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價愛因斯坦「歧視中國人」，不該局限在西方媒體的視角

不久前，愛因斯坦青年時代的日記被翻譯成英文出版，其中涉嫌「種族主義」的內容令西方媒體感到驚訝，而涉嫌歧視中國人的內容也在中國引起了討論。

西方媒體認為，這些愛因斯坦對中國人的描述之所以令人震驚，是因為他曾經被廣泛視為是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可如今人們卻發現他對於中國人的評論如此「令人不悅」。

《福布斯》雜誌的一位專欄作者則把他手上愛因斯坦的日記、傳記、文章都讀了一遍，最後不得不沮喪地承認，儘管當時亞洲的革命活動和反殖民主義運動都進行得如火如荼，愛因斯坦似乎完全無視了這些。這與他後來在美國的形象差距很大。

可事實上，愛因斯坦日記中涉及中國的部分文字，早就被翻譯成中文了，當時這些翻譯文字並沒有引起任何爭議。

「在外表上，中國人受人注意的是他們的勤勞，是他們對生活方式和兒童福利的要求低微。他們要比印度人更樂觀，也更天真。但他們大多數是負擔沉重的：男男女女為每日五分錢的工資天天敲石子。他們似乎魯鈍得不理解他們命運的可怕。」

「(上海)這個城市表明歐洲人同中國人的社會地位的差別，這種差別使得近年來的革命事件(註：即五四運動)特別可以理解了。在上海，歐洲人形成一個統治階級，而中國人則是他們的奴僕。他們好像是受折磨的、魯鈍的、不開化的民族，而同他們國家的偉大文明的過去好像毫無關係。他們是淳樸的勞動者，……在勞動著，在呻吟著，並且是頑強的民族，……這是地球上最貧困的民族，他們被殘酷地虐待著，他們所受的待遇比牛馬還不如。」

這些文字出自愛因斯坦的女婿(愛因斯坦第二任妻子的女兒的丈夫)R.凱塞(Kayser)以筆名A.賴塞(Reiser)在1930年所寫的《愛因斯坦傳》，愛因斯坦在1931年說:「賴塞的這本書，在我看來，是我的傳記中最好的一本。它出自對我個人生活有很好了解的人之手」。

而以上的翻譯和研究來自中科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研究員戴念祖，他在2005年發表於《物理》雜誌的《上海、愛因斯坦及其諾貝爾獎》一文中給出了愛因斯坦在上海訪問的大量資料。

將戴念祖的研究、西方媒體的報道和新翻譯的愛因斯坦日記加以對比，加上一些客觀分析，可以更全面還原當時的情況。

1 西方媒體認為愛因斯坦無視亞洲的革命活動，這顯然與日記中愛因斯坦關注到五四運動相矛盾。戴念祖對他翻譯的以上兩段愛因斯坦日記這樣評價：「愛因斯坦兩次途經上海，總共停留不足三天時間。但他犀利的眼光卻看出了中國社會的黑暗，歐洲人在這片土地上作威作福，中國勞動者受苦受難；也表現了他對中國的深度同情。」

這些文字是種族歧視，還是表達同情，大家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斷。當然，愛因斯坦談到中國的日記文字並不止這些。

2 愛因斯坦來上海是受到熱烈歡迎的。據說，當愛因斯坦走進上海南京路時，上海青年學生高興得用雙手把他抬起來了。而且愛因斯坦在上海的心情是愉快的，因為1922年11月正式決定授予他1921年度的諾貝爾物理學獎，愛因斯坦聽到這喜訊時，他正在上海，當他於13日到達上海時，瑞典駐上海總領事正式通知了愛因斯坦，愛因斯坦夫婦都表示極為高興。

3 但愛因斯坦看到的當時中國最發達的城市上海是什麼樣子，是有一些歷史照片為證的。

還有一幅油畫表現了愛因斯坦在上海的情形：

4 那個年代雖然中國的勞動人民水深火熱，但中國知識界並非閉塞落後到一無是處。

當時即使在德國，相對論還在受到攻擊（諾貝爾獎自然也不敢發給「相對論」），但在中國，20世紀20年代初，有3個雜誌先後出版了「相對論號」或「愛因斯坦號」。最早的是《改造》雜誌第3卷第8期(1921年4月出版)，其上刊載了夏元瑮、徐志摩、王崇植的4篇有關相對論和愛因斯坦的文章。

你沒看錯，徐志摩，沒必要太嘲諷文科生或者民國大師（當然也不要捧上神壇），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去看，那批人對「賽先生」的關注還是非常先進的。從1917年下半年至1923年上半年，各種報刊所載相對論的論著、譯文、通訊、報告和文獻不下100篇，出版譯著15種左右。當然這批人也不能都說是民國大師，上圖中的《少年中國》雜誌，毛澤東、張聞天、李大釗、惲代英等都是「少年中國學會」會員。

畢竟，直到現在，名牌大學教授還有在相對論面前表現得「民科」的。比如：上海交通大學楊文熊教授《現代牛頓力學》，理論推導稱存在超光速運動，曾經向《自然》《科學》投稿被拒，他的哲學基礎是事物沒有絕對的只有相對的，有低光速，光速，必有超光速。

5 當時的愛因斯坦還年輕。他在上海的照片和他當時寄給中國雜誌的照片：

經歷納粹執政，移民美國後的愛因斯坦，顯然有了轉變：「黑人作為被歧視者的處境，我作為一名猶太人或許是可以理解的，並且感同身受。」「種族隔離不是有色人種的痼疾，它是白人的病。我不願意對此保持沉默。」

6 愛因斯坦日記中說中國人「同他們國家的偉大文明的過去好像毫無關係」。當時畫家、書法家王震在家設宴招待愛因斯坦夫婦，愛因斯坦夫婦欣賞了王震家擺設的金石書法、古物藝術品。這或許是愛因斯坦有感而發的。不管是不是客氣話，他在席間表達了：「今日得觀中國名畫，極為愉快。」「推之中國青年，敢信將來對於科學界定有偉大貢獻。」「此次匆遽東行，異日歸來，極願為中國青年貢獻所見。」

7 一個有趣的細節：據當時的報紙報道，愛因斯坦稱讚了中國香甜的空氣。「余第一次至東方，極為歡喜，有許多驚異之聞見。此間理想之氣候，澄清之空氣，南方天空燦爛之星斗，皆使余之頭腦得一難以消滅之印象。此種印象，余將永不忘之。」

最後總結一下，愛因斯坦去世這麼多年還要經歷一次「輿情」，對種族歧視有切膚之痛的美國不少人選擇「不諒解」，而「當事人」中國的網民則表現出豁達態度，認為當時的中國確實是處在黑暗愚昧的狀況中。

部分西方媒體抓住種族主義不放，抓住愛因斯坦的形象不放，但對愛因斯坦日記中表現出的對西方殖民統治的批判卻沒有提及，當時香港已經被英國佔領，愛因斯坦也去了，而上海的情況，正如愛因斯坦在日記中所描繪的那樣，歐洲人是統治者，中國人是奴僕。無論如何評價愛因斯坦私人日記中的言論，我們顯然不該局限在西方媒體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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