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智宇|出家者說(二)
出家者說
這是我出家八年來第一次接受記者採訪。
- C=記者
- L=我
理想與選擇
C:小時候自己性格是什麼樣的?
L:從小沒有什麼玩伴,喜歡自己玩。同學們玩的遊戲,我不太感興趣。可以說是比較孤獨的一個人,也不知道怎麼跟人相處,但其實內心潛在著要尋找一群夥伴。高中時有一些好朋友,但總感覺還有隔膜,難以進入彼此的內心深處。直到遇到佛教,才找到真正能懂得自己的一群人。
C:當時的職業理想是什麼?
L:小時候想當一個科學家,研究出一種能夠讓人不會死亡的藥物或者相關的技術。後來覺得好像不太現實,就想做一個數學家。高中的時候,我想數學家又不夠,不是我真正想要的,好像太局限了。我希望對整個人類的文化能夠有所幫助,所以其實數學只是我的一個切入點。我當時覺得,做一個數學家可能是最沒辦法的事情。其實我是想從數學進入,把整個人類的文化做一個梳理。我覺得後來選擇出家,其實跟我一貫的思路是相通的,它並不是一個突然冒出來的選擇。
C:有些人認為您出家十分可惜,他們的顧慮在於,您在數學方面的天賦和成就已經有目共睹,而佛法上的造詣並非一日之功。您有沒有過類似的擔憂?
L:其實成為一個數學家和在數學競賽中獲得好成績是不一樣的,只是可能有一定的關係。因為高中數學競賽相對來說不那麼複雜和艱深,而且其中很多地方的美感還是比較明顯的。但是再往上去走的話,要付出加倍的努力。因為我們高中學到的知識基本上都是19世紀之前產生出來的,當時數學發展處於一個黃金時期,這些知識是能夠給人內心帶來喜悅的,但後來的數學發展中有些地方特別的艱深,是一般人難以理解的。所以我覺得,假設要想成為一個數學家的話,在這個時代,光靠奧數還是很不夠的;但是如果以數學為一個基礎,把這種數學的方式放到別的領域,這種理性、嚴謹的思維訓練對每一個人的幫助是很大的。這種數學思維對我的影響很大,學佛法的時候我也會比較嚴謹,容易把概念理解得比較清晰,不會隨便地搞一些聯想。另外,數學裡面體現的對於自然本質的一種洞察是非常重要的,與佛法裡面講的智慧類似。
C:您最早被國學吸引是什麼時候?
L:那是小學的時候,基本也是我對數學開始真正感興趣的時候 。在此之前我特別在意老師的表揚和批評,可能一節課就專門沖著老師的表揚——表揚了,我心裡就特別舒服——這種狀態其實自己內心是不太滿意的。當時,最開始帶我走出來的是數學,後來我走數學這條路大概也是這個原因,但它對我並不是意味著一個考試成績,我愛的是內心的一種東西。我當時參加了劉嘉老師辦的「明心教育」數學培訓班,從中感受到了一種超越了人世間得失的東西,感受到數學的美。劉老師講課的時候會和傳統文化相結合,他一般上課之前先去講一段《老子》或者《論語》,他先講那背後很深刻的一種哲學,然後再講數學。當時就覺得研究這個應該很幸福,很吸引我。
C:從您的自述中看出,一開始您的思想更偏向於老莊,後來是怎樣走到佛法上的?
L:道家特彆強調個體生命的自由,但當時我就覺得自己挺不自由的。因為在學校裡面,雖然學習數學,但很多地方還是會被各方面的壓力左右。包括在初中的時候,和大家一起作弊等事情還是常會有的,所以雖然當時覺得數學好像給我提供了一片小天地,但是並不能夠讓我去做一個真實的自己,去達到一個能夠讓自己滿意的生命的狀態。後來讀到《莊子》之後,覺得打開了一個新世界,對他精神的那種超脫自由特別地嚮往。
其實當時最開始讀到的是我媽給我買的蔡志忠的漫畫,先讀的是《佛說》,也接觸了六祖慧能大師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很喜歡。但當時對道家更感興趣:道家是直接把這種生命自由解脫的境界講得非常清晰,令人神往。《莊子》通過很多比喻告訴我應該怎麼去生活,應該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怎樣的生命狀態是自己會滿意的,所以後來就在大概三年的時間中把它作為一種信仰,依此去生活。
後來轉向佛法的一個原因是,我發現道家比較少地去談怎麼去和其他人相處,而我好像並不是一個滿足於只在自己世界裡快樂的人,我是很渴望去走進別人的世界的。再就是,《莊子》第一篇不是逍遙遊嘛,當自己遇到人生的一些挫折和苦難的時候,發現逍遙不起來了。我在高三時眼睛也不舒服,還有咽炎,在這種狀態中我就感到生命的局限性,非常的痛苦。這時候我就發現,此前得到的那種自由、那種解脫的快樂還是依賴於很多因素的,自己很難真正地不依賴這些因素去獲得一種內心的自由。我當時覺得道家好像很難真正地解決我遇到困境時的問題,雖然它可能在平常的狀態下能給我很大的幫助。所以這個時候,我就在尋求另外一條道路。
高三的暑假,我聽到一段《心經》的音樂,當時就覺得特別地被觸動:「觀自在菩薩行深波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我覺得我就蠻苦的。雖然不懂什麼叫「照見五蘊皆空」,但是對這個也挺嚮往的。佛教敢於直面生命的苦難,不會先告訴你人生就是快樂的,它告訴你人生確實有很多苦,不會去掩飾太平,「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一點和我當時的內心狀態是非常契合的。然後它告訴你怎麼去慢慢地走向解脫。
後來大學階段,我聽了一些哲學系的課,特別是張祥龍老師的課。我覺得他把中國傳統文化講得特別清晰,而且和西方的一些哲學相結合,我很感興趣。聽完他的課之後,我對佛法生起了很大的信心,覺得這麼多哲學中,佛法是最好的。再一個,就是遇到了一群非常好的學習佛法的朋友,讓我感受到了佛法這種慈悲的力量——一個是智慧,一個是慈悲。我感受到之後,覺得這是我真正想要的,它能告訴我應該走一條什麼樣的道路,才能真正讓自己獲得內心的自由,也能幫助別人獲得內心的自由。
C:您怎麼看北大和北大人的特點?
L:北大人相對來說更願意去談理想的一些東西,我覺得這點是很好的。我在離開北大之後,才更感受到理想的可貴,就是說一個人的理想在他人生中的一種價值。但另外一方面大家的實踐力不夠,導致有的人慢慢就屈從於現實了;還有一部分人堅持去實踐,但遇到很多阻礙,內心很糾結。其實並不是理論或理想不應該談,而是要加強實踐,認識社會現實。
另一方面,北大是一個過度競爭的場域,這裡的競爭比社會上還要激烈。如果你經常和那些牛人、學霸們比較,你很容易迷失自己。重要的是要明白自己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想做成什麼樣的事情,然後敢於嘗試。同時不要太理想化,要找一個適當的下手處。北大人的實踐力不夠,又往往孤高,常限於理想或理論的思考當中,不知道怎樣組合各種資源來把事情做成。一個人要能夠跟大家打成一片,這樣比較好,所謂「和光同塵」,同時要保持自己心靈的一種獨立的空間。另外不要常常挂念著自己過去的成就,而要多去做一些踏實的小事。
C:如今出家研究佛法是在實現您的理想嗎?
L:實現理想包括佛法的研究和教學。不僅是研究高深的理論,還要讓它能更好地走入尋常百姓家。
堅持與改變
C:在您出家後,一直沒有主動向外界公開過自己的修行生活。進入龍泉寺這幾年中,您在生活與思想上具體發生了哪些轉變?
L:轉變是很大的。我覺得學到了很多東西。我首先經歷了一年左右的預備期,主要是適應僧團的生活和修行方式。在這期間,我們以勞動為主。我參與了工地勞動,也體驗過耕種,為大眾做飯,以及盛飯,我們叫做行堂,在值班室處理各種物品的收發和接聽電話留言,我還負責教導過年齡較小出家的同學。在勞動中體驗到生命的厚重感,非常的踏實。當我們徹夜工作,完成一座樓房的封頂,當我自己炒出的菜被送到幾十位出家人的缽中,我感受到一種深切的滿足感。我也能理解農夫和工人們的心情。我覺得這是一種很難得的體驗。
其後的一年,我剃度成為沙彌,聽了許多僧團安排的課程。當時我還負責龍泉寺博客的寫作,通過採訪和編輯文稿,了解了許多人的生活,了解了寺院的方方面面。當時僧團安排的課程比較淺,可能主要針對初學者,我並不滿足,於是和幾個同學組織了一個學習小組,一起研討《菩提道次第廣論》,並得到了幾位法師的指導,比我居士階段的學習要深入得多。
《菩提道次第廣論》是影響我最大的一部佛學典籍。我高中時就在思考人類文明衝突的問題,因為911事件和美伊戰爭的刺激,我覺得世界並不太平,我希望從文明的融合與會通上探索出一條道路。當我遇到這部書時,我覺得觸摸到了自己一直在追尋的東西,似乎看到了問題的解決答案。所以我並不是僅從佛教的立場來看這部論,而是希望發掘它對人類文明的價值。這部論目前的研究,我覺得還是很不夠的。我希望把它與漢傳佛教相結合,與現代的哲學、社會學、心理學、教育學、科學、比較宗教學等學科相結合,開顯人類心靈提升的藍圖。
2012年底,我和幾十位同學一起前往廣化寺受戒。受持戒律,成為比丘,是正式出家身份的開始。隨後的三年,直到2015年底,我主要參與了南山律典校釋的工程,同時也學習了許多戒律典籍。參與此項文化工程,對我來說是一項挑戰,也是非常難得的經驗。戒律的學習,對我來說也是一次印象深刻的體驗。通過學習律典,慢慢掌握戒律精神,了解佛教中各項制度、儀軌的歷史和制定的原因,從中感受佛陀的智慧與慈悲。其後,我花了兩個月時間學習《阿毗達摩俱舍論》。2016年前半年,我參與了龍泉寺藏經工程。
2016年下半年至今,我參與僧團的教學,主要負責受戒前後的教學工作,同時編輯了一些戒律教材。我很喜歡現在所從事的僧教育工作,我和許多學生都成了要好的朋友,時常受到他們的啟發與感染。在這項工作中,我感到非常充實與喜悅。
C:寺院生活的作息大抵是怎樣的?與您之前的生活習慣是否差異很大?
L:四點鐘起床,四點半上早殿,七點鐘左右吃飯,上午八點到十一點是工作或者學習的時間,中午大概十一點鐘吃飯,然後午休一會,下午一點半起來。兩點鐘到四點一刻是下午的工作和學習時間,四點半上晚殿,六點左右吃晚飯,然後一般是晚上上課。九點二十就打板,可以休息了。這套作息適應起來也不是很容易,剛剛出家的時候早殿經常打瞌睡。
C:您最近為什麼開始研究心理學?如何處理其與佛法的衝突?
L:心理學是我媽建議我去學的,我覺得也挺好,我高中自己也參與過(心理諮詢),對這個領域有一定的了解。至於衝突,我覺得可以先接納,然後再慢慢地把它匯總,而不是急於討論是不是一樣的,否則得出的結論往往是膚淺的。
但是我覺得佛法和心理學都是基於現象本身,它不是一種先驗的概念去限定這個現象世界,它是基於經驗,從現象世界出發,然後對它的結構進行討論。所以我覺得,我們可以做一種現象學的還原,就是把佛法或心理學的概念都還原到現象本身,去體會它到底是在說什麼,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是如何發生的。我覺得從這個角度來看,它們其實是沒有矛盾的,而如果要從概念上去探討的話,可能就不太容易說得清。
C:您對未來的生活有哪些的規劃?
L:一方面繼續教學和研究。另一方面也有出書的想法,例如高中和大學時代的文集。佛教類的書我也編寫了一些,但現在宗教類的出版審查比較嚴,不知能不能出版。此外,也有去歐洲參學一段時間的想法,我對法國梅村的一行禪師挺景仰的。我覺得他的書挺適合現代人的心理特點。總體上,我還是想保持低調一段時間,多積累,多沉澱。
C:以您這些年的學習,您覺得佛法的意義是什麼?您認為應如何處理佛法與普羅大眾的關係?
L:佛法是系統、完整的生命教育,讓我不會迷失在這個喧囂的世界,是不斷開發心的潛能,越走越從容,越走越有力量。佛法不在於外在的形式,而在於內心的慈悲和智慧。慈悲與智慧讓我能走入他人的內心,讓我能分享大眾的苦樂。我遇到佛法以前是一個孤獨的人,而現在我是一個非常熱情的人,我渴望和每個在生命里相遇的人成為知心朋友,我能常常體會到與他人內心深處的聯結。這樣,他們都成為我生命中美麗的花園。當然,我也歡迎你們常來賢宇的花園走走。
所以當我轉身之際,我發現身後是一片片清新的田園、秀麗的風景,充滿了生機。這個世界上能有理解和支持我的人,能有和我一起走下去的團隊和夥伴,這就可以了。即便這些也會失去,還有一樣東西能陪伴我,那就是我的呼吸,時時刻刻都與我在一起,帶我回到當下,走向心靈的自由。所以即便這一生我一事無成,只要我努力過,我依然會覺得非常值得。
圖片|當陽玉泉禪寺數據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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