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學榮：中國人出洋謀生為什麼受欺負
問：明、清兩朝政府，是不是一貫反對中國人出洋謀生？
答：明朝以及清朝初期都有「海禁」政策，不準天朝臣民出洋，私自出洋的則被視為「棄民」，此外在民間，背井離鄉也被視為不孝，但是仍然屢禁不絕。
問：當時華人出洋的主要目的地是哪裡？
答：從明朝到清朝初年，中國人出洋主要集中在東南亞，例如檳榔嶼、新加坡、馬六甲這些地方，人口以福建人和廣東人為主。華工人數突然井噴，是晚清年代的現象。
問：當年華南沿海居民為什麼要出洋謀生？
答：大清帝國的人口在公元1700年是1.5億，但是由於紅薯等高產農作物的引進，到了1850年，大清國的人口已經暴增到4.3億，可是耕地卻基本上原封不動，所以爆發了嚴重的人地矛盾，但是人口多並不是貧困的根本原因，而工商業不發達，無法容納過剩的勞動力，這個才是原因。華南地區的過剩勞動力無法在大清的農耕社會獲得生存，所以他們迫不得已、要出洋謀生。
問：華工苦力出洋謀生的現象為何在19世紀出現井噴？
答：在19世紀初，西洋各國先後禁止了奴隸貿易，這樣，在西洋各國以及他們在亞非拉的殖民地，就出現了勞動力真空，用工荒，所以他們將目光投向了勤勞本分的華工身上。也就是說，之所以在18世紀華工並不普遍，是因為在那個時候，西洋各國還在普遍使用黑奴。
問：那麼晚清出洋的華工為何又以廣東五邑地區最多？
答：因為廣東五邑地區的人地矛盾特別嚴重。當年西洋僱主來到廣州黃埔港招聘華工，很難招到便宜的，因為珠江三角洲地區是千年商都廣州的輻射區，經濟發達，赤貧人口少，所以西洋僱主只能求諸於內地，五邑地區（台山，開平，恩平，鶴山，新會）由於本地人和客家人因為爭奪耕地等原因，爆發了長年累月的「土客械鬥」，存在特別嚴峻的人地矛盾，失去或者得不到土地的人特別多，所以晚清出洋的華工以五邑地區最多，其中又是以台山人最多，為什麼？因為台山縣的「土客械鬥」最嚴重，失地農民最多。
問：西洋僱主來華，具體是怎樣招工的？
答：當年西洋僱主來華招工，多通過洋代理，但是洋代理也是洋人，語言不通，所以洋代理又通過當地的中國籍代理中介去招工，這些中介我們現在叫做「獵頭」，但是當時在廣東不叫「獵頭」，而叫「客頭」，更通俗、更普遍的叫法是叫「豬仔頭」。通常的做法是：洋商給豬仔頭一筆經費，由豬仔頭回鄉張羅招聘，值得注意的是：出於掙錢的誘惑，豬仔頭經常誇大出洋的收益、而隱瞞出洋的風險。
問：當時出洋勞動契約的主要內容是怎樣的？
答：清末年代，華人出洋勞動的年限，常見的有3年、5年、10年，豬仔頭會給華工一筆「安家費」，數額由十幾銀元到幾十銀元不等，然後豬仔頭還為出洋華工墊支船費、生活費等，華工抵埠勞動之後，按月還款。
問：豬仔頭為什麼要給出洋勞工墊支安家費等費用？
答：這筆首付款（安家費）是一個誘餌，你一旦拿了豬仔頭的錢，豬仔頭就把你關到「豬仔館」裡面，這些「豬仔館」許多都打著「某某洋行」的商號。一旦被關進豬仔館，你就失去人身自由了，豬仔頭關了你，還自認為有理，他們說：我給了你安家費，我不把你關起來，你如果跑了，那我豈不是血本無歸？這是豬仔頭的道理。
問：非法拘禁屬於犯罪行為，廣東的清政府官員不管嗎？
答：廣東海關的官員本來就認為，你這些想出洋的人都不忠不孝、大逆不道，所以本身就不想管你，再加上洋商和豬仔頭往往出錢賄賂海關的官員，所以海關的官員往往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有就是許多的「豬仔館」位置設在澳門（葡萄牙殖民地），清政府管不著。
問：這些出洋的華工，都是自願的嗎？
答：起初是自願的居多，但越到後來，就越是變味，因為暴利吸引了黑社會的滲透。在當時幫洋商招一個華工所掙的中介費，比普通勞工一個月的收入還要高。往往是洋僱主給60元安家費，委託豬仔頭去招工，豬仔頭實際只給華工30元，自己吃了30元，這種暴利吸引了黑幫的滲透，所以出現了黑幫綁架「豬仔」到洋船的現象，有的洋商會問「豬仔」一句：「你是自願出洋的嗎？」，但是「豬仔」往往在上船之前在「豬仔館」就已經被黑幫揍過一頓了，怕了，所以往往違心說「是自願的」，倘若你說「我不自願」，有些洋商會放你走，但是黑幫豬仔頭就會再打你一頓、甚至搞死你。本身是一門生意，但到了後來就成了強迫簽約，而且因為語言不通，洋商有的不明真相，「豬仔」申訴的時候，有的洋商不願意傾聽，有的則不相信，當然也有不少洋商本身就不是善男信女，要知道當年來華經商的洋人，本身大多就是不安本分的人，他們往往和廣東的黑幫勾結起來，狼狽為奸。
問：招工演變成綁架了，清政府有沒有管？
答：後來有一些有良知的官員開始向上級舉報廣東「拐匪」橫行，層層上報，一直報到了北京，於是清政府開始管了，1866年，北京發出上諭：要求廣東當局查辦「拐匪」。於是到1869年6月底，兩廣總督瑞麟報稱：至今已經就地正法張亞葆等「拐匪」56名。這其實只是其中一個案例，此後廣東官府經常逮捕和處決「拐匪」，但是在暴利的誘惑之下，黑幫綁架「豬仔」的現象，仍然屢禁不絕。
問：後來出洋的是自願的多、還是被綁架的多？
答：這個就無法斷定了。二者一直都有。因為有些華工被官府解救之後，官府一問，就是原本自願的，他也說自己是被迫的，所以史料的文字不能盲目取信。這裡還要注意一點：黑幫豬仔頭綁架豬仔，除了暴利因素之外，還有一個時間因素，當時洋商的船隻停泊在中國港口有時需要交納滯留費，於是洋商給豬仔頭經費是附有期限的，比如說你拿了我這筆錢，3天之內你要給我招來100個華工，豬仔頭在3天之內完不成任務怎麼辦？就不擇手段了，只好綁架了。
問：華工上船之後的遭遇怎樣？
答：不佳。當時西洋各國剛剛廢除黑奴貿易不久，以前運輸黑奴的船隻，捨不得廢棄，有的洋商直接就拿運輸黑奴的船隻來運送華工，人一上船，就往艙底送，人擠人，為了最大限度賺取利潤，洋商往往超載，比如載重300人的船，裝600人很常見，而且還上鎖。
問：為什麼要上鎖？
答：主要是怕暴動。例如1850年9月7日，法國船隻「亞馬勃」號運送華工出洋，從香港至秘魯，在途中爆發華工暴動，華工殺死船長及大副、迫使餘下的船員調轉船頭、並於10月2日返回香港；再如1865年，英國船隻「恆河光榮」號裝載400名華工從廣州黃埔駛往英屬蓋亞那，於12月11日船上爆發華工暴動，華工將船長拋下大海；又如1870年底，法國船隻「諾維爾朋內」號載310名華工從澳門駛往秘魯，船開出僅僅3天就爆發華工暴動，華工殺死船長及水手7人。這一類華工暴動的例子數不勝數。但是華工的反抗並未得到洋商的同情，反而使洋商加重防範，所以後來是一上船就上鎖。
問：華工在船上死亡又是怎麼回事？
答：華工在船上死亡主要是病死。洋水手虐待打死的也有，但實事求是，多數是病死。平心而論，洋商花錢在華僱工，目的是為了用工，不是為了殺人，所以洋商一般不願意華工死亡，但是在實際操作中，艙底通風不良，缺水，缺葯，所以經常發生中暑、霍亂等事故，通常在船上或多或少都要死一些，據1873年清政府派出官員陳蘭彬組織古巴調查團查明：從中國去古巴的華工船，死亡率超過10%，實際上其他國家的華工船死亡率還有更高的。值得一提的是，當年航海是高風險生意，海盜、颱風、疾病是最常見的死亡原因，其中華工船觸礁沉沒的案例也有好幾起。值得一提的是：1854年美國船隻「自由號」運送華工途中爆發瘟疫，美籍船長也染病身亡。
問：對於華工在船上死亡，洋商是什麼態度？
答：史料顯示，洋商並不在乎，他們許多人自辯，說航海病死是「上帝的旨意」，他們認為自己只是收錢運人，並不負責給人治病。
問：華工抵埠之後的遭遇如何？
答：因國家和地區而不同。總體欠佳。其中英屬殖民地比荷屬殖民地好一些，北美洲（美國、加拿大）又比英屬殖民地好一些。最壞的是古巴和秘魯。其中秘魯的種植園主，竟然用燒紅的烙鐵往華工的身上打烙印。當年秘魯的很多種植園主本身就是奴隸主，在這些人眼中，華工就是奴隸，二者沒有什麼不同。
問：像秘魯這種小國的種植園主，為何也敢欺負大清國的臣民？
答：主要原因是大清國不關心海外子民，大清在秘魯也沒有設置領事館。華工在古巴、秘魯這些國家遭受虐待之後，不但華工通過各種渠道向清政府舉報過，許多西方國家的領事也向清政府反映，並建議清政府到古巴和秘魯去設置領事館、保護僑民，但是清政府認為，自己國內4億人就已經夠煩的了，不想管。越是不想管，人家就越欺負你，後來投訴就越來越多，再後來終於坐不住了，李鴻章派出容閎去秘魯調查，結果容閎的調查報告使李鴻章觸目驚心，李鴻章於是果斷禁絕秘魯商人在華招工，這樣才迫使秘魯改善了對華工的待遇。
問：華工去美國淘金是怎麼回事？
答：1848年美國三藩市(San Francisco)發現金礦，於是美國的礦主需要找人幫忙淘金，可是礦主算了下賬，發現當時從美國東部招工倒不如招聘華工更便宜，所以美國商人就來華招工了，最初通過五邑地區的豬仔頭遊說，說美國是「金山」，於是五邑地區人民赴美如過江之鯽，從3個，到數百，到數千，直到數萬，例如1852年，去三藩市的華工就多達3萬人。當時華工直接管三藩市叫「金山」。可是，1851年澳洲墨爾本也發現了金礦，大量華工轉戰墨爾本，所以墨爾本也叫「金山」，為了區分二者，華人將三藩市改稱「舊金山」。
問：後來美國的《排華法案》是怎麼回事？
答：事情是這樣的，舊金山的金礦挖完之後，在美華工改行修鐵路，洗衣服，開餐館。19世紀末美國白人勞工受社會主義思潮影響，開始爭取福利，但每當白人罷GONG，華工就趁虛而入取而代之，所以美國的白人勞工非常仇恨華人。1870年代美國爆發經濟危機，大量白人失業，於是，美國一些政客遷怒於華工、以博取民粹的選票，這是1882年美國出台《排華法案》的主要背景。
問：美國有沒有保護華人的措施？
答：美國社會一直是西方世界裡面相對較好的。舉個例子，19世紀末美國爆發排華暴亂，美國警方出動了警力逮捕暴徒，美國法院也發出人身保護令、並派民團到唐人街保護華工，民團為此還和反華的白人暴徒爆發槍戰，打死白人暴徒數名，事後美國政府也向清政府賠錢。所以在那個年代，清政府對美國人的印象相對最佳。事實上赴美華工掙的錢相對也多，五邑地區的許多「碉樓」，就是美國華工掙錢回鄉之後建的，錢多了要防匪，這就是所謂「碉樓」的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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