亮著。兩旁大樹，葉子密密的，遮住了後頭一排排房子，只留下中間一條看不到盡頭的大路。全北平都睡了。也不知道從哪條衚衕里，悠悠遠遠地，婉轉凄涼地，傳出來長長一聲『夜壺……』」

他又帶我們踏上一條品嘗風味小吃的饕餮之旅——「巴掌大的豬油蔥餅、爆羊肉、西紅柿炒雞蛋、涼拌黃瓜、香椿豆腐、豬羊肉凍兒，辣蘿蔔，酸白菜，肉丁兒炒黃瓜丁兒、烙餅、豬肉絲兒炒醬瓜，炒雞子兒，蝦米白菜、燒餅果子......他就這麼走。餓了就找個小館兒，叫上幾十個羊肉餃子，要不就豬肉包子，韭菜盒子。饞了就再找個地兒來碗豆汁兒，牛骨髓油茶。碰見路攤兒上有賣脆棗兒、驢打滾兒、豌豆黃兒、半空兒的，也買來吃吃。」「吃」，彷彿成了這本書的核心，他與友人一遍遍去著「順天府」，「站在火盆那兒，教他先用大筷子把蔥絲和香菜放在炙子上墊底，再把羊肉撥到上頭，翻了翻，六七成熟，再把碗里的汁兒往上一澆，再又撥弄了兩下。烤得肉『嗞嗞』冒著煙。李天然一下子全撈進了碗，一隻腳踩在板凳上，另一隻立在地上,『來，吃吧！『」這與唐魯孫描寫舊時吃炙子烤肉的情景一模一樣。

除了特別中國的，還有西洋一面的北平，他們去過北京飯店、俄國餐廳、美國學校的舞會，達官貴人的宴席上，「裡面正有個人在彈鋼琴，旁邊還站著另一個人，撥弄著大提琴伴奏。客人一圈圈，一堆堆，有的圍著草地上幾個炭火盆暖手說話，有的坐在桌邊用餐。輕輕的刀叉聲倒是沒有擾亂水亭那邊飄過來的《藍色多瑙河》。」

因此，連旅居的外國人都沉溺於這座古城。書中的美國記者羅便丞說：「這個時候，有錢有閑，住在北平，可真舒服……頹廢是有點頹廢，可是真舒服……」馬凱醫生呢？「因為已經給揉成了一個北京人。別說回國，叫他去南京他都住不慣，乾脆在這兒退休養老。」

這一切，構成了一個武林之外的，充滿了食物香味、景色宜人的老北京城。但它與《武林外傳》那種解構式的插科打諢又迥然不同。這一切都來源於真誠的鄉愁——張北海借一隻武俠小說的殼，裝進了自己對故鄉的美好記憶。照我看，李天然根本就不該去什麼給闊少貴婦提供消遣娛樂的《燕京畫報》上班，而是應當給全世界的旅行者寫完一本「獨孤星球·北平」。

這份舒服來自於階級的富足，儘管我們確鑿的知道，這同一時刻，有大把的城市貧民仍住在龍鬚溝。但這不會影響到李天然們開福特，用電爐，威士忌加冰，享受美好時光。好比姜文的另一部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大院外鑼鼓震天，大院里是屬於他們的60年代。

就像《午夜巴黎》一樣，最好的年代可能總是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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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筆：王歡歡

散文作家，微信公眾號《美好百科》創始人與唯一作者，已出版作品集《美好百科：這個知識點超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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