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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號作品:仙症

2018年,騰訊大家聯合鯉文學書系與理想國發起「匿名作家計劃」,參賽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輕的文學新人組成。他們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現,力求回歸文本本身,摒棄所有外在干擾,只用文字和讀者溝通。最終通過初賽、複賽,決選出最出色的小說。

下面的小說來自匿名作家011號,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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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數第二次見到王戰團,他正在指揮一隻刺蝟過馬路。時間應該是2000年的夏天,也可能是2001年。地點我敢咬定,就在二經街、三經街和八緯路組成的人字街的街心。刺蝟通體裹著灰白色短毛,幼小的四肢被一段新鋪的柏油路邊緣粘住。王戰團居高臨下站在它面前,不踢也不趕,只用兩腿封堵住柏油路段,右臂揮舞起協勤的小黃旗,左臂在半空中打出前進手勢,口銜一枚鋼哨,朝反方向拚命地吹。刺蝟的身高瞄不見他的手勢,卻似在片晌間讀懂了那聲哨語,猛地調轉它尖細的頭,一口氣從街心奔向街的東側,躍上路牙,沒入矮櫟叢中。王戰團跟擁堵的街心被它甩在烈日下。

我從計程車上下來時,哨聲已被鳴笛淹沒,王戰團的腮幫子卻仍鼓著。兩個老婦人前後腳撲上前,幾乎同時扯住了王戰團的後脖領子,搶哨子跟旗的是女協勤,搶人那個,是我大姑。有人報了警,大姑在民警趕來前,把她的丈夫押回了家。

王戰團是我大姑父。

目睹這一幕那年,我剛上初一,或者已經上初二。跟妻子jade訂婚當晚,我於席間向她一家人講起這件事,jade幫我同聲傳譯成法語,坐在她對面的法國母親eva幾次露出的訝異表情都遲於她丈夫。jade的父親就是中國人,跟我還是老鄉,二十多歲在老家離了婚,帶著兩歲的jade來到法國打工留學,不久後便結識了eva再婚。jade再沒見過她的生母。中文父親逼她學的,怕她忘本。那夜的晚餐在尼斯海邊一家法餐廳,微風怡人。我和jade相識,發生在我第一次到尼斯做背包客時偶然鑽進的一家酒吧里。當時她跟兩個女友已經醉得沒了人樣兒,我見她是中國人樣貌,主動上前搭訕,想不到她操起家鄉口音的中文跟我攀談時,驚覺彼此竟出生在同一座城市,甚至在同一間婦嬰醫院。我說,這是命,我從小信這個。jade說,等下跟我回去,我自己住。三個月後,我們閃婚。

訂婚那夜我喝醉了,jade挽著我回到酒店。我一頭栽進床之際,她突然說,你講的我不信。我問為什麼,jade說,我不信城市裡可以見到刺蝟。我說,那是因為你兩歲就離開老家,老家的一切對你都是陌生跟滑稽的,說起來都訂婚了你還沒見過我父母,我簽證到期那天,跟我一起回去吧。jade繼續說,每年夏天她一家人都會去法國南部的鄉下度假,刺蝟在法國的鄉下都沒見過,中國北方的城市裡憑什麼有,況且還是大街上?我急了,就是有,不光有,我還吃過一隻。jade要瘋了,你說什麼?你吃過刺蝟?你一喝醉就口吃,我聽不清。你說那種渾身帶刺的小動物?我說,對,我吃過,跟王戰團一起,我大姑父。刺蝟的肉像雞肉。


我降生在一個陰盛陽衰的家族裡,我爸是老兒子,上面三個姐姐。上輩人里,外姓人王戰團最大,1947年生人,而我是孩子輩里最小的,比王戰團整整小了四十歲。記憶里第一次能指認出王戰團是大姑父,大姑父就是王戰團,是我三歲,剛上幼兒園的那年。一天放學,我爸媽在各自廠里加班加點趕製一台巨型花車的零部件,一個輪胎廠,一個軸承廠。花車要代表全省人民駛向北京天安門參加國慶閱兵。而我奶忙著在家跟鄰居幾個老太太推牌九,抽旱煙,更不願倒空兒接我,於是指派了王戰團來,當天他本來是去給我奶送刀魚的。

我迎面叫了一聲大姑父,他點點頭。王戰團高得嚇人,牽我手時貓下半截腰,嗓音略低沉地說,別叫大姑父,叫大名,或者戰團,我們連長都這麼叫我。我說,我爸不能讓,直呼長輩姓名不禮貌。王戰團說,禮貌是給俗人講的,跟我免了。他又追了一句,王戰團就是王戰團,我娶了你大姑,不妨礙我還是我,我不是誰的大姑父。我問,你不上班啊?我爸媽都上班呢,我媽說我奶奶打麻將也等於上班。王戰團笑笑,沒牽我的那隻手點燃一根煙,吸著說,我當兵,放探親假呢。我說,啊,你當什麼兵?王戰團說,潛艇兵,海軍。你舌頭怎麼不利索?

一路上,王戰團不停給我講著他開潛艇時遇見過的奇特深海生物,有好幾種大魚,我都沒記住,只記得一個名字帶魚但不是魚的,XX大章魚,多大呢?比潛水艇還大。王戰團說,那次,水下3800多米,那隻大章魚展開八隻觸手,牢牢吸附住他的潛水艇,艇整個立了起來,跟冰棍兒似的,艙內的一切都被掀翻了,兵一個摞一個地滾進前艙,你說可不可怕?我說,不信。王戰團說,有本小說叫《海底兩萬里》,跟裡面講得一模一樣,以前我也不信,書我回家找找,下次帶給你。法國人寫的,叫凡爾賽。我說,你咋不開炮呢。王戰團一包煙抽光了,說,潛艇裝備的是核武器,開炮,太平洋里的魚都得死,人也活不成。我說,不信。

當天回到我奶家的平房,天已經黑了。旱煙的土臭味飄蕩整屋,我飽著肚子想吐。一看鐘八點多,我放學時間是四點半。我媽已經下班回來,見我跟王戰團進門,上前一把將我奪過,說,大姐夫,三個多點兒,你帶我兒子上北京了?王戰團還笑,說,就青年大街到八緯路兜了五圈兒,咱倆一人吃了碗抻面。我媽說,啥毛病啊,不怕把孩子整丟?王戰團說,哪能呢,手拽得可緊。我奶正在數錢,看精神面貌沒少贏,對王戰團說,趕緊回家吃飯去,我不伺候。王戰團背手在客廳里晃悠一圈兒,溜出門前回頭說,媽,剛才說了,我吃了碗抻面,刀魚別忘凍冰箱。他前腳走,後腳我媽嚷嚷我奶,媽,你派一個瘋子接我兒子,想要我命?我奶說,不瘋了,好人兒一個,大夫說的。

後來我才得知,我媽叫王戰團瘋子,就是字面意義上的,精神病。王戰團是個精神病人。他當過兵不假,海軍,那都是他三十歲前的事兒了,病就是在部隊里發的,組織只好安排他退伍,轉業進了第一飛機製造廠當電焊工,在廠里又發一次病,領導不好開除,又怕瘮著同事,就放了他長假養病,一養就是十五年,工資照發,老廠長都死了也沒斷。發病十五年後,我大姑才第一次領王戰團正經看了一次大夫,大夫說,可治可不治療,不過家人得多照顧情緒,輕重這病都去不了根兒。

大年初二是家族每年固定的聚餐日,因為三十當晚三個姑姑都要跟婆家過,只有我跟爸媽陪我奶。有我在的記憶中,初二飯桌上,連孩子說話都得多留意,少惹乎王戰團,越少說話越安全。我爸訂飯店,專找包房能唱歌的,因為王戰團愛唱歌,攥著麥克不放,出去上廁所也揣兜里,生怕被人搶了,其實哪有人敢跟他搶。唱起歌時的王戰團愛高興,對大家都安全。王戰團天生好嗓,主攻中低音,最拿手的是楊洪基跟蔣大為。除了唱歌,他還愛喝酒,愛寫詩,象棋下得尤其好。他寫的詩我看過,看不懂,都跟海有關。喝酒更能耐,沒另兩個姑父加我爸勸,根本不下桌。每年喝到最後,我爸都會以同一句壓軸兒,還叫啥主食不?餃子?一家老小搖頭,唯獨王戰團接茬兒,餃子來一盤也可以,三鮮的。說完自己握杯底敲下桌沿兒,意思跟自己碰過了,也不勸別人。我爸假裝叫服務員再拿菜單來的空檔,大姑就趁機扣住王戰團杯口說,就你缺眼力見兒,別喝了。一瞬間,王戰團的眼神突然大變,扭臉盯著大姑,眼底會湧出暗黃色,嗓音很低地說,沒到位呢,差一口。每當這一幕出現,一家老小都會老老實實地坐陪,等他把最後一口酒給喇完。

反而是在大年夜,我奶跟我爸媽說起最多的就是王戰團。我奶說,秀玲為啥就不能跟他離婚?法律不讓?我媽說,法是法,情是情,畢竟還有倆孩子,說離就離啊。王戰團第一次在部隊里發病的故事,每年三十我都聽一遍。他十九歲當兵,躲掉了下鄉,但沒躲掉運動。運動鬧到中間那兩年,部隊里分成敵對的兩派,連長政委各自一隊,王戰團不想站隊,因為他是副連長的第一人選,得罪誰都不是。連長跟政委也都了解王戰團的個性,膽小,老實,哏,開大會上發言也默許他和稀泥,但偏偏他業務最強,學問也多,雙方都想拉攏,就是鬧不懂他心思到底想些啥,禍根就埋在這,王戰團心裡不是沒立場,他是硬憋著不說,結果癤子憋冒出個大頭兒。某天半夜,在船艙六人宿舍里,王戰團夢話說得震天響,男低音中氣十足,先是大罵連長兩面三刀,後是諷刺政委陰險小人,語意連貫,字字珠璣,最終以口頭操了兩個人的媽收尾。宿舍里其他五人瞪眼圍觀王戰團罵到天亮,包括連長跟政委本人。第二天,全連停訓,兩派休戰,聯手開展針對王戰團一人的批鬥大會。連長說,戰團啊戰團,想不到你是個表裡不一的反革命分子,而且是深藏在我軍內部的大叛徒,虧你父親還是老革命,百團大戰立過功,你對得起他嗎?你對得起自己名字嗎?政委就是政委,言簡意賅,王戰團,你等著接受大海浩瀚無邊的審判吧。

王戰團被鎖在一間狹短的儲物倉里關禁閉,只有一塊圓窗,望出去,太平洋如同瓮底的一灘積水。沒有床,他只能坐在鐵皮板上,三天三夜沒合眼。有戰友偷偷給他供煙,他就抽了三天三宿的煙,放出來的時候,眼球一圈血絲都是煙葉色。再次站上批鬥大會的台前,對著麥克啞了半天,手裡沒拿檢討稿,開始反覆念叨一句,不應該啊,不應該啊。頓了下又說,我從來不說夢話,更不說髒話。台下的政委跳起身指著他說,哪有人說夢話自己會知道的!王戰團對著麥克清了清嗓子繼續,我結婚了,有老婆,要是我說夢話,秀玲應該跟我說啊,算了,我給大家唱首歌吧。


我大姑去旅順港接王戰團的時候,挺著六個月的大肚子。王戰團當兵的第四年跟我大姑經媒人介紹結婚,婚後仍舊每半年回家一次。當他再次見到大姑的第一句話就問,秀玲啊,我說夢話嗎?大姑不語,挽起王戰團的胳膊,按著脖領子並排給政委鞠躬。政委說,真不賴組織。大姑說,明白,賴只賴他自個兒心眼兒小。政委說,回家也不能放棄自我檢討,信念還是要有。大姑說,明白。政委說,安胎第一。大姑說,謝謝領導。

兩個人的大兒子,我大哥王海洋三歲時,王戰團在一飛廠險些當選小組長。他的病被廠長隱瞞了。那場運動到最後,政委被連長扳倒,失意之際竟第一個念起王戰團,想到他退伍後賦閑了兩年多,轉業的事還沒落實,於是找到已經是一飛廠廠長的老戰友,給王戰團安排工作,特意囑咐多關照。政委說,畢竟不是真的壞同志。失足了。

王戰團與小組長失之交臂的那天,正在焊戰鬥機翼,忘記戴面罩上陣,火星呲進眼睛,從梯子上翻落,醒過來時就不認人了,嘴裡又開始叨咕,不應該啊,不應該啊。再看人的時候眼神就不對了,好像有誰牽著線吊他的兩個眼珠子,目光不會拐彎兒了。我大姑去廠里接他的時候又是大著肚子,懷的是我二姐。

我問過大姑,當初為什麼沒早帶王戰團去看大夫。大姑說,看了就是真有病,不看就不一定有病,是個道理。道理都懂,其實大姑只是嘴上不願承認,她不是沒請過人給王戰團看病,一個女的,鐵嶺人,跟她歲數差不多,外人都叫趙老師。直到多年後趙老師給我看事兒時,我才聽說過出馬仙的名號,家裡開堂口,身上有東西,能走陰過陽。

在我出生前的十五年里,王戰團的病情時好時壞,差不多三四年反覆一回。大部分時間裡,他每天在家附近閑逛,用我大姑上班前按日配給的零花錢買兩瓶啤喝,最多再夠買一包魚皮豆。中午回家熱剩飯吃,晚飯再等我大姑下班。王海洋沒上幼兒園以前,白天都扔給我奶。王戰團的父母過世早,沒得指望了。我奶的言傳身教導致王海洋自幼懂看牌九,長大後玩麻將也是十賭九贏。後來他早早被送去幼兒園,王海鷗又出生,白天還得我奶帶著,偶爾有二姑三姑替手。我奶最不親孩子,所以總是罵王戰團,罵他的病。夏天,王戰團花樣能多一些,有時會窩進哪片陰涼下看書,狀態好的時候,甚至能跟鄰居下幾盤棋。王戰團也算有個絕活兒,就是一邊看書一邊跟人下棋。那場面我見過一次,在我奶家回遷的新樓樓下,他雙手捧一本《資治通鑒》,天熱把拖鞋甩了,右腳丫子擱棋盤上,用大母腳趾頭推棋子兒,隔兩分鐘乜斜一眼棋,繼續看書,書翻完,連贏七盤,氣得鄰居老頭兒給棋盤掀了,破口大罵,全你媽臭腳丫子味兒。王戰團不生氣,穿好拖鞋,自言自語說,應該嗎?不應該。

趙老師第一次來給王戰團看事兒,是運動快結束那年,我二姐滿月後。日子沒出正月,大姑在我奶家平房裡簡單張羅了一桌,都是家裡人,菜是三個姑姑合夥炒的,我爸那年十六,打打下手。王戰團當天特別興奮,女兒被他捧在懷裡搖了一下午,到了晚上第二頓,二姑三姑都走了,王戰團說想吃餃子。我奶說,不伺候。大姑說,想吃啥餡兒。王戰團說,豬肉大蔥。大姑說,豬肉有,咱媽從來不囤蔥。我爸說,我去跟鄰居要兩根兒。王戰團搶先起身,說,我去,我去

大姑站著和面時,小腿肚子一直攥筋。王海洋說,媽,房頂有響兒,是野貓不?大姑放下擀麵杖說,我得看看,兩根蔥要了半個點兒,現種都長成了。剛拉開門,我奶的一個牌搭子老太太正站在門外嚷,趕緊出來看吧,你家王戰團上房揭瓦了。一家老小跑出門口,回首一瞧,自家屋頂在寒冬的月光下映出一暈翡翠色,那是整片排列有序的蔥瓦,一層覆一層。王戰團站在棱頂中央,兩臂平展開來,左右各套著腰粗的蔥捆。蔥尾由綠漸黃的葉尖紛紛向地面耷拉著,似極了豐盛錯落的羽毛。那是一雙蔥翅。王戰團雙腿一高一低地站姿仿若要起飛,兩眼放光,沖屋檐下喊,媽,蔥夠不?我奶回喊,你給我下來!王戰團又喊,秀玲,女兒的名字我想好了,叫海鷗,王海鷗。大姑回喊,行,海鷗就海鷗了,你給我下來!王戰團造型穩如泰山。十幾戶門口大蔥被掠光的鄰居們,都已聚集到我奶家門口,有人附聲道,海洋他爹,海鷗他爹啊,你快下來,瓦脆,別跌了。我爸這邊已經開始架梯子,要上去迎他。王戰團突然說,都別眨眼,我飛一個。只見他踏在前那條腿先發力,後腿跟上,腳下騰起瓦片間的積灰與碧綠的蔥屑,瞬間移身至房檐邊緣,胸腹一收力,人拔根躍起,在距離地面三米來高的空中,猛力撲扇幾下蔥翅,捲起一陣泥草味的青風,迷了平地上所有人的眼。當眾人再度睜開眼時,發現王戰團並非一條直線落在他們面前,而是一條弧線降在了他們身後。我爸掛在梯子上,抬頭來回地找尋剛剛那道不可能存在的弧線,嘟囔說,不應該啊。

這場複發太突然,沒人刺激他,王戰團是被章丘大蔥刺激的。我奶再次跟大姑提出,將王戰團送去精神病院,大姑不用想就拒絕。我三姑說,大姐,我給你找個人,我插隊時候認識的,絕對好使。大姑問,多錢?三姑說,當人面千萬別提錢,犯忌。大姑說,知道了,先備兩百,不夠再跟媽借,你說這人哪個單位的?三姑說,沒單位,周圍看事兒。

趙老師被我三姑從鐵嶺接來那天,直接到的我奶家。我奶懷裡抱著海鷗。我爸身為獨子,掌事兒,得在。再就是我三個姑姑,以及王戰團本人,他不知道當天要迎接誰。趙老師一走進屋,一句招呼都沒打,直奔王戰團跟前,自己拉了把凳子臉貼臉地坐下,盯著他看了半天,還是不說話。三姑在背後對大姑悄聲說,神不,不用問就知道看誰的。那邊王戰團也不驚慌,臉又貼近一步,反而先開口說,你兩隻眼睛不一般大。趙老師說,沒病。大姑說,太好了。趙老師又說,但有東西。我奶問,誰有東西?趙老師說,他身上跟著東西。三姑問,啥東西?趙老師說,冤親債主。二姑問,誰啊?趙老師不再答了,繼續盯著王戰團,你殺過人吧?我爸坐不住了,扯啥犢子呢,我大姐夫當兵的,又不是土匪。趙老師說,別人閉嘴,我問他呢,殺沒沒過人?王戰團說,殺過豬,雞也殺過,出海時候天天殺魚。趙老師說,老實點兒。王戰團說,你左眼比右眼大。趙老師,你別說了,讓你身上那個出來說。王戰團突然不說話了,一個字再沒有。我爸不耐煩了,到底有病沒病?趙老師突然收緊雙拳,指骨節頂住太陽穴緊揉,不對,磁場不對,腦瓜子疼。三姑說,影響趙老師發揮了。大姑問,那咋整?趙老師說,那東西今天沒跟來,在你家呢。大姑說,那去我家啊?趙老師忍痛點頭,又指著我爸說,男的不能在,你別跟著。王戰團這時突然又開口了,說,海洋在家呢,也是男的。趙老師起身,說,小孩兒不算。

大姑家住的離我奶家最近,隔三條街。一男四女溜溜達達,王戰團走在最前面引路。到了大姑家,王海洋正在堆積木,被二姑拉到套間的裡屋,關上門。趙老師一屁股坐進外屋的沙發,王戰團主動坐到身邊,說,歡迎。趙老師瞄著牆的東北角,說,就在那兒呢。三姑問,哪兒呢?誰啊?趙老師說,你當然看不見,這屋就我跟他能見著。趙老師對身邊的王戰團說,女的,二十來歲,挺苗條的,沒錯吧?王戰團又開始不說話了。趙老師對我大姑說,好好問問你老頭兒吧,他手上有人命,現在人家賴上他不走了,你倆進屋研究,研究明白再出來跟我說,我就坐這等著,先跟債主嘮嘮。

大姑領王戰團進了屋,關緊了門。二姑跟三姑在外面,大氣不敢喘,站在那看趙老師對牆角說話,聲調忽高忽低。你走不走?知道我是誰不?兩條道給你選,不走,我有招兒治你,想走就說條件,我讓他家盡量滿足。二姑三姑冷汗一身身地出。也不知過了多久,裡屋的門開了,大姑自己走了出來。趙老師問,嘮明白沒?大姑說,嘮明白了。趙老師說,有人命吧?大姑說,不是他殺的,間接的。趙老師,對上了吧。大姑說,都對上了。三姑對二姑說,還是厲害。趙老師說,講吧,咋回事兒。大姑坐到趙老師身邊,喝了口茶水,說,他跟我結婚以前處過一個對象,知識分子家庭,倆人訂下婚約,他就當兵去了。67年,女方她爸被斗死了,她媽翻牆沿著鐵路逃跑,夜黑沒看清火車,人給軋成兩截了。趙老師說,債主還不止一個,我說腦瓜子這疼呢。大姑繼續說,那女的後來投靠了農村親戚,再跟戰團就聯繫不上了,過了四五年,不知道托誰又找到戰團,直接去軍港堵的,當時我倆已經結婚了,那女的又回去農村,嫁了個殺豬的,天天打她,沒半年跳井自殺了。大姑又喝了一口茶水,二姑跟三姑解汗缺水,輪著遞茶缸子。趙老師問,哪年的事兒?大姑說,他發病前半年。趙老師說,這就對了,你老頭兒沒撒謊?大姑說,他不會撒謊。趙老師說,一家三口湊齊了,不好辦啊,主要還是那女的。大姑說,還是能辦吧?趙老師說,那女的姓名,八字,有嗎?大姑說,能問,他肯定記著。趙老師說,照片有嗎?大姑點頭,起身進屋,門敞著,王戰團正坐在床邊,給王海洋讀書,《海底兩萬里》,大姑把書從他手中抽起,來回翻甩,一張二寸黑白照跌落地上,大姑撿起照片,走出來遞給趙老師看。趙老師說,就是她。三姑問,能辦了嗎?趙老師說,冤有頭債有主,主家找對就能辦。大姑吁一口氣,轉頭看裡屋,王戰團從地上撿起那本《海底兩萬里》,吹了吹灰,繼續給王海洋讀,聲情並茂,兩隻大手翻在面前,十指蜷縮,應該是在扮演章魚。


趙老師第二次到大姑家,帶來兩塊牌位,一高一矮。矮的那塊,刻的是那位女債主的名字,姓陳。高的那塊,名頭很長:龍首山二柳洞白家三爺。趙老師指揮大姑重新布置過整面東牆,翹頭案貼牆墊高,中間放香爐,後面立牌位,左右對稱。趙老師說,每日早中晚敬香,一牌一炷,必須他自己來,別人不能替。牌位立好後,趙老師做了一場法事,套間里外撒盡五斤香灰,房子的西南角鑽了一個細長的洞,拇指粗,直接通到樓體外。一切共花費三百塊,其中一百是我奶出的。那兩塊牌位我親眼見過,香的味道也很好聞,沒牌子,寺廟外的香燭堂買不著,只能趙老師定期從鐵嶺寄,十五一盒。那天傍晚,趙老師趕車回鐵嶺前,對大姑說,有咱家白三爺壓她一頭,你就把心揣肚裡吧。記住,那個洞千萬別堵了,沒事多掏掏,三爺來去都打那兒過。全程王戰團都很配合,墊桌子,撒香灰,鑽牆眼兒,都是親自上手。趙老師臨走前,王戰團緊握住她的手說,你姓趙,你家咋姓白呢?你是撿的?趙老師把手從王戰團的手裡抽出,對大姑說,要等全好得有耐心,七七四十九天。

我出生到王戰團死的後十五年里,我只親眼見他發過兩次病,加上我不在的前十五年,前後三十年的病史中,王戰團沒傷過人也沒傷過己,絕對算得上是精神病里的先進個人。儘管如此,各家大人還是不肯讓自己的孩子跟王戰團多接觸,唯獨我偶然成例外。1998年夏天,我爸媽雙雙下崗。我爸攛掇另一個下崗的發小兒合夥開家小飯館,租門臉,跑裝修,辦營業執照,每天不著家。我媽求著在市委工作的二姑夫幫忙找活兒干,四處登門送禮,於是我整個暑假就被扔在我奶家,王戰團平日沒事兒最愛往我奶家跑,離的近。有時他就坐廳里看幾個老太太推牌九,那時他被大姑逼著戒煙,忍不了煙味時就拎本書下樓,腳丫子上陣贏老頭兒棋。我奶當他隱形人,老頭兒視他眼中釘。我跟王戰團就是在那個夏天緊密地來往著。有一天,我奶去別人家打牌,他進門就遞給我本書,《海底兩萬里》。王戰團說,你小時候,我好像答應過。我摩挲著封面紙張,薄如蟬翼。王戰團說,寫書的叫凡爾納,不是凡爾賽,我嘴瓢了,凡爾賽是法國皇宮。我問,啥時候還?王戰團說,不用還,送你。我說,電視天線壞了,水滸傳重播看不成了。王戰團說,能修。我說,你修一個。王戰團說,我先教你下棋。我說,我會。王戰團隨即從屁兜里掏出一副迷你吸磁象棋,記事本大,摺疊棋盤,碼好棋子,攤掌說,你先走。我說,讓仨子兒。王戰團說,不行。我說,那不下了。王戰團說,最多兩個。我悶頭思索到底是摘掉他一馬一車,還是兩個車,再抬頭時,王戰團正站在電視機前,掰下機頂的V字天線,嘴叼著壞的那根天線頭使勁往外咬。我說,這能好?王戰團說,就是被灰卡住了,抻順溜兒就行了。他嘴裡叼著天線坐回我對面,一邊下棋一邊咬,用好的那根天線推棋子。王戰團說,去年沒咋見到你。我說,我上北京了。王戰團說,上北京幹啥?我說,治病。王戰團說,捋你那舌頭?我說,不下了。王戰團再次起身把天線裝回電視機頂,按下開關,電視畫面歷經幾秒鐘的雪花後,恢復正常。王戰團說,修好了。我說,也演完了。王戰團說,你看見那根天線沒有,越往上越窄,你發現沒?我說,咋了?王戰團說,一輩子就是順桿兒往上爬,爬到頂那天,你就是尖兒了。我問他,你爬到哪兒了?王戰團說,我卡在節骨眼兒了,全是灰。我不耐煩。王戰團說,你得一直往上爬,這一家子,就咱倆最有話說,你沒覺出來嗎?雖然你說話費勁。

1998年的夏天結束,我爸跟發小兒的飯館開張,意外地紅火。我媽也有了新的工作,在婦聯的後勤辦公室做臨時工看倉庫,雖然沒五險一金,仍比在廠里掙得多。小家日子似乎舒服起來,我更沒理由把夏天裡跟王戰團交往過密的事告訴他們。同年秋天,我第一次親眼見證王戰團發病。時間是在中秋節後,刺激來自女兒王海鷗和她男朋友。那個男的叫李廣源,是王海鷗在藥房的同事,抓中藥的,比她大八歲,離過婚,沒孩子,但王海鷗還是大姑娘,之前從沒談過戀愛。李廣源十八九歲起就混舞場,白西褲,尖頭兒黑皮鞋,慢三快四,摟腰掐臀行雲流水,不少大姑娘都被他跳家裡去了。王海鷗生得白,高,小臉盤,大眼睛,基本都隨了王戰團。她天生性子悶,別說跳舞,街都不逛,下班就回家,最大的愛好是聽廣播。我大姑後來要找李廣源拚命時怎麼都想不到,他的突破口竟然是王戰團。起先李廣源約過好幾次王海鷗跳舞,王海鷗最後拒絕得都膩了,直說,我爸是精神病,都說這病遺傳。李廣源說,能治。王海鷗問,你說我?李廣源說,我說你爸,我給你爸抓幾副葯,吃半年就好,以前我太奶跟你爸得的一樣毛病,那叫癔症,吃了我幾副葯,多少年都沒犯。王海鷗說,我爸在家燒香,拜大仙,仙家不讓吃藥。李廣源說,那是迷信,咱都是受過教育的,葯歸我管,不用你掏錢。

王海鷗真把李廣源開的葯偷偷給王戰團喝。李廣源在藥房先熬好,晾涼裝袋,王海鷗再拿回家,溫好了倒暖壺裡,騙我大姑說是保健茶,哄王戰團喝了半年。半年裡,王海鷗跟李廣源好了,李廣源真的為她戒了舞,改打太極拳。一天,王海鷗隔著櫃檯對李廣源說,我懷孕了。李廣源說,等著,我給你抓副葯,補氣安胎的,無副作用。王海鷗說,跟我回家見父母吧。李廣源說,好,下班我先回家一趟,褲線得熨一下,你爸喝葯有反應嗎?王海鷗說,一直沒犯。李廣源說,那就好。

李廣源一進家門,我大姑就認出他來,一見倆人手拉手,二話沒有,轉頭進廚房握著菜刀出來,嚇得李廣源拉起王海鷗掉頭跑了。大姑氣得癱在沙發上喘粗氣,菜刀還握著。王戰團仍在上香,跟白三爺彙報日常,嘴裡念著,我的思想問題已經深刻反省過,現在覺悟很高,隨時可以登船。大姑說,你跟這拜政委呢?可閉嘴吧。當晚王海洋也在家,他當了公交車司機,談過一個三年的女朋友,分手後一直耍單,住家裡。王海洋問,媽,那男的誰啊?大姑說,一個老流氓,你妹廢了。王海洋說,他家住哪,我撞死個逼養的。大姑說,你也閉嘴吧,你妹都搭進去了,你不能再搭進去,明天我去藥房找他嘮嘮。

第二天一大早,大姑鼓著氣出了家門,包里裝著菜刀,可不到中午人就回來了,氣也癟了。王戰團問,你咋了?大姑說,是你女兒咋了,懷人家孩子了,晚了。王戰團問,懷誰的孩子了?大姑說,昨晚來家裡那男的,海鷗藥房的同事,叫李廣源。王戰團說,我去看看。大姑說,老實呆著吧你,腿都爛了。那段時間,王戰團右腿根兒莫名生出一塊惡瘡,抹葯吃藥都不管用,越來越大,嚴重到影響走路,多少天沒下過樓了。但王戰團堅持說,我去,我去。大姑沒理他。

第三天傍晚,快下班時,藥店迎來了一瘸一擰的王戰團。王海鷗不在,李廣源主動打招呼,叔來了。王戰團說,叫我大名,我叫王戰團,海鷗呢?李廣源說,請假了,在我家躺著呢,不敢回家。王戰團說,我喝的茶你給的?李廣源說,是,感覺咋樣兒?王戰團說,挺苦。李廣源說,良藥苦口。王戰團說,你怕我不?李廣源說,為啥要怕?王戰團說,他們都怕我。李廣源說,我不怕。王戰團說,海鷗真懷孕了?李廣源說,快四個月了。王戰團說,你覺得應該嗎?李廣源說,應該先見家長,是我不對。王戰團說,將來能對海鷗好嗎?李廣源說,能。王戰團說,答應好的事做不到,是會出人命的,這方面我犯過錯誤。李廣源說,我不會。王戰團說,打算啥時候結婚?李廣源說,父母得同意,我爹媽不管。王戰團說,下禮拜,一起吃個飯。李廣源說,我安排。王戰團轉身要走,瘸腿才被李廣源看見。李廣源說,叔,你腿咋地了?王戰團說,大腿根兒生瘡,咋治不好,我懷疑還是思想有問題。李廣源說,我看過一個方子,刺蝟皮肉,專治惡瘡,趕明兒我給你弄。

回家一路上,王戰團瘸得很得意。來到家樓下,又贏了鄰居三盤棋才上樓。大姑問,你上哪去了?王戰團說,去找李廣源嘮嘮。大姑說,你還真去?嘮啥了?王戰團說,嘮明白了。大姑說,咋嘮的?王戰團說,下個月辦婚禮。大姑猛地起身,再次手握菜刀從廚房出來,王戰團,我他媽殺了你!

那場聚餐,李廣源沒訂飯店,安排在了青年公園,他喜歡洋把式,領大家野餐。大姑用了一個禮拜終於想通,王海鷗肚裡的孩子是底牌,底牌亮給人家了,還玩個屁,對家隨便胡。但她堅決不出席那場野餐,於是叫我爸媽代她出席,主要是替她看著王戰團。我跟著去了,王海洋也在。王海鷗是跟李廣源一起來的,兩個人已經正式住在一起。青年公園裡,李廣源選了山前一塊光禿的坡頂,鋪開一張兩米見方的藍格子布,擺上雞架,雞爪,豬蹄,肘花,洗好的黃瓜跟小水蘿蔔,蒜泥跟雞蛋醬分裝在兩個小塑料袋裡,還有四個他自己炒的菜,都盛在一般大的不鏽鋼飯盒裡,鋪排得有條不紊,一看就是立整人。李廣源先給我起了瓶汽水,說,喝汽水。我爸說,廣源是個周到人。李廣源說,聽說今天老叔家帶孩子來,汽水得備,海鷗也不能喝酒。李廣源又問我媽,嬸兒喝酒還是汽水?我媽說,汽水就行,我自己來。李廣源給王戰團,我爸,王海洋,還有自己起了四瓶雪花,領頭碰杯說,謝謝你們成全我跟海鷗,從今往後咱就是一家人了,我先干為敬。李廣源果真幹了一瓶,自己又起一瓶,說,今天起我就改口了,爸,你坐下。王戰團從始至終一直站著,因為腿根兒的惡瘡又毒了,疼得沒法盤腿。王戰團說,站得高看得遠。李廣源又單獨敬王海洋,說,哥。王海洋說,你他媽比我還大呢。李廣源說,輩分不能亂。王海洋還是不給面子,李廣源又自己幹了一瓶。王海鷗終於說了句話,你慢點兒。

飯吃得無聲無響。只有我媽主動跟李廣源交流過幾句,珍珠粉沖水喝到底能不能美白。我被遺忘在一邊,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王戰團忽然從背後牽起我的手,低聲說,逛逛去。我起身被他領著朝不遠處的後山走,中間回了一次頭,好像沒有人發覺我倆已經消失。我突然想起三歲那年,王戰團接我放學,牽我的手他還得貓腰。如今他的腰桿筆挺,但腿又瘸了。沒走幾步,兩人已經置身一片松林中。幾隻麻雀的影子從我兩腿之間穿過。王戰團突然叫了一聲,別動。他飛速脫下夾克外套,提住兩個袖口抻成兜狀,曲腿挪步,我還沒看懂,他已如貓般躍撲向前,半跪到地上,死死按住手中夾克,下面有一個排球大的東西在動,他兩手一收兜緊,走回來,敞開一個小口在我面前,說,你看。我平生第一次見到活的刺蝟。他說,你摸一下。我伸手進去,掌心撩過它的刺尖,沒有想像中扎。我問王戰團,帶回家能養活嗎?王戰團說,去多撿點兒樹枝子。我問,它吃樹枝?王戰團說,它不吃,我吃。我照辦。捧著枯枝回來時,王戰團竟然在生火,地上被刨出一個坑,裡面已經鋪過一層枯葉,一簇小火苗悠悠蕩蕩地升起,越燃越大。當時他已經戒了煙,我實在想不到他用什麼方法生的火。王戰團說,放地上,一點點加。我撣了撣胸前泥土,問,刺蝟呢?王戰團指了指自己腳下的一個籃球大的泥團,說,裡面呢。我以為他在開玩笑,刺蝟在裡面?你生火幹啥?王戰團說,烤熟吃。我受到驚嚇,蹲坐在地上,說,你為啥要吃它?王戰團說,它能治我的腿,下個月你二姐婚禮,我瘸腿給她丟人。我害怕了,但我無力阻止王戰團,瞪眼看著土坑裡那團火越燃越旺,泥團被王戰團小心地壓在燃著的枯葉上,持續在四周加枯枝做柴。太陽快要落山時,那伙麻雀又飛回來,落在頭頂的松樹枝上,聚眾圍觀。王戰團終於停止添柴,靜待火星燃盡,用一根分叉的粗枝將外層已經焦黑的泥團頂出坑外,站起身,朝下猛跺一腳,泥殼碎如蛋皮,一股奇香追隨著熱氣升涌而出,縈繞住一團粉白色的肉球,沒有刺,沒有四肢,更辨不出五官,它只是一團肉。王戰團又蹲下,吹了吹,等熱氣散盡,撕下一塊,遞到我嘴邊。我毫無掙扎,像丟了魂兒般,張開一半嘴,任由那塊肉滑進我的齒間,嚼了一下,兩下,第三下時,剛剛那股奇香從我的舌根一路蔓延至喉嚨,胸肺,腹腸,最終暖暖地降在臍下三寸,返回來一個激靈,從大腿根兒抖到腦頂。王戰團說,你沒病,嘗一口就行。他於是撕下一整塊,放進嘴裡嚼起來,再一塊,又一塊,很快,那團肉球只剩骨頭。月光下,分明就是一副雞骨架。

松林外,喊我跟王戰團名字的幾人聲音越來越近。王戰團兩隻手在後屁股兜蹭了蹭,牽起我的手。走向松林外的步伐,兩個人都邁得很急。那一刻,我的魂兒彷彿才被拽回到自己體內,我抬頭望著王戰團稜角清晰的下巴,明白他是發病了。但他的腿應該真的好了。


王戰團的惡瘡不藥而癒,王海玲的婚禮卻沒如期舉行,是王海鷗自己堅持不想辦的。懷孕七個月,她跟李廣源領了結婚證,我大姑才第一次放李廣源進自己家門。孩子出生是女孩,就是我的大侄女。李廣源給女兒取名李沐陽,寓意健康陽光。可惜新婚並沒能給王戰團沖喜,他的病情反而出現嚴重反覆。沐陽出生後,王海鷗生了一場大病,奶水就此斷了,我大姑乾脆結束了半下崗狀態,提前退休回家幫帶孩子,好讓王海鷗安心養病。她再沒有多餘的精力看著王戰團了,由著王戰團亂跑,香也不上了。後來鄰居向我大姑舉報,說王戰團最近不下棋了,總往七樓房頂跑,探出一半身子向下望,下棋的人仰脖一看,樓頂有個腦袋盯著自己,瘮人極了,以為他要跳樓,一頭杵死在棋盤上。大姑沒招兒,再三有人勸她把王戰團送進醫院裡住一段,起碼有人看著,打針吃藥。大姑反問,啥醫院?你們說精神病院?做夢吧。我不要臉,海洋跟海鷗還要臉呢,他死也得死我眼皮子底下。

那麼多年,大姑到底是精疲力盡了,最終決定二請趙老師。她先給趙老師打手機,沒等說話,那邊先開口說,你電話一響我腦瓜子就疼,磁場有大問題,你老頭兒是不又犯病了?大姑說,你真神啊趙老師,這次犯病挺重,我怕出人命。趙老師說,我現在北京給人看事兒呢,過不去,就電話說吧。大姑說,這回他老琢磨跳樓。趙老師打斷說,別講癥狀,講事兒。大姑不懂,啥事兒?趙老師說,他肯定又干損事兒了,你心裡沒數嗎?大姑說,哦,哦,我想想,對了,半年前,他抓了一隻刺蝟,烤著吃了。電話那頭許久不響。大姑說,喂?信號不好?聽筒突然傳出一聲尖吼,你等著死全家吧!大姑也急了,說,你不是修行人嗎?咋這麼說話!那頭吼得更大聲,你知道保你家這麼多年的是誰嘛!你知道我是誰嘛!老白家都是我爹,你老頭兒把我爹吃了!

大姑被罵呆了,里外轉了一圈兒,打個電話的工夫,王戰團又偷跑了。她也懶得再追了,回沙發搖外孫女睡覺。晚上,李廣源來了,說海鷗想孩子了,今晚抱回去一宿。大姑說,廣源,你知道白三爺是誰嗎?你學中醫的,我想你懂得多。李廣源說,我第一次進咱家門就看見那倆牌位了,高的那個是白仙家。大姑說,白仙家到底是誰啊?李廣源說,狐黃白柳灰,五大仙門,中間的白家,就是刺蝟。大姑說,哦,刺蝟是趙老師她爹。李廣源說,誰爹?大姑搖搖頭。李廣源說,媽,以前我不是這個家的人,不好張口,現在我想說一句。大姑點點頭。李廣源說,我爸還是應該去醫院。大姑說,我再想想。李廣源說,牌位也撤了吧,不是正道兒。大姑說,要不也得撤了,你爸把人爹給吃了。李廣源說,啥?大姑說,廣源啊,我明白了,你不是壞人。 那一回,大姑還是下不了狠心把王戰團送給外人關起來,她選擇自己將他軟禁,大鏈子鎖屋裡干不出來,於是選擇偷偷喂王戰團吃安眠藥,半把藥片搗成粉末兌進白開水裡,早晚各喂一杯。王戰團乖乖喝了,成天成宿地睡,一天最多就醒倆小時,醒了腦仁也僵著,最多指揮自己撒兩泡尿,吃一頓飯,然後繼續栽回床上。如此一年多,王戰團都沒有再亂跑了,大年初二的家庭聚會也不出席。我奶都忍不住問大姑,王戰團好久沒來看我打麻將了,沒出啥事兒吧?大姑說,老實了,挺好的。兩歲的李沐陽已經會叫人了,爸爸,媽媽,姥姥,嘴可溜,就是姥爺倆字練得少。每周日,李廣源跟王海鷗帶孩子回娘家一趟,李沐陽偶爾會突然冒出一句,姥爺呢?大姑說,姥爺累了,睡覺呢。李沐陽說,姥爺永遠在睡覺。李廣源說,媽,爸總這麼睡不是個事兒啊,要不我給抓副葯?大姑想了想,說,廣源,有沒有能讓人睡覺的中藥,副作用還小的?李廣源說,都這樣兒了,還睡?

安眠藥的秘密,大姑本沒打算告訴任何人,卻在無意間被我得知。自從上回王戰團牽著我消失在松林中,我爸媽明令禁止我不許再跟他來往,否則腿打折。然而我受到一股熟悉的力量驅使,在某個周六,獨自來找王戰團。上次來,兩塊牌位還在,香火不斷。這一次,同一張翹頭案上,牌位被換成了十字架,耶穌基督被釘在上面,耷拉著頭。我說,大姑,你信教了。大姑說,是信主。我說,你信主了。大姑說,不信的時候其實已經信了,主一直就在那,是主找到了我。我說,我找大姑父。大姑說,在裡屋。

門虛掩著,我輕輕推開,王戰團平躺在床上,沒蓋被,身子筆直且長,一雙大腳與床根平齊。我走近了,一半身子貼著床邊坐下。王戰團的眼皮頻繁地微微抖著,雙唇有節奏地翕合,起先聲音細弱,像是在說夢話,但又聽不清。我悄聲說,大姑父。大姑父說,來了。我一驚,本以為他睡熟了。我恢復到正常音量,說,來找你下棋。王戰團也恢復到正常音量,說,一車十子寒,死子勿急吃。我聽不懂,什麼?王戰團又重複了一遍,死子勿急吃。我聽懂了,他念的是象棋心訣。我說,大姑父,棋我永遠下不過你。王戰團說,順桿兒爬,一直爬到頂,就是人尖兒了。我說,別卡住了。王戰團說,死子勿急吃。之後他的唇咬死了,一道縫兒也沒再漏。我才醒悟,他確實是在睡覺,說的一直都是夢話。

我退了出來,把門帶上。大姑正跪在十字架前,俯首合掌。大姑說,主啊,我早該跟你告解,向你懺悔了,我是個罪人。我給我的丈夫下藥,我是比潘金蓮還毒的毒婦。我太累了,主啊,我也想一覺睡過去,我真的累啊,主啊,主。大姑沒有察覺到我就站在她身後。有哭聲傳出,眼淚吧嗒吧嗒地打在兩手指尖。我故意用鞋底在地板上蹭出動靜,暗示自己的存在。大姑緩緩回過頭,臉上掛著淚說,我有罪。我說,我也有罪,我也要告解。大姑說,你說吧,主都聽著呢。我說,王戰團抓那隻刺蝟,我也吃了,而且不止吃了一口,我不記得自己吃了幾口,很嫩,味道像雞肉。大姑瞪大了眼睛,雙唇像躺著的王戰團一樣翕動,嘴裡卻發不出半點聲響。我繼續說,還有,我恨這個家,恨我爸媽,恨我自己。我以後不會再來了。


婚後已經兩周,到底去哪裡度蜜月這件事,jade跟我始終沒能達成共識。不辦婚禮是我們共同做的決定,蜜月就更顯彌足珍貴。那時她已隨我回過老家,也見過了我的父母,還有我奶,我大姑,以及我二姑三姑和他們的兒孫,同堂四代人都把jade當外國人看,可他們的樣貌其實並無出入。我大姑已是全白頭髮,一直攥著jade的雙手不放,直接摘下自己右腕上戴了許多年的佛珠,順勢套在jade手上,嘴裡不停念著,好孩子,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那次回來以後,jade變得對我家裡的故事異常感興趣,佛珠也一直沒摘。她終於相信我沒有撒謊,相信我真的吃過刺蝟。我說,不然去斯里蘭卡,聽說是世外桃源,而且消費不貴,畢竟咱們預算有限。jade說,你大姑父,王戰團,夢裡說的那句心訣,到底是什麼意思?我說,哪句?jade說,死子勿急吃。我想了想該怎麼組織語言,說,大概就是,有的子雖然還沒死,但已經死了,不,是早晚會死,只要擱那不管就好了,不影響大局。jade說,你覺得王戰團是在說他自己嗎?我說,他只是在說夢話。jade說,有些人活著,但他已經死了,有些人死了,但他還活著。中學課本里的一首詩,我正在惡補呢。我說,你的中文進步神速,嚇到我了。jade吻了我一口,說,就斯里蘭卡吧。那裡四面環海。

2003年的秋天,我大哥王海洋死了。王海洋死於一場車禍,那本是平常的一天清晨,他駕駛一輛237路公交車,空車離開始發站,正常行駛到青年街路口時,被一輛載滿砂石的重型卡車攔腰撞翻,人被砂石埋進地面,當場就沒了。此前王海洋已經交到新女朋友,公交車售票員,大他三歲,兩人已見過父母,但男方家只有我大姑出席,因為那時王戰團終於被大姑送進醫院,精神科病房。關於這件事,有兩套說法。我爸稱,我大姑那年摔傷了腰,照顧自己都困難,只能痛下決心。但據我媽講,我大姑後來在外面有了相好的,實在沒法再把王戰團留在跟前。他倆說的,我都不信。

王海洋葬禮,王戰團被兩個白大褂直接從醫院病房送到火化間門口,告別廳的儀式都沒出席,是我大姑特意安排的。一家人哭得再無淚水盈餘,王海鷗跟那個女售票員已經抽搐到雙雙無法站立,李廣源一人扶起兩個,王戰團才到場。大姑說,戰團,我是怕你受刺激,不敢叫你來,但我想了又想,不能不讓你來,你要理解,阿彌陀佛。王戰團點頭,面無悲喜,目不轉睛地盯著停屍台上被白布從頭到腳覆蓋住的兒子說,我再看一眼海洋。大姑說,別看了,模樣都不在了。王戰團堅持說,我看看,看看。他伸手要去揭蓋面的白布時,身穿白大褂的殮導師上前擋住了他的手,叫了一聲,大哥。王戰團說,大夫,我沒事兒。殮導師說,魂已西去,相留心中,放手吧。我不是大夫。終於,王戰團在一眾親友的注目下,緩緩收起了手。殮導師獨自推著白布下的王海洋,徑直走向火化間的入口,那道門很窄,差一點把王海洋卡住。殮導師的白大褂跟王海洋身上的白布化作一體,一聲高呼從那抹純白中傳回,西方極樂九萬九!通天大路莫回頭!

當王海洋化作一縷灰煙遁入雲里時,王戰團一直站在火葬場外仰頭追看,沒有人敢上前跟他說話。我不顧爸媽阻攔,獨自走上前,對王戰團說,大姑父,該走了,去燒紙。王戰團的表情仍舊讀不出,只默默跟在我身後。我放慢腳步,等他上來,牽起他的手,並排走在最後,我的身高馬上要追上他。走在前面的人群一半是我的親人,另一半是我不認識的王海洋單位領導同事,他們不時回頭看我倆,神情都很怯懦。但我沒有跟他們對望過一眼。王戰團說,得撿根棍兒,越長越好。我說,等下到了地方,肯定有別人留下的。王戰團說,不要別人的,就要新的。我說,好,我辦。

祭悼場人滿為患,非家屬站在場外不再跟進。一家人排隊守住一個剛剛騰出來的燒紙位,半圓形的牆洞內,上一位逝者的冥錢還沒有收完,火苗將熄。我大姑第一個上前,將自家帶來的燒紙投進去,爐火續燃,我大姑哀嚎一聲,兒啊,你走好!阿彌陀佛接應你!一家人的哭聲再度響起,接下來是王海鷗跟李廣源,然後是二姑一家,三姑一家,跟著我爸媽。我奶按規矩不能給隔輩人發喪,怕被帶走沒來。他們陸續向爐中添紙,說著差不多的悼語。王戰團排在最後一個,快輪到他時,我正從外面回來,手中握著一根新折下的松樹枝,筆直細長。王戰團沉默地從我手上接過樹枝,輪到他上前,一口氣把剩下兩摞燒紙全部丟了進去,剛剛燒得很旺的火一下子被悶住,他再用樹枝伸進去捅,上下不停挑弄,火重新旺了回來,一發不可收拾。我站在王戰團的身邊,看著他專註地燒紙,火舌從牆洞口竄出,兩張臉被烤得滾燙,恍惚間,我聞到一股似曾相識的香氣。我聽見王戰團在身旁說,海洋啊,你到頂了,你成仙了。

沒人敢催促王戰團,一家人安靜地等待他親眼見證了最後一絲火苗熄滅。守候在外的單位同事早已不耐煩。王海洋單位出了四輛公交車,返程時,差幾位坐滿。大姑坐在我身邊,我靠在窗邊。大姑拉起我的手說,大姑謝謝你,佛祖會保佑你,阿彌陀佛。我說,大姑你信佛了。大姑說,是迷途知返,才修回正路。我問,信佛好嗎?大姑說,好。她戳了戳自己心坎兒說,這兒不鬧了。我想通了,你哥該走,都是因果。我問,大姑父呢?大姑說,他也該回去了。我順著大姑的目光朝窗外看,不遠處停著一輛白色麵包車,王戰團的背影正貓腰進車。車外,李廣源給兩個白大褂塞錢,看不清是多少。兩名白大褂最後也上了車。車門拉上前的一瞬間,我忽然很想大聲地喊一聲王戰團,或者大姑父。但我始終沒能成功發出聲音。王戰團的身體被緊挨他的一個白大褂遮住,他的頭扭向另一邊的車窗外,沒有讓我看到他的表情。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王戰團,我大姑父。

jade曾問起,王戰團是怎麼死的?我說,他死在醫院病房裡,就在葬禮後的第二個月,突發心梗。早上護士給他盛粥的工夫,一扭頭,腦袋已經杵在了窗台上,像在打瞌睡。jade說,法國老人都很羨慕這種死法,毫無痛苦。我說,全世界人都一樣。jade問我,結婚以前你為什麼沒跟我說,你得過抑鬱症的事?我說,怕你嫌棄。jade說,其實你不用怕,但我很高興你現在願意告訴我。我說,我很抱歉。jade說,別這麼說,不是你的錯,其實抑鬱症也不是真的,對嗎?我說,不知道。jade問,你現在還恨你父母嗎?我說,不存在恨。jade說,我也不恨我父母,他們離婚是明智的。我的生母沒必要因為生了我,就做一輩子母親。片刻沉默。jade突然說,不然我們不去斯里蘭卡了,把錢省下來,回去老家買房交首付。我笑說,你越來越像個中國人了。jade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說,上次你帶我去凡爾賽宮,我盯著牆上展出的一幅油畫哭了。jade說,我記得,當時問你,你不說。我說,那副畫里有一片海,海上有一艘船,我想起了王戰團。他其實從來都沒當過潛艇兵,就在普通的戰艦上,桅杆上打旗語的那個人。jade問,你怎麼知道的?我說,他在自己的詩里寫過,後來我跟大姑也確認過。jade問,詩里怎麼寫的?我說,王戰團在詩里寫道,船在他腳下前行,月光也被踩在腳下,他指揮著一整片太平洋。潛艇在前行時,是不可能見到月光的。

我想我可以確認,王戰團指揮刺蝟過馬路那年,就是2001年,我十四歲,按年紀該念初二,卻仍被卡在小學六年級。那天我本來是被爸媽逼著,去我大姑家見趙老師,求她幫我看事兒的。我天生患有嚴重的口吃,直到十歲那年,我因在學校里被同學嘲笑,愈發自閉,躲在家中不肯再上學,爸媽沒辦法,輪流請長假,開始帶我到北京尋醫問葯,1997年大半年裡,我都在北京跟家之間奔波,在石景山的一間小診所里,舌根被人用通電的鉗子燙糊過,喝過用螻蛄皮熬水的偏方,口腔含滿碎石子讀拼音表,一碗一碗地吐黑血。直到後來我已坦然接受自己一生要面臨的恥辱時,我爸媽卻已經折磨我成癮,或者他們是樂於折磨自己。一年後,我回到學校,口吃絲毫沒好轉,反倒降了一級。原本成績不錯的我,因為厭學一落千丈,再度被迫留級一年。當我最初的同班同學已經是初二的中學生,我仍舊是個小學生。十四歲生日當天,我半隻腳踏出我家六樓的窗檯,以死相逼,才終於讓我爸媽放棄對我的二度治療。當我從窗台上下來的一刻,我決心再也不跟任何人講話。我做了整整三個月的啞巴,任我爸媽及所有人如何誘逼,都沒能再從我口中撬出一個字。我媽先是以淚洗面,哭煩之後帶我去看心理醫生,我當然更不可能對醫生開口,他們便初步診斷我為抑鬱症,但不說話根本沒辦法治療。最終,還是在我三姑的引導下,我爸媽終於確信我得的是邪病,決心三請趙老師出馬。趙老師要求,我父母不能在場,地點在我大姑家也是她選的,因為房子西南角那個洞還在,白三爺一樣能來去自由。我媽把我送上計程車,跟司機說了兩遍地址,付了車費,含淚目送我赴往。車就快駛到我大姑家時,竟被王戰團跟一隻刺蝟堵在了街心。

那一天,我大侄女李沐陽感冒,我大姑因為著急帶外孫女去醫院,早上忘記給王戰團喂安眠藥,才有了後來那一幕。王戰團被我大姑押回家的路上,一直很歡騰,我下了計程車追上去。王戰團笑著跟我打招呼,來了?我不語。王戰團又說,舌頭還沒捋直?變啞巴了?我瞪著他,咬死了牙。

三人回到大姑家。一進門,香氣繚繞,我見過的那副十字架沒了,白家三爺的牌位重新被立上翹頭案。趙老師我還是頭一回見,她身披一件土黃色道袍,手持一柄短木劍。王戰團仍舊很興奮,主動說,哎呀,老朋友!趙老師劍指王戰團,你與我白家血海深仇!別讓我看見你!她又劍指我大姑,還有你!王戰團笑了起來,說,今天我剛救了你家一口,我們能不能扯平了。趙老師大喊,孽畜!滾!王戰團被我大姑強行拽進了裡屋,跟自己一起反鎖在門內。趙老師又劍指我,過來!給三爺跪下!又是那股力量,推著我,按著我,走過去,跪下,頭頂是龍首山二柳洞白家三爺的牌位,咬緊牙關之際,後腦被猛敲了一記,只聽趙老師站在我身後高呼,說話!我仍咬牙。木劍又是一擊,說話!我繼續咬牙。再一擊更狠,我的後腦似被火燎,三爺在上!還不認罪!我始終不鬆口,此時裡屋門內竟然傳出王戰團的呼聲,我聽到他隔門在喊,你爬啊!爬!爬過去就是人尖兒!我抬起頭,趙老師已經站到我的面前。爬啊!一直往上爬!王戰團的呼聲更響了,伴隨著抓心的撓門聲。就在趙老師手中木劍即將擊向我面門的瞬間,我的舌尖似乎被自己咬破,口腔里泛起久違的血腥,開口大喊,我有罪!趙老師也喊,什麼罪!說!我喊,忤逆父母!趙老師喊,再說!還有!剎那間,我淚如雨下。趙老師喊,還不認罪!你大姑都招了!我喊,我認罪!我吃過刺蝟!趙老師喊,你再說一遍!我重新喊,我吃過白家仙肉!趙老師喊,孽畜!念你年幼無知,三爺濟世為懷,饒你死罪,往下跟我一起念!一請狐來二請黃!我喊,一請狐來二請黃!趙老師喊,三請蟒來四請長!我喊,三請蟒來四請長!趙老師喊,五請判官六閻王!我喊,五請判官六閻王!趙老師喊,白家三爺救此郎!我喊,白家三爺救此郎!

木劍豎劈在我腦頂正中,靈魂彷彿被一分為二。我感覺不出絲毫疼痛。趙老師再度高喊,吐出來!劍壓低了我的頭,暈漾在我嘴裡的一口鮮血借勢而出,滴滴答答地掉落在暗紅色的地板上,頃刻間遁匿不見。一袋香灰從我的頭頂飛撒而下,我整個人被籠罩在塵霧中,如釋重負。我再也聽不見屋內王戰團的呼聲了。許多年後,當我站在凡爾賽皇宮裡,和斯里蘭卡的一片無名海灘上,兩陣相似的風吹過,我清楚,從此我再不會被萬事萬物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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