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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啟超之死是因為割錯了腎?真相都在這裡

作者:諶旭彬

姜文的新電影《邪不壓正》里,彭于晏扮演的李天然,被安排去協和醫院上班。

上班第一天,院長要求李天然對著一顆腎發誓,李天然問院長為什麼,院長說,曾有一位名人來醫院接受治療,結果醫院某醫生做手術時,誤將患者健康的腎摘了出來,有病的腎還留在身體里,最後導致這位病人英年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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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電影《邪不壓正》關於腎的劇照

電影中的這位「名人」,指的是梁啟超。

1926年3月,梁啟超在協和醫院做了右腎摘除手術。1994年,與梁思成(梁啟超之子)夫婦交情密切的費慰梅(Wilma Canon Fairbank,費正清的夫人),出版《Liang and Lin Partners in Exploring China"s Architectural Past》(中文版譯為《梁思成與林徽因:一對探索中國建築史的伴侶》,1997年出版)一書,首次講述了「梁啟超在協和醫院被割錯腎」這個故事。

費慰梅在書中寫道:


「鑒於梁啟超的知名度,協和醫學院著名的外科教授劉博士被指定來做這腎切除手術。當時的情況不久以後由參加手術的兩位實習醫生秘密講述出來。據他們說,在病人被推進手術室以後,值班護士就用碘在肚皮上標錯了地方。劉博士就進行了手術(切除那健康的腎),而沒有仔細核對一下掛在手術台旁邊的ⅹ光片。這一悲慘的錯誤在手術之後立即就發現了,但是由於協和的名聲攸關,被當成『最高機密』保守起來。

「上海的張雷,梁啟超的一個好朋友,和兩位實習醫生也很熟,把這些告訴了我,並且說:『直到現在,這件事在中國還沒有廣為人知。但我並不懷疑其真實性,因為我從和劉博士比較熟識的其他人那裡知道,他在那次手術以後就不再是那位充滿自信的外科醫生了。』」①

費慰梅的信息源是「梁啟超的好朋友張雷」;張雷的信息源是「參與手術的兩位實習醫生」。

這種「朋友的朋友跟我說」式的輾轉耳聞,很容易以訛傳訛。費慰梅的表述里,有「值班護士就用碘在肚皮上標錯了地方」這種情節,即是缺乏醫學常識——為避免破壞多層腹膜,腎摘除手術並不會從肚皮上下刀。

費慰梅此說流傳甚廣,「將健康的腎割去,而留下壞死的腎」的謠言,就此在中文世界廣為流傳。電影《邪不壓正》,正是依據這一傳言,設計了上述故事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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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費正清、費慰梅夫婦與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合影

其實,「將健康的腎割去,而留下壞死的腎」這個情節,歷史上並未發生。

梁啟超的腎摘除手術,在當年確實鬧得沸沸揚揚。但爭議的焦點,不在手術過程,而在診斷環節。手術過程中,並無事故發生。

這一點,有梁啟超自己的說法為證。

1926年6月2日,梁啟超在《晨報》副刊上撰文,親述手術經過。

梁說,自己當時「便血病已經一年多了」,一開始沒當回事,後清華校醫檢驗發現尿液中「含有血質百分之七十」,才去找了德國和日本的醫生看。吃藥打針未見好轉,醫生排除了尿石、結核,懷疑是「腫瘍」,於是又去德國醫院住院檢查,因器械限制沒查出病因,才又轉到協和醫院。

協和醫院的具體診斷過程如下:


「進協和後,仔細檢查:第一回,用折光鏡試驗尿管,無病;試驗膀胱,無病;試驗腎臟,左腎分泌出來,其清如水;右腎卻分泌鮮血。第二回,用一種葯注射,醫生說:『若分泌功能良好,經五分鐘那葯便隨小便而出。』注射進去,左腎果然五分鐘便分泌了。右腎卻遲之又久。第三回,用X光線照見右腎裡頭有一個黑點,那黑點當然該是腫瘍物。這種檢查都是我自己親眼看得(很)明白的;所以醫生和我都認定『罪人斯得』,毫無疑義了。至於這右腎的黑點是什麼東西?醫生說:『非割開後不能預斷:但以理推之,大約是善性的瘤,不是惡性的癌。雖一時不割未嘗不可,但非割不能斷根。』——醫生診斷,大略如此。我和我的家族都坦然主張割治。雖然有許多親友好意地攔阻,我也只好不理會。」②

簡言之,協和用了多種手段為梁啟超做體檢,通過X光發現其右腎有黑點,可能存在一個「大約是善性的瘤」。醫院的建議是「雖一時不割未嘗不可,但非割不能斷根」,作為病人的梁啟超,決定同意手術,將可能存在問題的右腎割掉。

梁啟超接著說:


「割的時候,我上了迷藥,當然不知道情形。後來才曉得割下來的右腎並未有腫瘍物。……後來便轉到內科。內科醫生幾番再診查的結果,說是『一種無理由的出血,與身體絕無妨害;不過血管稍帶硬性,食些葯把他變軟就好了』。……右腎是否一定該割,這是醫學上的問題,我們門外漢無從判斷。但是那三次診斷的時候,我不過受局部迷藥,神志依然清楚;所以診查的結果,我是逐層逐層看得很明白的。據那時候的看法,罪在右腎,斷無可疑。後來回想,或者他『罪不至死』或者『罰不當其罪』也未可知,當時是否可以『刀下留人』除了專門家,很難知道。但是右腎有毛病,大概無可疑。說是醫生孟浪,我覺得是冤枉。」③

簡言之,協和醫院診斷認為梁的右腎有問題;手術割掉的也確是右腎。手術過程中不存在「切除好腎,留下壞腎」之事。存在爭議的,是割下來的右腎「並未有腫瘍物」,梁啟超的尿血病也未得到根治。

梁在《晨報》副刊上公開發表文章,為協和醫院做辯護,否認「醫生孟浪」,是因為他不願意自己的病例,被人拿來做反對科學的依據。他在文章里寫道:


「我們不能因為現代人科學智識還幼稚,便根本懷疑到科學這樣東西。即如我這點小小的病,雖然診查的結果,不如醫生所預期,也許不過偶然例外。至於診病應該用這種嚴密的檢查,不能像中國舊醫那些『陰陽五行』的瞎猜。這是毫無比較的餘地的。我盼望社會上,別要借我這回病為口實,生出一種反動的怪論,為中國醫學前途進步之障礙。——這是我發表這篇短文章的微意。」

但「診查的結果,不如醫生所預期」,畢竟是一個事實。在稍後給女兒梁令嫻的家書中,梁啟超說出了他內心對此次手術的真實看法:


「總之,這回手術的確可以不必用,好在用了之後身子沒有絲毫吃虧(唐天如細細診視,說和從前一樣),只算費幾百塊錢,挨十來天痛苦,換得個安心也還值得。」④

「這回手術的確可以不必用」,說的還是診斷過程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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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梁啟超用英文所寫的《我的病與協和醫院》第1頁,藏於協和醫案。

梁啟超之弟梁啟勛的說法,也可以證實,並不存在「割去健康的腎,留下壞死的腎」這種情節。

1926年5月29日,梁啟勛在《晨報》副刊發表《病院筆記》,對兄長的腎被割掉而尿血病未見好轉一事非常不滿,公開責備「協和醫院的手術是失敗的」。

文章講述了許多外人難以知曉的細節。


「剖治時余未參觀,但據力舒東之言,則當腰腎割出時,環視諸人皆愕然。力與劉作一諧語曰:『非把他人之腎割錯乎?』劉曰:『分明從右脅剖開,取出者當然是右腎,焉得有錯。』乃相視而笑。力又雲,作副手之美國大夫,亦發一簡單之語曰:『吾生平所未之見也。』以此證之,則取出之腎,顏色與形狀,一如常人,絕無怪異可知。繼乃將此腎中剖之,則見中有一黑點,大如櫻桃,即從照片上所見,疑以為瘤者,即此物也。」⑤

力舒東是梁啟超的好友,且是手術的參與者,他的話應該可信。亦即:診斷時,發現陰影的是右腎;手術中,割掉的也是右腎。右腎被剖開後,發現一大如櫻桃的黑點,未發現腫瘤。

此外,梁啟勛在文章中評價主刀醫生劉瑞恆,說他「以手術論,不能不謂為高明。割後絕不發熱,且平復速而完好。」如果劉瑞恆割錯了梁啟超的腎,是不可能得到梁啟勛的這種評價的。和乃兄一樣,梁啟勛對協和的意見,同樣集中在診斷層面。

梁啟勛還披露,力舒東曾告訴他,手術當天下午五點左右,即可知曉尿血症是否已被治癒。梁啟勛五點半去詢問主治醫生劉瑞恆,劉卻告訴他要再等兩天才有結果。數天後再問,劉仍說還要再等幾天。這種答覆讓梁啟勛覺得「該院醫生之舉動詭異」,追問之下才得知,割腎後二十餘天,梁啟超的尿中依然帶血(據梁啟超講,血絲用肉眼較難辨認,需用儀器檢測),亦即診斷有誤,右腎上的黑點並非尿血的病因。

至於同期的社會輿論,如陳西瀅在《現代評論》里罵協和的醫生不肯認錯,「在左腎(陳的原文如此,實際上割掉的是右腎)上並沒有發見腫物或何種毛病。……他們還是把左腎割下了!可是梁先生的尿血症並沒有好」⑥;徐志摩在《晨報》副刊罵協和的醫生不負責任,以致「梁任公先生這次的白丟腰子,幾乎是大笑話了」⑦等等,頗多謬誤與誇張,對廓清這樁醫療風波,並無多少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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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梁啟超主刀割腎的劉瑞恆醫師

被割掉的右腎不是尿血病的病因,這一點手術結束後不久,梁啟超就已清楚。但他還想知道,那顆被割掉的右腎,究竟有沒有腫瘤。這個問題,直到半年後,他才從好友伍連德(公共衛生學家,醫學博士、協和醫院的創辦者之一)口中得到答案。

1926年9月14日,在給子女的家書中,梁啟超留下了這樣一段文字:

「在南長街住那幾天,你二叔(即梁啟勛)天天將小便留下來看,他說顏色比他的還好,他的還像普洱茶,我的簡直像雨前龍井了。自服天如先生(唐天如,當時的名中醫)葯後之十天,本來已經是這樣,中間遇你四姑之喪,陡然複發,發得很厲害。那時剛剛碰著伍連德到津,拿小便給他看,他說『這病絕對不能不理會』,他入京當向協和及克禮等詳細探索實情云云。五日前在京會著他,他已探聽明白了。……他已證明手術是協和孟浪錯誤了,割掉的右腎,他已看過,並沒有絲毫病態,他很責備協和粗忽,以人命為兒戲,協和已自承認了。這病根本是內科,不是外科。在手術前克禮、力舒東、山本乃至協和都從外科方面研究,實是誤入歧途。但據連德的診斷,也不是所謂『無理由出血』,乃是一種輕微腎炎。……我從前很想知道右腎實在有病沒有,若右腎實有病,那麼不是便血的原因,便是便血的結果。既割掉而血不止,當然不是原因了。若是結果,便更可怕,萬一再流血一兩年,左腎也得同樣結果,豈不糟嗎?我屢次探協和確實消息,他們為護短起見,總說右腎是有病,現在連德才證明他們的謊話了。我卻真放心了。」⑧

這段家書,可與之前梁啟勛所述互相印證:力舒東說剖開後發現的是大如櫻桃的「黑點」而非腫瘤,伍連德說他觀察到「割掉的右腎,……並沒有絲毫病態」,二者大體一致。也正因為腎無病態,力舒東才會在手術室問劉瑞恆「非把他人之腎割錯乎?」(你沒割錯別人的腎吧?)

綜上,此次醫療風波,未發生「割去健康的腎,留下壞死的腎」的手術事故;真正有爭議的問題,在於手術前的診斷。

據載,當時參與診斷的外科醫生約有7~8人,這是針對梁啟超這種級別的名人的特殊待遇。有意見認為,評價此次誤診,需要充分考慮到當年世界醫學領域對癌症的了解程度:


「在1926年,除了X光攝像技術比較成熟之外,其他(確診癌症的)技術不是尚不成熟,就是還沒誕生。……在1926年時,人類對於癌症的研究還是很淺的,以至於今天我們看起來可笑的(癌症研究)結論在當年都可以獲得諾貝爾獎(指丹麥醫生菲比格在1926年因為在癌症研究中的突出貢獻獲得諾貝爾獎,但他的研究結論後來被證明是錯的)。……梁啟超的X片上顯示有陰影,這對於當時的醫療技術來說,即便沒有『活檢』,也可以推測為腫瘤,只是發展情況不能精準確定。而且腎癌種類偏少,主要兩種,一種是遺傳性腎癌,這種癌往往在幼兒時期便會發作。梁啟超當時己經53歲,顯然不可能是這種癌,唯一可能的便是腎透明細胞癌。這種癌症多發於老年,而且容易導致血尿的出現。這些知識在當時業己存在,所以協和的大夫就此推斷,可能是腎癌是完全合理的。考慮到這種癌症發展不算快,可以保守治療,但是想要完全去根,切除應當是最明智的選擇了。因此,協和的醫生們才決定切除右腎的。」⑨

就梁啟超家書觀察,1926年割除右腎,固然沒有治癒他的尿血病,但也未使其進一步惡化。1929年1月19日,梁啟超在北京協和醫院去世,致命病因也非尿血症,而是「痰內有毒菌,在肺部及左肋之間」,「以(左肋腫處)膿血注入小動物體內,亦內部潰爛出血」。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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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梁啟超與子女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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