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合的夏天
我童年時的夏天,沒有電扇、沒有電視、沒有冰箱、更沒有空調,但四季輪迴,年年夏天,歲歲酷暑,不過也得過。
六合的酷暑絲毫不遜色於火爐南京。濕梅天一過,老天爺一天緊似一天的開始上勁,氣溫不斷上升,整個縣城就是一個火爐子。實在熱得不行,我媽只得把床上的墊胎也撤下來,把席子直接鋪在床板或棕綳上,是稍微涼快了一些,但睡在沒有墊胎的床上幹人的不得了。一覺起來,好幾道深深的涼席印子清楚地留上臉上、身上,過了很久印子才會消除。
扇子成了夏天家家戶戶不能缺少的扇風用具。大多數人家都有芭蕉扇。有的人家並不能人手一把,更別說有多餘的扇子借給別人用了。買了一把新芭蕉扇子,回家後立即就用布把扇子邊包起來,有的人家還會用毛筆在扇子寫上一行字:「夏天天氣熱,扇子借不得。要想借扇子,等到八月節。」寫好後不等墨干就放在煤油燈罩上熏,然後用布輕輕一擦空心字就清楚的印在扇子上了。摺扇是人們外出必備的;檀香扇、絲綢扇則是姑娘們的最愛,扇面上不僅有漂亮的花鳥、人物,味道還特別得香、特別的好聞。
天熱飯菜很容易餿,怎麼辦呢?不要緊的,許多人家屋樑上有一根帶鉤子的吊繩,把剩菜剩飯放進竹籃或笤基內,再用四個角帶有銅錢的紗布罩上以防蒼蠅和被風吹落,竹籃和笤基通常吊在通風的地方。在農村這種防餿的辦法家家都採用,只是竹籃和笤基里不但放剩菜剩飯,更多的是放鍋巴,以至於我每次下鄉,都十分在意誰家吊籃里有沒有鍋巴。
因為放暑假,有吃有玩,所以我並不感到熱,最讓我討厭的不是酷暑而是蚊子,可能因我是O型血,所以特別惹蚊子,聽人說蜻蜓會吃蚊子,每次捉到蜻蜓和水牛(一種昆蟲)就會放到帳子里,但我從沒看見過蜻蜓吃蚊子。
大人們白天忙著上班,似乎也忘記了熱。他們更關心單位的防暑降溫費今年會發多少?除此之外「萬金油(清涼油)、仁丹、十滴水」還發不發?如果發,家裡就不用買了。為躲避白天暑熱,不少城裡人到滁河、新河游泳,更多的是成群結伴,騎著自行車到較遠的龍池游泳,還帶著汽車輪胎。最難熬的是三伏天的夜晚,熱得簡直讓人睡不著覺。傍晚時分孩子們便早早洗完澡,然後把小桌子、小板凳、竹涼床、竹躺椅、門板搬到屋外的院子,沒有院子的人家乾脆直接搬到街邊上。街邊乘涼是頗具老六合縣城特色的一景。前街、后街幾乎縣城所有的大街小巷的居民都習慣在街邊,邊吃晚飯、邊乘涼。晚飯大都吃綠豆粥,掏鹹鴨蛋、吃豆腐乳、吃咸蘿蔔頭,最好外加一塊酥燒餅。老頭、老太穿著圓領老頭衫,家庭條件較差的穿自製的紗布汗衫,小杆子穿兩條筋的背心或打著精光(赤膊),婦女和姑娘們穿短褲、印花布圓領衫,棉綢裙子,人人都是這樣,沒人覺得不雅和不妥。滁河堤上楊柳依依,河面上涼風習習,是乘涼的好去處。每天晚上龍津橋、冶浦橋和滁河堤上隨處可見是四仰八叉躺著的、翹著二郎腿坐著的、站在樹下閑聊的乘涼人。
只要有路燈的地方就有人在燈下打牌、下棋。到了我上初中的時候,小杆子們時興搗康樂棋。他們著打精光、穿海綿拖,嘴裡叼著香煙,全神貫注地搗康樂棋,通常是帶彩的,賭注不大,一塊錢一盤。一群人在旁圍觀,不停支招,說什麼:「鉤對角、二抵紅、單放黃(搗康樂棋的俗語)」。同班同學小牛是搗康樂棋的高手,號稱「東門一桿槍」一個夏天能贏不少錢。因為水平太高,小牛和人搗棋都要讓分。幾對老頭子拿著芭蕉扇扑打著路燈下的蛾子、土狗子(一種昆蟲),若無其事的下著象棋,有人問他們熱不熱?老頭子說「心定自然涼。」
夏天的夜晚互相竄門也是城裡人的習慣。我家吃晚飯、乘涼都在院子里一大塊水泥地上。先用井水把水泥澆濕,然後再搬小桌子、小板凳和竹涼床、竹躺椅。飯後我媽和姐姐忙著洗碗、洗衣裳,而我則躺在竹床上。家裡有一張從老家拿來的竹床,不知用了多少年了,竹篾都變成暗紅色,有的地方已經破損,縫沙得很大,躺在上面要十分的小心,一不在意就會被竹篾夾到肉,疼得鑽心、疼得要命。
林伯伯是家中常客,常來找父親聊天,有次他來和我們一同乘涼,我遞把扇子給他,林伯伯朝我搖搖手,從褲兜里掏出一把摺扇,「刷」的一把打開,扇面上四個燙金行書體字「清風徐來」,然後把一個茶杯放到小桌上。茶葉尖根根朝上,湯水翠綠,杯子像是裝揚州「四美醬菜」的專用杯,沒有什麼特別,但杯蓋很高級,林伯伯說是用不鏽鋼專門請高級車工加工的。林伯伯是個有品味的人,行政二十三級,工資和父親差不多,愛好也差不多。當年的許多幹部大都和林伯伯一樣,就喜歡考究一個葉子(茶)一個杯子,還有一把扇子。這三樣似乎是那個年代夏天裡成功男人的標配。到如今我還清楚地記得林伯伯打開摺扇時瀟洒的動作,用老六合人的口吻說就是噱頭了!。(噱:六合人讀『血』音,相當於現今「帥呆了」的意思)林伯伯當年上身穿白色膚綢香港衫,下身著黑色考綢褲子,如果是白天,他會戴一副墨鏡,再戴一頂白色遮陽帽,活脫脫的又一個電影《小兵張嘎》中的羅金寶。
等到父母親把事忙完,一家人開始吃西瓜。西瓜是我媽一大早買來的,買來後,我把瓜放在井水裡逼,過了一段時間再換上一桶水,到了吃的時候就是冰鎮西瓜,清涼可口了。因為有西瓜吃,所以我特別喜歡過夏天。
吃過了西瓜,喜歡聽父親和林伯伯聊天。他們不聊錢、不聊房子,更不會聊孩子們在學校讀書成績如何。因為當時的工資相差無幾,住房條件也差不多,孩子們上初、高中也不用考,高中畢業沒有大學考,不是安排工作就是去插隊。他們聊得全是國家大事:聊蘇、美兩個超級大國如何爭霸,聊人造地球衛星在天上如何奏響「東方紅」,聊就關於林彪集團的「黃吳葉李邱」的小道消息。而我更喜歡聽徐胖子,周伯伯講故事,沒人故事聽的時候,就躺涼床上仰望天上的星星和雲彩,看是否有「鉤鉤雲和魚鱗斑」,因為從一本常識圖畫書上我學到幾句諺語:「天上鉤鉤雲,地下雨淋淋」,「天上魚鱗斑,曬穀不用翻。」有次竟然看著看著,忽然天上閃過一道藍色閃電,打了一個響雷,沒等把桌子、板凳、涼床、竹椅搬回家,瓢潑大雨嘩嘩地傾瀉下來。
到了七十年代末,長江電影院開始有了冷氣,這在縣級城市是比較早的。看電影帶乘涼真是愜意。電影院廣場成了夏天城裡最熱鬧的地方,有賣涼粉的,賣酒釀和各種小吃的。最早的長江咖啡館就開在電影院東側。到後來有了「三洋機」小杆子們拎著三洋機邊聽邊走,很是時髦;再到後來少數人家有了電風扇和電視機。許多人圍著一台十二寸黑白電視機看電視連續劇《加里森敢死隊》,看中國女排戰勝日本女排首次獲得世界冠軍。再到後來家家戶戶都有了電風扇、電視機,逐漸也有了冰箱和空調,城裡人在外乘涼的習慣慢慢地消失了。
如今的夏天,天還沒有完全黑,一群老大媽便早早地跳完廣場舞,早早地回家開著空調,吃著西瓜、喝著酸奶,看電視、玩手機。除了散步的人要完成自定的步數以外,沒有人會在街上閑逛。
今晚我在書房裡開著空調,對著液晶顯示屏,敲打著鍵盤,老婆又要說我盡寫「餿巴巴、冷饅頭」的往事。有人說喜歡回憶過去是衰老的表現,我卻不這樣認為,回憶過去是有一定生活積澱的人才有的專利,是一種只有情商高的人才會有的情趣。老六合的夏天雖然溫馨、浪漫,雖然美好、難忘,但若時光倒流,真的回到過去,說句實話我也是不情願的!
寫於2018年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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