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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淵液《野蠻的黃金》

林淵液,70後作家。來自潮汕平原,嶺之南,粵之東。出版散文集《有緣來看山》《無遮無攔的美麗》《穿過小黑屋的那條韓江》,小說集《倒懸人》。曾獲全國冰心散文獎、老舍散文獎、林語堂小說獎、三毛散文獎。

林淵液

如果一切需要從頭說起,那場法事實在是一個肇啟。

我是在女經師洗馬的時候淚流滿面的。

女經師穿著束腳褲,披一件黑紗長袍子。

她把水盆端起,走了幾個花樣,一截一截地淋下去,然後用刮板在馬身上不停地刮,污垢順著鬃毛順著馬身順著馬腳汩汩流下,然後,她換了梳篦,給新娘子篦頭一樣,細緻地梳著馬毛,接著是釘馬蹄、擦馬毛,然後,天呀,她在為馬掏耳朵,一切都妥貼了,舒服了,塵埃落定了,她才揚起了馬鞭……

這白馬,是帶了亡靈的關牒前往西方極樂世界報關的。

我們有一整天的時間來做法事。之前是請佛、發關,洗馬之後是召靈、開懺、誦經、供佛、供靈。忘靈不是別人,他是我的公公,我們這裡方言叫做大官。

原來一個人的過世可以這麼隆重。這個隆重與他對遺物的鄭重是否有著關聯?彌留之際的那一枚黃金戒指,到底在他的生命當中有何意義。

大官並不是什麼大官,他一輩子生活在農村,育有三兒一女,在村裡算是一個小有文化的人,曾經在鄉間建築隊當過設計師,進入老年之後,又被鄉里老人組請去當頭兒。但他是老實人,一生勞碌,身邊並沒有留下什麼錢財。家鄉有風俗,人走了,是要把手尾錢打金留給兒女的。在我看來,這是心意的問題,每人三幾克象徵性示意就是了。可是,拿到手裡大家都心中一凜,戒指賊大,每隻近二十克,要知道,兒女是有四房的。

大官生病期間,我們每次回老家看望他,他的話語中都充滿了對未來生活的期待。因為我當過醫生,他對我的訴說更加勤勉更加不懈,他指著胸口和肢體,細訴難受和藥物的不良反應。那一段日子,曾經的一家之主,變得非常的孱弱,他依賴我們,有時候也耍點小賴。他竟不是長輩了,是需要呵護的孩子。關於是否告訴他真正病症的問題,我與先生有過爭執。我覺得,一個人在他生命的末路,他是應該有知情權的。大官他現在生活在莫測之中,必須用太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想像和懷疑自己的病情,這種消耗是可以避免的。況且,不管怎麼樣,一個人對死亡還是應該有所準備的。一旦有了準備,他就可完成未竟之業。所謂的未竟之業,在別人看來或許微不足道,但於他來說,卻是天大的。先生不同意,他覺得,父親對死亡有恐懼,告訴了他歸期也就是把歸期提前了。而且,在農村,有些疾病並不是疾病本身,而是有道德感傾向的。他不願意在病患之上,再增加父親的任何重負。

畢竟,慢性的衰頹誰也無法抵擋,不知道何時開始,大官自己警醒了,籌謀後事。我們作難的事情山一樣大,但它在時間的銷蝕下土崩瓦解。他彌留之際的未竟之業,就是這四隻黃金戒。這不止是一筆繁複的經濟帳,還是一項繁重的精力和體力活。

我猜,那些家族裡年代久遠的呆賬,借款人都是鄉里人或者親戚,討要起來是傷筋動骨的。不知道是什麼支撐著他,把這一切活計獨自攬承起來,兒女們竟未聞到任何風聲。

一個人臨到生命的終端,是不是也如棋局,大局既定,還需保守疆界,活者壓之,死者活之,或成形、或成劫。這官子該有多麼重要。與命運對弈,誰個能是贏家。然而,不論輸贏了,最後的收官誰也迴避不了。那麼,在他斟酌著黃金戒的重量時,還有什麼是必須一起掂量的?

仇金很多年了。或許不算仇,是厭。這種情緒雖然強烈,卻也極其含混。少年時,以為標新立異就是個性,仇金當然也是。成年之後,讀了幾本書,以為與錢沾邊的東西就是俗物。當年楚襄王遣使者持金十斤和白璧百雙,欲聘莊子為相,莊子辭而不許。這種榜樣在古代文人士大夫當中,像草原上的青草一樣遍地皆是。黃金的概念在這裡其實是抽象了的,是與一個人的精神意識相對立的。現在想來,或許還有具象的原因。當年厭的委實不是黃金本身,而是以可憎的面目出現的黃金,還有,那不合時宜的戴金之人。小時候見到的金飾,多是傳統而老舊的紋案,說傳統也不對,是俗氣,戒指上刻一個傻傻的福字,手鐲上雕一隻笨笨的鳳,耳環上的流蘇隨著老婦人手裡淘米的鍋一摔一拽的……那些金飾也都老舊了,污垢上身一般,卻仍在乏力地嘶喊著它的富貴宣言。

可是,在人生的最後棋局,成為官子的為何是黃金,而不是其他的什麼?莫非只有它的身上,才可以背負生命的重量?

夜靜了,我把大官遺贈的戒指捧在手心,沉得很。戒臂雕著仙鶴靈芝,戒面是一個大大的「發」字,拋光的工藝,一晃動光芒四射。這就是我們的先人一代代傳下來的招數,到了生命的終末時刻,攻城掠地也不如給子孫祝福,老式的祝福像它所依附的材質一樣,既永且昌。

這隻戒指在手裡掂著,翻著,看著,聽著,聞著,思索著。突然的,它竟不是一隻戒指了。這個靜夜,我獨自在書桌旁,在燈下看到了一個奇蹟。它脫去了一層工藝的外衣,又脫去一層文化的水垢,它慢慢地蒸騰起來,慢慢地膨大起來,光芒從一個點向無數方向放射出來燒灼起來,以至我有那麼的一剎那必須微闔雙眼。這個幻化出來的東西,原來不是別個,就是它的原形:黃金。我被它擊中了。

夜深了,眾人已睡妥,我翻箱倒櫃去找尋自己的金飾。

它,必須折返回到肉身,才能完成塵凡間的遇見。

仇金時候,把好些東西分贈出去了,只剩寥寥幾件。一件是當時婆家下聘的戒指,一件是兒子滿月時香港友人送的吊牌,再有一隻戒指,是一泰國女子來向我父親求學針灸醫術時送我的見面禮。這是頗為蹊蹺的事情。我與先生算是新派人物,定情信物是一本書,下聘戒指我們是不認的。而在我們的親友當中,香港友人並非至交,至於那個泰國女子,學得一鱗半爪的醫術之後,也不知是否用以謀生,之後一無消息。這些人事竟憑著黃金的存在,變得經典,在一輩子中,當會無數次數念,甚至懷想。古書只說黃金:久埋不生衣,百鍊不輕,從革不違。翻譯過來就是,即便時間埋得再長也不鏽蝕,即便煉得再狠也不損耗,況且延展性好,我們願意把它做成什麼形器,它也從未違拗。前兩句是它的天生品質,後一句,古人分明已經在它的品質上賦予了德性。

除這幾件,箱角還有一物。當淡紫色的絨盒打開之時,我還是驚艷一場。

還是一隻戒指。戒面是一支藝術化了的馬蹄蓮,噴砂的工藝,花瓣滾了一圈拋光邊,花蕊三五頭,幾可亂真。我終於明白,自己所尋覓和期待的就是這樣的東西。它一直蟄伏著,不曾相認而已。當年,我從香港遊玩回來,把這隻戒指當成特產送給母親。可她老人家看不上,退回給我。她說:不用幹活呀。母親無意間說出了真理,最好的金飾,當然不是用來幹活的。它挑環境、挑人、挑氣息、挑衣裳、挑顏色,它只給有氣場的人提氣,如果氣場不足,那倒是要把人的氣都吸走。它高貴的氣質,本來就與庸常的生活無關。前半生對於金飾的誤解就在此時急遽翻轉,我從一個仇金者變成了黃金崇拜者。

或者,有些東西它們是一直存在的,現在,是我毛手毛腳的掀動把其驚醒。

對黃金的重新認識,委實是從沉重的事件開始的。但我不知道,為何前面的頭緒會戛然而止,我被不具名的手拖離了黑森林,卻又陷入沼澤地。

我開始去網上淘金飾,去金銀珠寶論壇混跡。

以前我以為,自己是屬玉的。金與玉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風格,他們分別是自己品質的極致。古人稱玉有五德,以仁為首,潤澤以溫。這是很得崇儒的文化人之心的。儒家用自己推崇的品質來賦予玉,千百年的浸染和孵化,玉已經成為了它的美麗圖騰。可是,我們還是得把它裸呈,看回本質。為何只有玉才會與瓦相提並論,皆因它雖然不折不撓,可是,它脆。

黃金是不怕的,任人拋擲,我自不改顏色。

為了在珠寶論壇顯擺,我弄了一個「小眾素金收藏」的欄目,開始上帖,拍攝很文藝的片片,寫很文青的文字。那一天,拍攝的是馬蹄蓮戒指,擺拍的道具是一串檀香大珠子。往屏幕里一看,我先醉了。那檀香珠光潔圓融,一如寡言高僧,材質肌理,有如其腹內蘊秀。倚著他的黃金馬蹄蓮,在光線下柔和地開放,拋光花瓣邊閃著夢幻的光澤。她的美里,有一種婉約的高貴,有一種誘惑人心的魔魅,然而,她卻是聖潔而無辜的。把「誘僧」作成了她的名,又想起白居易兩句詩「老慵雖省事,春誘尚多情」,作了她的題記。似這般美艷不可方物,有把持的人失卻了把持,沒能量的人迸發出了能量,怪我不得。妙在這款,還是一隻戒指,冥冥中似乎從一開始,就對我既誘且警。

有一個忘年交閨蜜,叫做蘊玉,年已六旬,卻是時下所說的無齡感之人。聽聽這名字,也是屬玉的。哪裡知道,被我一句點燃之後,蘊玉也瘋狂喜歡上了黃金。她的名言更老辣,更有現實感。她說,等俺們老死了去,那些衣飾們,當然也是曾經費盡心思淘來的後宮三千佳麗,人們恨不得把它們鉸了扔了,可是金子呀……你懂得的。

因為喜歡了金子,身邊忽然就冒出許多關於金子的故事。

故事一:某同齡說,小時候家裡缺錢,兄弟姊妹幾個開學了,媽媽就拿金器去換。常常是拿出去的是手鐲,換回來的是戒指。

故事二:某幺女說,媽媽臨終,私留了一條很土豪的項鏈給她,其他的小件才放到公開處,分給兒女們當手尾。這成了一樁秘密,連最相好的姐姐也不曾說。其實,媽媽一直偏愛女兒比媳婦多些,以前,媽媽也曾私授了一些給姊妹倆。媽媽過世之後,哥哥主持分遺物,調侃道:金子沒有多少,可抽屜里金單不知道為何那麼多。

故事三:某新娘信奉龍鳳鐲可以帶來吉祥,婆家卻無所謂,最要命的是,婆婆委託去買金器的小姑,與新娘子並不投緣。新娘子添了體己錢去換金,總算把龍鳳鐲收歸囊中。可是,這對龍鳳鐲到底沒有給她的婚姻帶來好運,姑嫂從此結下冤孽。

故事四:某姨每有小筆橫財,便買項鏈或手鏈一條,至今收了數十條。她說,病老之時,誰對我好一些,就送誰一條。

故事五:某友嫁了外國夫婿,公婆早亡。他們夫婦重歸故土,媳婦兒去整理公婆遺物。在一個講鳥語的國度,翻閱先人陌生的生活和天書一般的藏書,然後,她翻檢到了素昧平生的婆婆遺留下來的首飾和珠寶,這大概是一種只有女人可懂的語言,不需翻譯,無師自通……她先生說道,這是他父母補上的遲到聘禮。

故事六:某帥哥作家,說他當年被過繼外祖家,除了姓氏,還是有禮物的,那就是他外婆留下的金子。可是,他只記得一個下雨的亂鬨哄的喪禮,其他的啥也忘了。當年他只有十歲。傳說中的金子可能是被誰裹在雨衣里扔掉了。

故事七:某妞在網上曬了幾件老金,是奶奶留下的。耳墜耳環、手鐲、戒指、發簪、耳勺子都有。古樸的老工藝,有薄薄包漿,看一眼,歲月的滄桑感就撲面而來。圍觀者眾多。有妞說:我做夢都想有一個這樣的奶奶;有妞說:轉讓一件給我吧;有妞說:打劫的心都有了。我只是特別想聽聽奶奶與這些金飾的故事,還有,奶奶是如何在特殊時期把這些金子保全下來的?有一年,在烏鎮常豐街與張寶源銀樓主人聊天,說起當年,他說多少年了提起還會心顫。家裡的金銀家當,都是往這裡一扔,不見痕影。他的手指頭直直戳著店後的那條河。那是大運河的支流。多少年過去了,大運河的水依然緩緩地流著,不知那水底……

我以為金子離我們的生活很遠,卻原來,很多人終其一生,都會把它放在心底那個最重要的櫥格里,雖然口上一直也不說,可它透亮著,一眼就可望見。那些龐雜的故事裡,生與死,古與今,美與丑,外部與內心,歷史與當下,懵懂與機謀,寬容溫厚與糾結狡黠,像一團毛線團,揪扯不出線頭,只好由它纏打、盤繞。

我用海量的時間去網上淘,一件不夠,又一件。又一件還是不夠,再一件。戀物者莫不如是,更多的更好的,永遠都在遠方。可是,這種物不是別個,它是危險而多義的黃金。我時常有一個幻覺,在幽暗的地獄裡開滿了鮮花。地獄是密閉的,門口並沒有白馬在等待著為誰超度。那些鮮花是可以飛轉的,她們從地獄的深處向我飛越過來,穿過我的身體,然後又盤旋著飛了回去。她們竟然不是鮮花了,是「誘僧」,是曾經被我命名的若干金飾「酒醉的探戈」「鞋心事」「心獸」「忍石」……

有人為我擔心,有人調侃,有人蔑視。大致是,這麼一個我,已然超出或者顛覆了他們理解的範疇。我開始思考慾望與邊界的問題。

骨子裡,其實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作為人的最大悲哀,莫過於內在的慾望與慾望難得達成之間的矛盾。這兩者永遠難以調和。比如,我自己最大的悲哀,或許是在老年時候,心中有許多的慾望,包括強烈的寫作慾望,可是,日漸老去的軀體已經不支,眼睜睜看著那些慾望無計驅使,眼睜睜看著那隻性靈之鳥撲棱撲棱地掙扎著,然後飛走他鄉。為了消解生命的悲劇意識,我一直努力地以樂觀的態度來對抗。不知道,這是不是人類對抗悲劇意識的唯一武器。

現在看來,我心中所蘊藏的悲劇意識,其實是物質對於精神的悖離。在精神上,我是昂首的姿態。而現在,我是不是悲哀地退化到了純粹物質的層面?

只有蘊玉一直在我身邊。她說,她很高興我有一場全身心的投入。她說,如果需要放縱,那就去吧。她又說,一切都會不一樣的。

想起了黑塞的《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蘊玉她不是納爾齊斯,卻做成了與納爾齊斯一樣的說客。納爾齊斯是一個甘於苦修的修士,禁欲主義者。居然是他,慫恿了歌爾德蒙離開修道院,去過一種屬於自己的生活。而當時離開的誘因,是一個吉普賽女郎。她剛剛在森林裡與歌爾德蒙做過一次愛,他心內的若干秘密和感覺都蘇醒了。踏上流浪之路的歌爾德蒙,不斷地更換情人。準確說,是他帶著永不衰竭的激情,接受所有的女人。他知道對誰溫柔耐心,對誰迅速主動,對誰靦腆害臊,對誰又變成偷香老手。他覺得,所有的女人都是美好的,問題是你有沒有發現和發掘了她。他最成功的木雕作品聖母像,就是以初戀的少女作為原型,而所有的情人都是他藝術的滋養。如果不知道不同女人的前額怎麼以不同的方式從發間突露出來,如果不能在黑暗中用手指一觸,就可以分辨出不同的皮膚和汗毛,歌爾德蒙還是他歌爾德蒙嗎?

對於金飾近乎瘋狂的貪戀,在非同尋常的這一件之後終於淡了。

這一件,是我自己出手的。

我設計了一對情侶吊墜。兩個三角形,合起來是一個菱形。左邊的一件,是潮汕民居的屋楞,厚實強壯,右邊的一件,是窗欞,美麗空靈。在兩件的中間,是一朵盛開的通花,潮汕女子都會用鉤針鉤出來的那一種。名字叫做「讓昆蟲居住在花里」。

設計完平面圖之後,我與設計師溝通完成3D圖,然後,靜默地等待著蠟模、倒模,執模等等一系列工序。

一切,似乎可以到此為止了。既然款式可以為所欲為,那麼,別人家的表達於我來說還有何意義?

莫非,唯有創造力可以最終勝卻慾望?

可是,我又一次錯了。我被更大幅度地拉回。

我觸及到了身旁的一個東西。它實在靠得近,腳尖一撥拉,就磕到了。

它叫「金條」。

像碰到地雷一般,雖然沒有被炸到,但風煙滾滾,我還是被熏得眼淚直流,還莫名肉跳。黃金、金飾、金子、金條,這些概念我用得很混亂。坦白說,在好長一段時光,我一直還是把黃金僅僅定位在金飾上,很個人化很私有的那種。我根本沒有把此黃金和彼黃金聯繫起來。只有到了金條,黃金才變得接近人們心裡那個萬能又萬惡的東西。印象中跟它關聯的,是戰爭、權力、榮耀、深宅大院、起義軍、國庫、不朽,所有這些都太不尋常了。

如果說,黃金的靈魂出竅之時,正是它最堅毅最美好的狀態,那個深夜,我已在幻覺中完成了遇見。那麼這一次,顯然地它被披上了變色的外衣。因為它的勾引,那些遙遠的歷史碎片、那些糾纏著野蠻和文明的物證,才點滴匯聚到了眼前。

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不管是宗教還是皇權,到處都流淌著黃金的氣息。金牛犢、黃金約櫃、黃金王冠、黃金面具、黃金棺材、黃金權杖、大教堂的黃金頂……如果這些都還是冷兵器時代一種古老的黃金崇拜,他們希望由此建立起信仰和權威,那麼中世紀之後,整個世界對於黃金的掠奪……我是在搜看古代黃金藏品的時候,看到黃金筏的。那件作品,正是關於蓋亞那黃金國的傳說。木筏上站著國王、輔臣和儀仗隊。焦點人物無疑是黃金國的國王,他以裸身相向,身上塗滿了松脂,然後撒上金粉,非如此無以顯示黃金國的威嚴和富貴。他們身上掛滿了黃金首飾,身邊堆滿了黃金和珠寶。乘著木筏,穿過森林,每年一度他們要去聖湖獻祭。族人們燃起野火,吹奏樂器,國王縱身一躍,把身上的金粉洗凈,祭司和輔臣們也向湖中投入黃金珠寶,獻給太陽神。可是,某一天,以冒險家皮薩羅為首的西班牙探險隊,從巴拿馬出發,進入南美。來人貪婪來勢兇悍,年年受供的太陽神毫無庇護之力,國王阿塔雅爾帕更不知侵略為何物,他被俘之後,許了一個願。在他眼裡,黃金是無所不能的,更何況,是堆砌起來的難以量化的黃金。他要用黃金贖回自己。他要送給皮薩羅的黃金,是堆滿囚禁自己的房間,直至他雙手可以舉起的高度。這個天真的度量衡,讓我乍聞之下,欲哭無淚。似乎看得見這個傻子舉起雙手比劃著的那個樣子,或許,他還踮起了腳尖,以此顯示他求降的誠意。按照國王的指示,金子從四面八方穿梭聚攏過來,囚房裡的逼仄空間,既讓國王的心頭越來越歡喜,又讓他的呼吸越來越困難。終於,皮薩羅還是沒有放過他。收了黃金,絞了國王,再帶兵進城把黃金洗劫一空。國王遵循的規則是在一個盒子里,盒子很小,他不知道盒子以外還有房子,房子以外還有幕天席地。

皮薩羅雖然人格卑鄙,但毋庸置疑,他這個掠奪範例是成功的。歷史的進程總是踩在弱者的白骨之上。美洲的黃金源源不斷地流向歐洲,世界嶄新的一頁是金黃色的底紋。

遠了。

龐大的歷史像陽光一樣,極具穿透力,有一個天井,有一隙門縫,它便泄漏進來。可是它與我,有何干係?

侵略者他是足夠顯眼,被侵略者他是剛好落在節骨眼上,如果不具備這兩種特性,任是誰,趴下來給歷史當墊腳石,那也不配。

罷了,說回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說回普通人的貪婪和冥頑。我是在金銀珠寶論壇瞎混時,不小心碰到金條的。壇友們說,愛金飾的女人,誰手裡沒有金條?想想現在的金價,十克、二十克,還收得起。剛好是在金價跌宕起伏時,趁著跌谷,收了一個二十克的小條子,像等待重大國際時事那樣等待它的來臨。可是,誰知道,谷底之下,還可以再跌。奇了怪了,竟然每天會去盯黃金交易所的漲跌曲線,像基督徒一樣充滿了禮拜的虔誠。跌了,心裡加了鉛墜,如果墜入大海還好,開闊,可見陽光,不是的,墜入四壁漆黑的井,深邃的,無望的,似乎生命交關了;漲了,心裡立馬發癢起來,癢蟲慢慢地在心裡攀爬,像松毛蟲,像扇舟蛾,像尺蠖,肚子里空脹脹的,似乎很能吞,吞得下的不是一個菜園子,不是一個大森林,而是整個世界的財富。股民的生活是我所鄙夷的,非關道德,而是個人的價值取向問題。但此時,我與股民何異。

我用小學數學算了一遍,即便每克上漲三十元,賺到的也不過六百元。這個額度的意外得失,難道可以完全覆蓋一個人的精神意識,由此悲喜?惶惶然對著黃金曲線張望之時,歌爾德蒙在哪裡?美學與哲學的相互拯救,生命的悲劇意識以及人類的解決途徑,它們又在哪裡?

歌爾德蒙平生最慘烈的一次愛情,是愛上了總督的情婦、驕傲的阿格妮絲。他如願以償征服了她,私情被總督覺察時,她叫歌爾德蒙不要出賣她,而自己卻丟開了手。絞刑架在遠方向他遙遙招手……

我掉頭返回。

可是,心猶不甘。

這個時候,我看到了烏鎮戲劇節的海報。這已經是第三屆了。這一屆的劇目中,有來自德國漢堡的塔利亞劇院演出的《尼伯龍根的指環》,長達七個半小時。雖然比起瓦格納的歌劇,這個改編的版本縮水了一半的觀劇時間,可是,我還是被海報上萊茵河畔守衛著黃金的美麗少女迷住了。她跪在河床上,面對著一塊像小岩石一樣的黃金,眼裡的光芒是崇拜,是驚訝,是貪婪帶來的略帶野性的力量,她的手,像是要去摩挲,又像是在護衛。

這張海報,促成了我的第三次戲劇節之旅。一場饕餮大戲在等著我。在那個舞台即將演繹的,是原欲,或許,還有原罪?

我又掉頭,去看那些黃金漲跌的曲線。這一次,不一樣。

那條歪歪扭扭的曲線,似在昭示著什麼驚天秘密。

一百年前,凱恩斯為何會把黃金描述為「野蠻的遺迹」。我不相信一個經濟學家會用人文的邏輯來評判。好吧我承認,對經濟學家我有偏見。

我總是覺得,這個世界走得太快了。高度工業化的國家,就更加慘不忍睹。它們的腳步已經超出了靈魂可以追趕的速度。我們的很多工種,很多行業,早就遠離了自然,貿易、銀行、電子商務、保險公司、旅遊業、交通、新聞,然後,我們還日漸依賴微信來維持正常生活運轉。這是一個人造的世界,看不到一顆種子破土而出,聽不到早晨窗外的一聲鳥鳴。如果說,做一個耕種者,做一個手工業者,他們是腳踏土壤的,那麼,這些行業,他們是架空行走在高樓的。有人埋怨科學,覺得它也是有罪的。可是,科學是沒有道德感的,它的體系沒有甄別是非善惡的法庭,也沒有終極價值的導向。它促成一朵花的開放,可是它難以辨別那是不是罌粟花。所以,它也為罪惡所用。經濟學不同,它是建構了一個新的價值體系。這個價值體系,與我們人本的價值體系,不無違拗。

凱恩斯之所以把黃金目為「野蠻的遺迹」,那只是因為黃金太接地氣了,它巍巍屹立的時間太長了。就像孔廟、祠堂,或者古塔,在某些激進或者革命時期,總是慘遭摧毀。他們需要把霸權和規矩破壞,然後才能另行建構凌空的高樓,比如那種漲漲跌跌的曲線,和其他別的什麼。

如果說,在瓦格納的筆下,萊茵河畔的戰爭,還是手與刀的戰爭,還見血,還有淚,那麼,虛擬的曲線上的戰爭,又是什麼樣的戰爭?它的文明程度,究竟提升了多少?

我還是返回到日常生活中來,返回到一個小女子淘金的日子裡來。我有一個奇怪的發現,在越文明古老的國家和族群,黃金與飾品結合得越加緊密。比如,在中國,黃金首飾的純度成色依然是很多人看重的,中國大媽會為女兒積攢金飾做嫁妝;比如,在印度,不佩戴金飾出門是不禮貌的,窮苦人一旦有了錢還是會買下金子以期保值;比如,阿拉伯女子愛美,佩戴金飾,買黃金是論斤的,經常買的重器,如果是克重輕的,一次性可能買上數十件,像白菜一般……而在歐美國家,黃金的實用價值和作為首飾的審美價值是分離的,任性的K金飾品不管成色高低,只以創意款式計論,標價都是天價。至於保值,呵呵,我估計,他們另有經濟帳可算。那條漲跌曲線,或許正是他們追逐的標杆。

粗看起來,文化歷史傳統、觀念、經濟,竟是攪成一團,剝離不能。可是,歷史越大,它的線條可能越粗,粗到抽象的地步。而我們個人的生活,最是具體最是瑣碎。如果從不同的歷史階段橫剖,如果再到某段歷史的某一個人,那發現又會是何等新鮮。

讓我驚訝的是,沒有那條曲線,我們依然可以毫髮無損。多少日子過去了,我手裡二十克的小條子還是二十克,它一點也不起變化。作為一個經歷,它同時保存在我的物質和精神雙重的抽屜里。

撐一塊厚實的帆布,把歷史從門縫裡泄漏的光擋回去,我重新把黃金檢視一番。喜歡它是從大官的遺物開始的,一路上,它帶領著我穿越了悲痛,穿越了慾望,穿越了歷史的遮蔽,與其說是檢視黃金,不如說是檢視我自己的內心。

在經歷過黃金的考驗之後,我發現,現在,我可以回到本質了。

歌爾德蒙一生當中,一直在醞釀著一尊雕塑,那是從他母親開始的。他從小失母,父親口中,母親是一個浪蕩有罪的女人。歌爾德蒙用了很長時間才把母親和童年記憶重拾回來。後來的流浪生涯,他的一個又一個情人,幫他把這個形象一遍遍地修正、完善。他被拉去幫農婦接生時,發現一個女人分娩時的痙攣與做愛時的快感竟然是極其相似的,而他在黑熱病瘟疫蔓延時,與情人萊娜在森林裡搭起鋪蓋過日子,當情人受性侵時,他在徒手舉起暴徒摔死的一剎那,看到了萊娜一種很特別的眼神,由恐懼而驚喜,而驕傲,而勝利,夾雜著復仇和兇殺的狂熱快意,這個美麗而又可怕的眼神,也成為了他對人性的偉大理解。可是,終其一生,他並沒有能夠把這尊雕像創作出來。它,只在一個人的生命過程中。

「視覺人文」陳安健藝術作品展

2018年第6期(總第583期)目錄

小說苑

張銳強→ 海棠花下的鄧麗君(中篇)

張銳強→ 骨子裡流淌著戰士的血(創作談)

畀 愚→ 保險箱

甫躍輝→ 夜眼

姜東霞→ 好吧,再見

開端季

陳潤庭→ 鯪魚之味

張承志專欄

張承志→ 烏民說字

散文隨筆

林淵液→野蠻的黃金

鐵穆爾→在馬馬耶夫山岡那邊(六題)

萬 燕→《魯迅》:交響或平行時空的詩樂

詩人自選

阿未→ 四月湍急的流水(組詩)

柏 樺→ 家庭生活(外三首

蘆葦岸→光陰的鏡面(組詩)

亞 楠→ 暮春筆記(六首)

大視野

冰茹 房偉 徐剛→「『新歷史小說』後的歷史寫作與『歷史真實』問題」筆談(一)

視覺人文

王 林→ 藝術並不高於生活

——陳安健交通茶館作品記

蔡 峰→另一種茶館紀實

中國貴州茅台酒廠有限責任公司向世界100所著名大學圖書館贈閱《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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