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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宋琴的傳奇命運

太古引

 玄門琴韻

郭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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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災難面前,戰爭面前,運動面前,翻雲覆雨之間,個人的命運難以預料。福兮禍兮,只有天知道。琴的命運何嘗不是如此?時光流逝,活下來的沒有贏家,都是倖存者。而琴,沉澱下來的則變成了人們口中的「文物」。在這撲朔迷離之間,琴能托於良人抑或知音之手,是為緣分,是幸事,也是佳話。可遇而不可求。

何明威老師近年,閑暇之餘,計劃憑記憶將心中所知所藏的過往琴人琴事,書於筆端,記錄下來,將來連綴成冊,流傳後人。雖非正史,但足以讓後人遙拜先輩背影,遙祭先人情懷,遙嘆琴運多艱,遙想琴趣當年。之前一篇有關侯作吾先生的長憶文章已先睹為快,昨日又傳來有關一張宋琴的流離經過的回憶。

良琴嘉器,取之良材,出於深林,終歸「友仁」,時也,命也,運也。今發於公號,與琴界諸友共享。

一張宋琴的傳奇命運

何明威

何明威先生於斫問齋

古琴的盛衰,從來就與時代的命運有著緊密的聯繫。古往今來,概莫能外。

作為川派古琴重鎮的成都,新政之初,文化氛圍相對寬鬆,龍琴舫、喻紹澤、侯作吾、顧梅羹等老一輩琴家不改初心,孜孜矻矻地授琴課徒,延續著川派古琴的優良傳統。其時,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或攜設備多次入川,或將琴家接去北京,先後為龍琴舫、喻紹澤等川派琴家錄製代表作。這事發生在一九五六年,由文化部牽頭,中國音協和中央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研究所承辦,查阜西先生率隊奔赴全國20多地,走訪琴人60多位,錄製琴曲200多首。在沒有電視的年代,打開收音機就能欣賞本地古琴大家的天籟之作,成都琴界如沐春風,古琴熱日甚一日。而此前的一九五四年,查先生更是千里飛鴻,向川音常蘇民院長推薦我的恩師喻紹澤先生去學院任教,解決了老師最基本的日常生計,尤其是讓老師得到了他本該得到的社會層面的尊重。但好景不長,接下來的歷次政治運動,尤其是鋪天蓋地的「破四舊」之舉,給成都琴界帶來了災難性的打擊,加上龍琴舫、侯作吾諸位先生先後辭世,藏琴乃至毀琴之事時有耳聞,拜師學琴更不敢擺上桌面,只能私下裡往來,曾經熱鬧非凡的成都琴界,彷彿墜入了不見天日的寒冷的冬夜。

轉機是從整個社會蔓延而來的。當文革終於結束,也許是壓抑太久之後的強力反彈,經濟的,文化的,政治的,各種思潮風起雲湧,開初還遮遮掩掩,不經意間就演變為一波又一波衝天大浪,讓人暈眩而不知所以。彼時,春熙路商圈的人氣逐漸有了起色,它旁邊狹窄的一條青年路更是掀起了全民下海經商的浪潮。這股浪潮造就了名揚一時的「楊百萬」,也淹死了不少邯鄲學步者。和青年路相呼應的,還有猛追灣一條街,青羊宮一條街,紅廟子一條街,無不熙熙攘攘,引無數英雄競折腰。當然,這各種各樣的一條街,往往泥沙俱下,良莠混雜,主要經銷的都是一些廉價的日常用品,一些從廣東批發過來的服裝百貨,甚至海淘回來的垃圾衣物,以及洗衣機、收音機、電視機等各種電器,就算是引領成都乃至整個川渝地區消費潮流的爆款了。也有經銷各種古玩字畫的,它們以地攤售賣為主,不起眼地混雜在各種商鋪間,相較潮流之下的各種舶來品,很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覺。

某一天,有朋友對我說,紅廟子有古琴售賣。我一聽,先是愕然,而後竟昏昏然去了那裡。只見整整一條街的兩邊,無論商鋪,還是地攤,全都人聲鼎沸,好似每個人都腰纏萬貫,每個人都在談成千上萬的大生意。果然有賣琴的,無不號稱自己手中的都是宋琴、明琴,最不濟也是清琴,價位從一二十元到五六十元不等。我來回審視一番後,又挨著攤位逐一撫弄,斷代有真有假,假多真少;品質有高有低,大都音俗韻寡。雖不足為外人道,但這種場景卻是許久不曾有過的。置身其間,我惚兮恍兮,真有陶淵明「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之嘆。

古琴家江嘉祐先生

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當江嘉祐告訴我俞伯蓀得到了一張宋琴時,我自然不足為奇。宋琴?紅廟子地攤上可有的是。我開玩笑道。江嘉祐說,真是宋琴,不是贗品。我問道,何以見得?江嘉祐又說,他已經在俞宅彈過了,聲音很好,品相也不錯,斷紋尤其漂亮。見我依然有些不信,江嘉祐就約上我,一道去俞宅鑒賞。再後來,我就慢慢知道這張琴的來龍去脈了。

原來,東丁字街有一戶姓董的人家,祖上是袁世凱的幕僚,曾經家財萬貫,富甲一方。到了董先生這一代,本來光宗耀祖的事成了歷史污點,因為家庭出身不好,家道自然就衰落了。家中所有值錢之物都變賣一空,已經到了日無雞偷之米、夜無鼠盜之糧的地步,無力支撐之下,只得以售賣自製蜂窩煤塞子為生。蜂窩煤是一種圓柱形煤球,用無煙煤製成,呈蜂窩狀,一般有12個貫穿上下的孔;也有19孔的,不常見。蜂窩煤塞子,用耐火泥製成,專門用來閉火節煤,使用時需同時配合關閉蜂窩煤灶下面的進風口。即使山窮水盡到了這一步,可一張家傳的宋琴,卻始終纖塵不染地掛在董家堂屋正中的牆壁上。這張宋琴,出自袁家,是袁世凱對自己幕僚的獎賞,也是董家引以為榮的珍藏。

董先生是個文化人,喜歡看報。有一天,他看到《四川日報》上刊發了一篇關於古琴的文章,了解到作為文物的古琴,不僅不再擔負「四舊」的罪名,今天還值不少錢了。於是,他跑到位於紅星路的報社去,想要打聽作者朱舟何許人也,得到的答覆是四川音樂學院的教授。董先生倒也直截了當,帶著琴就去了川音。他找到朱舟,希望了解自己所藏宋琴的價值。朱舟本名朱澤民,是國內著名的音樂史學家,畢生心血都獻給了音樂史的教學和研究,搜集了數量豐厚的文獻資料,其中古琴音樂資料為數不少。朱舟和同事編著的《巴蜀音樂史料輯注》,作為全國藝術科學「十五」規劃中的國家西部課題,是研究巴蜀古代音樂的第一手資料之集大成,為後學研究巴蜀音樂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具有篳路藍縷的開拓之功。朱舟還是錦江琴社的顧問,每當琴社雅集時,他都會將琴人所彈樂曲的背景以及所表現的內容詳加解析,演奏者和欣賞者均從中獲益匪淺。他還創作了琴歌《夜漫漫》《酬人雨後玩竹》《柳絮吟》《春雨》《文君酒歌》《明月皎皎》等,用作雅集時演唱,廣受好評。

古琴家俞伯蓀先生

朱先生是個非常謙虛的人,他告訴董先生,自己主要從事理論研究與教學,要鑒定一張琴的優劣,最好是找會彈琴的行家。他推薦董先生去找俞伯蓀,請俞出面鑒定。俞伯蓀一見此琴,瞬間愛不釋手,後來還為之配上了自己珍藏的一套老玉軫和一副蜀錦琴囊。由於當時的社會風潮,董先生也打算下海經商,苦於無啟動資金,就委託俞伯蓀替他尋找買家,並告訴俞,自己的預期價位是七八十元。俞先生非常爽快地答應幫忙,還讓董把琴留在他家,以方便買主試琴。這期間,董先生曾多次去俞家詢問寄賣情況,有時看見琴掛在牆上,有時看見俞先生正在撫弄,心下也便釋然。之後不久,俞伯蓀先後兩次告訴董,有人出價了,一次三十元,一次四十元。至於買家是誰,俞說成交後自然會告知。如此低價,甚至不及紅廟子地攤上的歪貨,董先生自然不肯出賣。就這樣過了數月時間,董不放心,又去了俞家,發現琴居然不見了。董大吃一驚!俞伯蓀讓他放心,說是有一個愛家,極喜這張宋琴,帶回家試彈幾天,可能會給個好價錢。董先生心裡還是惴惴不安。清明節前夕,他告訴俞伯蓀,董家有個習慣,每年清明節,全家人要帶著這張琴去祖墳上祭奠,今年又逢其兄長右派平反出獄,更是不能省了這個環節。董先生還說,待祭奠完畢後,他再造訪俞宅,把琴交給俞先生,什麼時候賣掉再說。俞伯蓀覺得這事合情合理,自己是沒有理由拒絕的,就把琴交還給了董先生。清明之後,他一等再等,董先生和琴都杳無音訊。他急了,就跑去東丁字街找董先生。但沒想到,他往返多次,董家的門一直就關閉著,他們再也沒有謀面。俞先生不禁感嘆董做人如此不地道,居然說話不作數。他最後悔的是,因為喜歡那張琴,自己還搭上了珍藏許久的玉軫和琴囊。

後來,我聽省文物商店的喬德光先生說,他見到了這張宋琴。喬德光,古玩圈子中人稱「喬老爺」,是著名的文物鑒定收購專家,與北京文物總店的李心田先生並稱「南喬北李」。喬先生說,是董先生的朋友給的建議,讓他把琴賣給文物商店,以免明珠暗投。當時,喬出的價是九十元,最多只能給到一百元。比起董曾經的心理預期,尤其是比起俞先生的兩次出價,這其實是一個可以接受的價位了。但是,董先生還是沒有出手。原來,董先生的朋友那時候正在各地之間串生意(當時叫作「投機倒把」,還曾經是一個要判刑入獄的罪),他本人跟著朋友也經常往南邊沿海一帶跑,眼界比以前開闊多了。朋友建議董一起到北京看看,說北京文物商店出價肯定會高得多,至少不會低於400元。喬老爺說,董先生的400元這個要價在當時確實有點高,作為一個給公家打工的人,他不敢答應。結果,董先生帶著這張琴去了上海。因為他的朋友說,上海畢竟是以前的十里洋場,能出得起價的買家會多一些,自己也可以多加比較。

到了上海,人生地不熟,到哪裡去尋找買家呢?董先生想到了《四川日報》上那篇關於古琴的文章,想到了川音教授朱舟。在四川如此,在上海難道不可以同樣如此嗎?於是,他就貿然去往上海音樂學院,直接往校門裡走。門衛攔下他,問他找誰。董也不知該怎樣回答,就說找民樂系主任。彼時人心良善,相互很少猜忌,門衛就把時任上音民樂系主任的胡登跳叫了出來。胡登跳,著名音樂理論家、作曲家,代表作有《躍龍》《唐曲五首》《節日的夜晚》,其《民族管弦樂法》是我國第一部有關民樂配器的專著,改編的《陽關三疊》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亞太地區音樂教材。董先生說明來意後,胡先生告訴他,自己對古琴的了解並不深入,上音最懂古琴的教授是林友仁。林友仁,著名古琴家,音樂理論家,啟蒙於金陵派夏一峰,師承廣陵派劉少椿,還曾先後就教於梅庵派劉景韶、川派顧梅羹、沈草農等先生,其演奏風格渾樸自然、韻味醇厚、意境悠遠,代表作有《廣陵琴韻》《中有真味》《雪夜聞鍾》《琴韻簫聲弄流水》。在自己簡陋的居室里,林先生熱情接待了董先生。剛打開琴囊,他只看了一眼,就喜不自禁地愛上了這張琴,賡即讓學生重新上弦試彈。這一彈不打緊,他不由得直奔主題,開口問價了。董先生見林先生如此情急,想了想,立馬在估諳的所謂北京文物商店價400元之上翻了一番,報價800元。林先生的經濟條件並不十分寬裕,翻箱倒櫃也沒湊足400元。好在上音曾為老師們特製了一批質量上佳的小提琴,並附有證書,林先生手中就有一把。於是,他和董先生商量,現金之外再加上這把小提琴,保證價值超過800元。董先生急需的是做生意的啟動資金,當然想全部要現金,所以很猶豫。林先生害怕夜長夢多,一不小心就和這張琴失之交臂,趕緊又把掛在牆上的一串翡翠佛珠一併奉上。董先生大抵是被林先生的誠意感動了,於是成交。

古琴家林友仁先生

一九九年首屆成都國際古琴會,林先生也來參加了。一次閑聊間,他和我講到此事,感嘆琴之命運與人何其相似乃爾,我們不由得同聲一嘆。至於掛在牆上的那串翡翠佛珠,林先生說,也就是一般的瑪瑙罷了。林先生還說,在當時,別說800元,就連400元他都湊不齊,有點對不住董先生。我安慰道,即便沒有這串佛珠,那把小提琴也價值不菲,你沒有什麼可內疚的。幾年前,林先生去世了,不知這張琴是不是由他的女兒、青年古琴演奏家林晨繼承?傳承有人,自是美事一樁;若明珠暗投,則會令人扼腕嘆息。不過,無論如何,林先生在天之靈當會安息,因為林晨繼承了他的衣缽,不僅琴藝極妙,對中國近現代音樂史的研究也頗有心得,主編了《琴學六十年論文集》,出版有《觸摸琴史》《弦歌清韻》等著作和琴歌專輯,如今已是《中國音樂年鑒》副主編,非遺項目古琴藝術的國家級傳承人。

一張祖傳古琴,若是一直深藏董家,無非就是董家人敝帚自珍的傳家寶,一代一代之後,成為子孫後代回望先祖時的一份驕傲,一份榮耀;卻因了時代變遷的緣故,它被推向了風起雲湧的商潮,並先後與諸位名家聚散離合。於是,一張普普通通的古琴,沒有人知道它的斫工是誰,甚至連一個像樣的名字也沒有,其命運竟輾轉起伏,在那個思想解放最自由的年代,演繹了一首簇新的靈魂放逐之歌。歌中既有《漁樵問答》般的對追逐名利者的鄙棄,也有《醉漁唱晚》般的醉眼冷看朝市鬧的洒脫;既有《胡笳十八拍》般的不舍不棄,也有《高山流水》般的相遇相知。嗚呼!琴矣人矣,命矣運矣?走筆至此,我不禁心中戚然:琴猶如此,人何以堪!

詩曰:世易時移孤桐冷,今聲古調湮紅塵。七弦難訴十指意,何處知音何處魂。

藝術欣賞

郭關道長:生於湖南,畫家,古琴家,道教全真派道士,藝道院住持。作品涉及書畫、音樂、斫琴等領域;曉音律、幼隨祖父習琴、喜操《幽蘭》《廣陵散》;二零零六年閉關參禪一年,出關後系統研習中觀、唯識學,畫風大變;二零一三年修道,通齋醮科儀;其曾就學於人民大學,宗教哲學碩士。作品多次參加全國美展、被國內外藝術機構及收藏家收藏。現「郭關繪畫全球巡迴展」已在台灣、佛光山、英國、加拿大、墨西哥等地圓滿舉行。台灣建立有「郭關藝術館」,長年展示郭關作品數百

《離騷》 郭關道長演奏,自斫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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