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繪】俄羅斯方塊

俄羅斯方塊

油菜花開的一個日子，我站在一個檯子上，有時候也在檯子旁邊的一條淺黃色的凳子上坐下，看著一班男孩女孩埋頭做作業或者看書。外面陽光燦爛，可是就是這樣的一個大好天氣里，風吹起來的時候竟然發出「嗚嗚」的凄厲聲音，彷彿《聊齋》系列電視劇里的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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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音大概是什麼時候呢？我陷入了回憶。那應該是大學剛畢業的事情了。生活費有了結餘，拿了一個月的工資，屁顛屁顛地去城裡的店裡買了一台十七寸的黑白電視機抬回家。家在很深的山裡，父親背了自製的天線架子和很長的線去了一座山頭，在幾個人一陣的大呼小叫後，我們終於在滿屏幕的「雪花」里看到了影子，然後揪著按鈕轉啊轉，忽然就聽到了這樣的聲音。後來總算調出了模糊的影像，說是《聊齋》電視，講鬼故事的，儘管大家滿懷期盼，可是最終無法把那些鬼影定下來，最後就連那些鬼影和鬼哭都隨風飄去了。後來看到了清晰的電視節目，才發現那聲音就是在片子開頭出現的：漆黑的夜晚，一盞燈籠彷彿鬼火，在凄厲的聲音中搖晃著，逼近著，讓人毛骨悚然。

風吹的時候，有孩子驚恐地朝窗外看。當然那裡並沒有什麼，只有樹枝在搖晃，樹枝上已經可以清晰地看見一個個嫩芽。因為是白天里，還有陽光，所以更是看得清清楚楚，不可能有什麼魔怪的。那孩子看了之後，轉過頭看看我，好像還端詳了一會，然後定下了神色，繼續埋頭看著他的書桌，看得很入神，不時地伸出手去觸摸一下。於是我的神思恍惚了起來，彷彿看到了當年黑白電視屏幕上的鬼影子。

我想那桌子上放著的，很可能是個手機。如今的手機簡直成了人類的必需品，就像姨媽巾之於進入青春期後的女人。可是相對來說，對於很多人，手機更是讓人難以離開。一旦手機沒電了卻又無處充電或者是手機欠費了卻又無法充值，那簡直就是世界末日。那種被世界遺棄的滋味就這樣油然而生。於是也就明白，真正的孤獨不是沒有父母親人，也不是沒有朋友知己，而是失去了手機信號。一部手機，讓多少人不再寂寞，可是也讓多少人變得不甘寂寞。

仔細看，還是看得出來，那是個手機。形狀還蠻大，不知道是不是什麼山寨版的。這個男孩子應該在手機上做著什麼呢？我沒有馬上過去，我想我應該看得再仔細一些。如今我們這裡這些十七八的孩子也不是好相與的，如果犯了錯，必須有直接證據，否則是無論如何也要扯皮的。再怎麼樣，為人師表的，怎麼能夠無根無據地就去批評一名孩子呢！畢竟「磚」家也說了，沒有教不好的孩子，只有不會教的XX。所以我必須看著，必須看仔細了，否則碰上個根正苗紅的，說我栽贓誣陷，再或者他來個翻臉無情，一頓拳打腳踢，我到哪裡去喊冤啊。所以我得再看看，要看清楚那是個什麼牌子的手機，那手機上有什麼特點，最好有什麼名字最好。不去管他也是不行的，那我就是不作為，萬一鬧起來，還是我的錯。所以我要看清楚了，再去阻止，或者沒收。

我想，那個孩子動作幅度不大，不可能在玩激烈的遊戲。他大概正在看手機小說吧，紙質小說已經不被年輕人喜愛了，除非有作家中大獎了，譬如作家莫言終於拿了個諾獎，他的紙質作品和作品集就脫銷了。別的小說，特別是那些卿卿我我打打殺殺的，最好都在網路上能夠下載，然後拿著個手機，品牌沒有必要多好，只要能夠看電子書就足夠，隨隨便便往眼前一放，大千世界就唯我獨尊了：我就是上帝，我就是救世主，我就是那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男主女主……當我看見那孩子嘴角的一絲微笑的時候，我琢磨著，大概小說里的男主正在打遍天下無敵手或者桃花運正旺著。可是我不喜歡看這樣的電子書，原因之一也許是年紀大了，眼睛吃不消。但更主要的是，沒有手捧紙質書籍的那份安然坦然。我就喜歡坐著或者躺著，然後讓那些文字實實在在地和我一起坐著或者躺著。可以觸摸，也可以拿出一支筆來寫寫畫畫，把自己完全沉溺於那些穿越或遠或近的時空的墨香之中。我還喜歡合上讀完之後的書頁，悠然地冥想裡面的人物或者景色……是的，比如雨果，那些社會底層人物身上所閃現出來的光輝，一直在我的眼前閃耀。主教的銀燭台，吉卜賽姑娘的一滴水，一位復仇者的面具，一位保守老人沖向火場的腳步……看清楚了文字間的世俗人情，也彷彿看清楚了自己身處的世界，花好月圓不是最美好的，美好的是催得花開的風雨，使得月缺轉為月圓的時間，那一個個清晰的文字的魅力才是這樣的讓人回味無窮。

或許那個孩子正在和某人聊天呢，可以QQ，可以簡訊，還可以微信。年輕人之間的交流溝通，已經超越時間空間了。哪裡像我那個時候，要不當面你一句我一句，要不就是一封信洋洋洒洒，沒有五六天七八天到不了彼此手裡。或許，那男孩正和他剛認識的「她」在談情說愛呢，當然這情和愛也不一定就是他和她的。這男孩子一頭略顯暗黃的頭髮明顯是打理過的，畢竟是學校，他還不至於太出格。可是那一方呢？那個她或許就是一頭的爆炸式的髮型吧，畢竟他們喜歡有個性的。他還在教室里，她呢？或許已經跑到了田野里了，那裡有金燦燦的油菜花正在盛開，蜜蜂和蝴蝶們正在花叢間來來往往。她也許會拿著那個名牌手機，咔嚓來一張，有自己的笑臉的，有自己的「V」字手勢的，或者就只有油菜花的，或者有蜜蜂和蝴蝶在花間翩翩起舞的，然後發送過來引誘他，嘲笑他的膽小，譴責他的失信或者懦弱，然後問他：你想不想出來？你要不要出來？你敢不敢出來？他在笑，笑她的強悍，或者也笑自己的循規蹈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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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這個男孩也正在寫他的博客或者朋友圈呢。他寫到了周末回家時候看見父母的辛勞和親切，寫到了父親的汗腳，寫到了母親特意給他買的生日蛋糕。再或者，他還寫到了我這個老師，寫我坐立不安，左看右看，對每一個人喜歡又不喜歡，一雙小眼睛裡看不出什麼喜怒哀樂，就對這個世界溫和而又略帶戒備的審視著，彷彿看透了一切，又彷彿什麼也看不清。不管怎麼樣，他現在正開心著，他用手捂住了嘴角，他怕自己的笑聲把我引下去，那樣他就再也不能如此安靜而又自由地在時間和空間里馳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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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得眼睛都酸了，窗外的風還在吹著，不時發出那種慘叫般的聲音，可我還是看不出他在做什麼。那個孩子還在聚精會神地關注著自己的眼前，下課鈴聲即將響起，我終於忍不住，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一把拿過了手機。男孩嚇了一跳，滿臉通紅地看著我。手機屏幕上只是個遊戲，一個簡單不過的遊戲——俄羅斯方塊。我拿了手機就走，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別人說什麼，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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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上一塊塊磚頭模樣的東西無聲無息地繼續往下落著，一會兒一個屏幕就布滿了——GAME OVER。

作者:

衢州市杜澤中學教師

「晚上八點」特約作者

（圖片來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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