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勒茲萬·彼得雷斯庫:扣動扳機的剎那,我還在想著廣島

勒茲萬·彼得雷斯庫:扣動扳機的剎那,我還在想著廣島

「我還是想娶她為妻,她實在是漂亮,即便她曾被一個男人糟蹋過,即便她可能同所有騎或不騎日本摩托的男孩都有一腿。我是在部隊,在射擊訓練前,才明白這一點的。扣動扳機的剎那,我還在想著廣島。總也瞄不準。沒人告訴我們哪隻眼該閉上,我閉上了右眼,準星就是為右眼設計的。結果,我打中了下士。」

黑眼睛

[羅馬尼亞]勒茲萬·彼得雷斯庫

高興 譯

我在裝卸小車中間躺著。凌晨一點,我裹著大衣,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得喝點什麼。我將手伸進垃圾,四下翻尋,一點夠意思的東西也沒找到。一陣難以描述的噁心向我襲來。感覺所有的細胞都已起皺,乾枯,變成了曲線。細胞在死亡,我對自己說,棺材也能漂浮。安德雷婭夢見過這一情景:那是在菲拉雷特一間病房,她父親正處彌留之際,一連數夜,她就睡在父親身邊的椅子上。父親不斷垂危,兩次,十次,無數次。自從降臨塵世,人就站在生死之間[1],什麼破玩意兒,人在思考,羊在思考,牛在思考[2],總之,我們全都在思考,想得眼珠子都掉出來了,落進銅管樂中,但魚不思考[3],因為它知道一切[4],難道不是嗎,毫無表情,如我一樣掛在掛鉤上,與此同時,我顫慄的身體卻感到了霓虹燈的光芒,這是街上唯一閃爍的霓虹燈,照進我手中,我用手指肚裡的光線尋找著,並不指望能找到什麼,卻揀到一個啤酒罐,裡面竟然還剩有一小口啤酒,夜深人靜,黑夜深處,有聲低語吩咐我快喝,我立即照辦,抽搐著,將那點酒倒進口裡,隨後,感覺飢餓難忍,左手在黑暗中摸索到了一樣冷冷的黏乎乎的東西,是塊比薩餅,旁邊,還有一本色情雜誌,估計,是三樓或四樓那個女房客丟棄的,那女人歇斯底里地愛上了一樓的男房客,背貼著牆,就像照片上那樣,磨蹭著脊梁骨,然後,把刊物扔到了院子里。我咽不下比薩餅。媽媽正在一棟埃及式住宅樓里等我,就在兩個岔路口之間。岔路口很大。即使一個月不開窗戶,黑色的塵土,就像煤灰似的,照樣會落上她的花邊和臉頰。她一直在等我,等了這麼長時間,我都不敢確信,她是否知道我還活著。興許,誰都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現實中。對,也許,可現實又是什麼。嗨,瞧,我撿到了一個酒瓶,不可能吧,竟然還有四分之一的酒,像是威士忌,真是神跡,我要高聲地讚美神跡,讚美所有喝威士忌的人,然而,我在發出感嘆之前,打住了。上一次,當我高聲讚美某某時,安德雷婭將我的東西扔到屋子中間,我們住在一間極小的屋子裡,我感到窒息,試圖勒住她的脖子,她及時地逃脫了,住到一個嬸嬸家,將我的襯衣和襪子丟在了地毯上,真是奇怪,幾乎萬籟俱寂,只是時不時地,響起救護車的汽笛聲,當他們把我送到醫院時,我們和解了,大約三天時間,安德雷婭的脖子周圍都綁著花哨的紫羅蘭色布條,後來,我記得,她又看起了滑冰,歐洲體育頻道上的,還問我什麼叫兩周跳(dublu tulup),我笑了,離那條被孩子們弄得臭氣熏天的街道還遠,我的孩子死在了一場愚蠢的事故中,鄰居家的割草機壓住了他的身子,切掉了他的頭,只在葬禮上才勉強回到原位,殯儀館用一根白線縫住了頭,不行最後吻禮的話,壓根兒就看不出來,因此,我沒有給孩子最後的吻,遵照習俗,牧師建議家人朝棺柩投擲土塊,我的土塊最大,我用盡全部力氣投了出去,此刻,這瓶酒也快喝完了,我該怎麼辦呢。

街角處,又亮起了一盞霓虹燈。

然而,一切反而模糊不清了。

勒茲萬·彼得雷斯庫

就像那時,我加入樂隊,在柏林,戴著剪破的手套,演奏爵士樂。顧客們坐在桌旁,一動不動,盤裡的牛排很快涼了,那叫酷[1]。我什麼曲子都會,觀眾都凍僵了,可沒有人表示異議,餐廳子夜時分打烊,人們站起身來,哈著冷氣,穿上大衣,往眼睛處壓低就連吃甜點時都不脫的帽子,靜靜地離去,就像壓根兒沒來過似的。皆大歡喜。[2]

我撐著臂肘,直起身來,尋找著吉他。隨後又放棄了。就像要去街角的咖啡吧吃點什麼似的。或者,起碼喝杯咖啡。我望著那輛泊在幾米開外的破車。已經損壞。我知道,駕駛座那側的車門無法打開。就像我在中學最後一年用來帶心上人兜風的老爺車,她住在底樓。一年後,有一天,她來休假,身著風衣,足蹬高筒皮靴,手捧一大束鮮花,那是她的生日,並不是在等我,我踮起腳尖,望著窗外。姑娘扭著水腰,一浪一浪的,同一個面無表情的傢伙並肩走著,將Kawasachi停在了樓前。我把沙子倒進車子水箱。我詛咒他們。詛咒稍稍偏離,她父母死於地震。我還是想娶她為妻,她實在是漂亮,即便她曾被一個男人糟蹋過,即便她可能同所有騎或不騎日本摩托的男孩都有一腿。我是在部隊,在射擊訓練前,才明白這一點的。扣動扳機的剎那,我還在想著廣島。總也瞄不準。沒人告訴我們哪隻眼該閉上,我閉上了右眼,準星就是為右眼設計的。結果,我打中了下士。

我費力想要起身。第一次,沒成。再次使勁。起身。腦海里回蕩著《香蕉魚完美的一天》中的零碎對話,那是一個古老的故事。Be-bop和弦。我想不起來我從事什麼職業。也不知道有什麼生活目標。

勒茲萬小說,羅馬尼亞版。

身上的衣服真臟。就像僱工的。興許,我就是僱工。

破碎的記憶,最後,就連碎片都越來越少。越來越小。

突然,我邁開怪異的步伐。要走到岔路口去。摔倒。要是沒喝那可怕的啤酒就好了。更不用說威士忌了。也不是威士忌。我再次起身。不知為何,但我彷彿已起身很久了。我拖著一條腿,倒不是因為腿疼,而是感覺必須拖著點什麼。我走進了那條小路,看到一個男孩站在路的盡頭。我想他至多十歲,或十一歲。他緩緩地朝我走來,幾乎無聲地踏著石子路,此刻,我看得更清了,綠色的眼睛,金黃的頭髮,時值二月,卻穿著短褲,打遠處,他就問我在這裡幹什麼。我懷疑他住在其他小區,因為這一帶並沒有金髮男孩。況且又在半夜深更。我踉踉蹌蹌地走了回去,從油跡斑斑的紙箱里拿出吉他,清除掉琴身上的油脂和灰塵,用紙擦了擦弦,並試著彈了幾個音。沒有一扇窗戶打開。我想已是凌晨三點。男孩也停住了腳步。他站著,彷彿凝固了一般,在路的那頭,手裡拿著一塊冰激凌。Djiango Reinhardt,彷彿用炭畫出的小鬍子,左手少了三個指頭。我彈奏起巴黎咖啡館那些破碎的布魯斯。男孩張著嘴巴,全神貫注地聽著,都忘了繼續享用手中的香子蘭冰激凌。我側身站著,感覺手指有些僵硬,可那男孩的目光。我不停地彈著,不時地變音,跑調,或者調調弦,調調樂譜線。不一會兒,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我彈奏起了《黑眼睛》[7],準確無誤,流暢至極。兩分十四秒,分毫不差,就在這時,太陽,從一幢四層樓的背後,冉冉升起。

男孩忽然放聲大哭。

注釋:

[1][2][3][4]原文為英文。

[5]原文為德語。

[6]原文為英語。

[7]原文為法語。

(本文已獲譯者授權發布)

推薦閱讀

卡彭鐵爾:電梯奇蹟

格魯格·貝爾:血里的音樂

勒茲萬·彼得雷斯庫

勒茲萬·彼得雷斯庫(Razvan Petrescu,1956— ),羅馬尼亞小說家和戲劇家。生於加拉茨市貝雷西迪鄉。畢業於布加勒斯特醫學院。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開始踏上文壇。已出版《夏日花園》(1989)、《日食》(1993)和《一個星期五的下午》等小說作品,以及《鬧劇》(1994)和《春季排擋》(1995)等戲劇作品。曾獲得羅馬尼亞作家聯合會戲劇獎、加米爾·彼得雷斯庫杯全國戲劇比賽大獎、利維烏·雷布雷亞努基金會大獎等文學獎項。《黑眼睛》(Ochii negri)選自《1998年羅馬尼亞最佳短篇小說》(丹-斯爾維烏·博埃雷斯庫主編,阿爾發出版社,1999年版)。

近期精彩推薦

選稿:杜凌雲

本期編輯:張曉敏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未來文學 的精彩文章:

保羅·亞歷山大:塞林格通過避開公眾而長留在公眾的視野之中

TAG:未來文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