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場上的對話
高考畢業那年暑假,結束了漫長的等待,我終於拿到了中南民大的錄取通知書。雖沒那麼理想,總算也是一類院校,全家都很欣慰。經過多年的枯燥、束縛和煎熬,終於迎來了大學時代,這應該是所有學子所期盼的,標榜自由、開放、寬容的夢想生活。但隨著開學時間逼近,恐懼日漸替代憧憬,我開始不安,因為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出遠門,而這趟遠門,或許我一踏出去,就再沒有回頭的機會。
我從小在祖輩和父母的陪伴下,一直生活在我們這座小縣城裡,像溫室里的花,像大觀園裡的賈寶玉,被呵護著、寵愛著。當我發現,我需要在一個全新的環境里開始獨立生活時,如同從美夢中驚醒。開學報到的日子眼看就到了,家人開始給我準備被子、床單和其他生活用品。最後,家裡決定,由父親送我去學校報到。
我從沒出過省,父親也是因為多年前家裡加工軸承,偶爾去山東出差。我們是小城市,火車只有過路車,又遇到開學季一票難求,那時還沒網上售票,都是去售票點排隊。費盡心思後,我們搶到兩張硬座夜車票,坐了七八個小時,便從河南老家到了武漢。到達武漢時已經凌晨三點多,人生地不熟,我們倆都覺得有些應付不來,最後選擇在車站等待學校的迎新專車。
昏昏沉沉,八點多,校車載我們抵達學校。下車,太陽曬得正熱。八月底九月初,武漢依舊是酷暑,絲毫不見秋意。我已經不太記得是如何報到、分班、分寢室了。印象深刻的,是快要被太陽融化的我們倆,提著、背著、扛著、拖著大包小包,在偌大的校園裡,暈頭轉向地尋找著27棟寢室。那會兒,學校食堂前的可口可樂汽水是不限量免費提供的,前提是不拿走汽水瓶,在跟前喝完。我們倆一口氣喝了好幾瓶。後來,我們又連續去了幾次,在我們村裡,這種「小便宜」絕對沒有。
父親跟我在寢室住了兩天,還是按照在家裡的習慣,直接打地鋪。第二天傍晚,班級集合,從第三天開始,就要軍訓了。就在這天,我見到了我大學的摯友,這個跟我同一個班,皮膚黝黑,戴著黑框眼鏡,福建口音,有點酷酷又呆萌,個頭跟我差不多的「阿雷」。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走回寢室路上,我和父親都沒有太多話。父親已經買了回程的火車票,只買到一張站票。我們倆在寢室旁邊的操場上坐下,對面柵欄外,城市的霓虹騷動不安,學姐學長們談笑風生,從身邊經過,遠處笛簫協會的人,發出刺耳的聲音。「沒心沒肺」,我幾次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最後,我嘆了口氣,「感覺在這重新開始好難」。父親心不在焉,敷衍了句,「也沒什麼,慢慢適應,有課上課,空餘時間跟同學一起玩玩,大學生活還是很輕鬆的」。我有些失望,甚至略帶憤怒,他就這樣一句話草草把他最珍愛的兒子丟下,丟在這完全陌生的地方。後來,我們又聊了些完全沒營養也沒必要的話題,也許是為了掩飾各自的內心。夜深了,躺在涼席上,窗外吹進來的風涼了許多,可我的背上依然冒汗。
次日,一整天都在軍訓。晚上解散後,與早早在一旁等我的父親,去食堂吃飯。父親詳述了他這兩天對學校及周邊的了解,方便我日後生活。索然無味的飯菜,米飯如糠麩一般。飯後,父親就要走了。
到火車站的公交車起點就在學校的小門外,但這段路,是如何走的,我現在竟毫無印象。我看著父親上車,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剛打開窗,車發動了。而就在公交車轉頭即將開離的一剎那,父親臉部扭曲變形,已經忍不住要哭出來,我不確定他是否已經哭了出來。瞬間,我崩塌了,嚎啕大哭,不管旁人,也無所謂臉面。車已開走,我只能遠望著搖搖晃晃的車尾。
多年後,我漸漸明白父親那時坐在台階上的心情。因為明天他就要留兒子在這座城市裡,他最重要的兒子,陪伴十幾年的兒子,亦子亦友的兒子,悲傷、不舍,他勉強控制自己的情緒,無法安慰自己,更無法安慰我。身為父親,他又不能像我一樣尋求慰藉,他的大腦里怕是一片空白,他又能如何回答我。而壓抑的情感,都被轉身開去的公交車點燃。
轉眼,離家已八年。我在當初這座陌生的城市裡買房、買車、組建家庭。老家似乎真成了「老家」,老爸也的確在變老。每次離開,都如那句歌詞:「總是向你索取卻不曾說謝謝你,直到長大以後才懂得你不容易,每次離開總是裝作輕鬆的樣子,微笑著說回去吧,轉身淚濕眼底。」
武漢分行 曹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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