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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博科夫流亡了一生,也書寫了一生

貝加:「獨立作家」專欄作家;著有小說戲劇多種。現居北京。

假如納博科夫在天有靈,一得知我要對他的小說創作進行精神分析,必定會暴跳如雷吧;儘管我對他敬愛有加,可也顧不了這許多了。再多的敬愛也壓抑不住滿腹的欲言。

但凡讀過納博科夫的人,即使是粗淺的讀者,都會讀出納翁的孤高自傲。這麼說似乎並不新奇,因為可以說沒有作家不孤高自傲的;但孤高自傲如納翁者的確少見。他的這種自傲流溢於他的文字間,乃至明言自白;以往的文學大師中沒有幾個入得了他的法眼,包括托爾斯泰、陀斯托耶夫斯基和塞萬提斯這樣舉世公認的大師。當然,最榮膺他斥罵的當屬弗洛依德老先生。可以這麼說,納翁對弗翁終其一生不依不饒,得機會便將他揪出損落一頓;幾乎在他的每一部小說中都對他指槡罵槐明嘲暗諷,肆意調侃。雖然弗洛依德並非文學大師,但他所創立的精神分析學說對文學的巨大影響卻是不可忽視的。

下面試舉幾例納翁有關他的一些言論:

1.……雖然所有人都知道我討厭象徵和寓言(這一方面與我對弗洛依德式的巫術的長期敵視有關,一方面也源於我對文學神秘主義者和社會學家發明的一般化的詛咒。)

——《談談一本名叫〈洛麗塔〉的書》

2.療養院主管行政的怪物之一弗魯伊德醫生——他有可能是阿登高原西格尼-蒙第歐-蒙第歐的弗魯伊特醫生的異鄉兄弟,更有可能就是同一個人;因為他們都來自伊澤爾省的維也納,也都是獨子——發展或更確切地說是復興了臨床醫治方略,志在建立一種群體感,讓最純粹的病人來協助醫護人員,若其有些意的話。

——《愛達或愛欲》

3.近來美國小說家,大都像一個聯合英語系的成員,個個權衡得失,不得不比世上所有別的人都更加沉湎於文學才智、弗洛依德式幻想和可鄙的異性戀貪慾之中,從而把這個主題已經推向滅亡……

——《微暗的火》

4.你告訴我這位作家備受尊敬;他的書在這裡和在德國同樣暢銷。他……被看作戰後一代作家的領軍人物;最後的……一點,他作為評論是個危險人物。你似乎暗示,我們大家都應該替他保守不可告人的成功秘訣,那就是:用三等艙的票坐二等艙旅行——或者說是,如果我剛才的比喻不夠清楚的話——迎合讀者群中最差的一類人的欣賞情趣……那些被一點弗洛依德學說或「意識流」或別的什麼思想以現代方式所震驚而購買了充滿陳詞濫調的最糟糕的書的人們……

——《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生活》

5.十一歲時,她曾讀過一本名為《什麼是孩子的夢境?》的書,作者是一個叫弗洛依德的瘋子醫生。

——《勞拉的原型》

還有其他一些例子,不一一例舉;但以上這些例子,我想足以說明問題了。我閱讀納博科夫過程中,一個疑問始終縈繞於我的腦際:弗翁究竟犯了哪項天條,令納翁終生視其為敵,一世梗懷?對此,我至今還沒看到納翁有過詳盡的論述和條分縷晰的表達,僅散見於以上那種調侃式嘲罵。我想這或許可以從他的文學觀上來得到解釋;並且這種解釋似乎也是世界文學評論界所公認的。他是最反對在小說中宣講道德,表達思想的;他僅僅推重的是,小說是一件藝術品,是美的;小說家的創作如同魔術師在變魔術,使讀者得到一種觀看魔術般的享受,而並非得到什麼思想道德上的啟示;因此,小說就如同一種遊戲,超乎道德之上。或許再沒有一段他在《談談一本名叫〈洛麗塔〉的書》中的話更能說明他的小說美學觀了:「對於說教小說我既不想讀,也不去寫。儘管約翰·雷的斷言稱《洛麗塔》沒有道德支撐。在我以為,小說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它帶給我(勉為其難地稱之為)審美的福祉,一種不知怎麼、不知何地、與存在的另一種狀態聯繫起來的感覺;藝術(好奇心、柔情、善意和迷狂)是那種狀態的準則。這樣的書不多,其餘所有的都是有議題的垃圾或某些人所謂的思想文學;常常也有一些有議題的垃圾由一些巨大的石膏體帶進來。這些石膏體被小心翼翼地傳過一代又一代,直到有人帶了把鎚子過來,一通好砸;砸的是巴爾扎克、高爾基和曼。」納博科夫就是那個「帶了把鎚子過來」的人,被他砸的他只客氣地列了三位,其實可以列出長長的一大串。應該特別指出的是,福樓拜是為數不多的幸免於難者當中的一個。這我們就很可以理解了,福翁是堅持小說客觀化的主創人,力主把個人主觀因素和社會思想觀念排除在小說之外。這一點深得納翁之心,成為他終生推崇的大師。不僅如此,他還反對小說描繪歷史和反應社會現實。閱讀他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發現,在他的小說中歷史背景和社會環境都相當模糊,幾乎沒有與其時代相對應事件發生,即便有也是一代帶過,不留痕迹;並不作為主人公命運的根據。

由此說來,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學作為二十世紀影響人類的重大的思想成果之一,在其以壓倒之勢侵入文學時,遭到像納博科夫這樣深具獨創性和叛逆性的小說家的抵抗,也是可以理解的。但這似乎還不能夠說明問題,因為他對弗翁的掛惡至死都不能釋懷。一件叫一個人念惡終生之事,必有其更深層的內在原因。眾所周知,在二十世紀還有一種對人類產生壓倒之勢(或許說滅絕之勢更來得恰當)的思想,那就是專制和獨裁。可以說,納博科夫的個人命運與這種思想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怨。一九一九年俄國十月革命後,納博科夫一家被迫踏上的流亡國處之路;三年後,他父親在柏林的一次政治集會上被刺身亡。在先後逃離了俄國和德國後,一九四O年他再度淪為流亡者;這次是他要逃避納粹的迫害,從法國逃往美國。一個作家要是具有如此經歷,幾乎不可避免地成為他創作的主題和題材,即政治流亡。這可說是一種文學上的慣例。但在納翁這裡,我們雖然也看到了流亡,但並沒看到政治;也就是說,流亡的內核被抽空了,以至被替換掉了。說實話,我在初讀納博科夫時有種隱隱的失望(或者說失落);我相信很多讀者都會有著與我相同的感受。我們期望能從他的小說中讀到他對俄羅斯的專制和蘇維埃專政的描寫、感受、傾訴和批判;畢竟他是深受其害,是從那場駭人的血雨腥風中逃出來的。沒有!什麼都沒有。似乎他對那場仇冤諱莫如深,或不屑於提,或毫無感受;即使提到,撂給我們的也是淡淡的、帶有調侃性的一筆。就像他在《洛麗塔》後記中所聲稱的那樣:「我個人的不幸不可能也的確不應該成為大家所關心的事……」就這樣,他把這一切都從他的小說中略去了。廣闊的社會生活和深刻的社會變革,不在他的視界里。但在他把流亡的政治內核抽取掉之後,他又為之注入了一個新的內核,那就是極具個人化的「性」。因此,納博科夫的流亡並非政治流亡,實則是性流亡。

我們不得不承認,納翁的確稱得上是寫性愛的高手,有其獨到的特性和強烈的個人風格。這正是他自立於世界文學大師之列的根基所在。一個作家選擇什麼主題進行創作都無可厚非,但選擇什麼不選擇什麼卻關乎他個人的內在動機,也是最張揚其個性之處;這卻是讀者難以洞見的。卡夫卡不會書寫奧地利社會史;巴爾扎克不會寫一人孤獨的變形,他們的不同便是創作動機的不同使然。納博科夫的選擇又是出於一種何樣的創作動機呢?一個作家在進行題材選擇時,一定是會從那些最觸動他、讓他感受最深最痛的內容下手。納翁在遭受了幾度流亡後,卻對此莫然置之,似乎這一經歷毫無價值,無關他的痛癢,不過得了一場感冒。如果這僅僅從他對小說審美的價值取向上去找原因,僅僅是為了「審美的福祉,一種不知怎麼、不知何地、與存在的另一種狀態聯繫起來的感覺」便顯得輕巧淺陋,難以站住腳;其中必定有一種更深刻更隱秘更關乎他個人痛癢的因素在左右著他的選擇,這便是性本能。這也是納翁終生反感,不願意承認的一點。

說到這裡,我們就要把弗翁請出場了。弗洛依德在人類思想史上的重大貢獻就在於他對人類性本能的發現;是他揭示出了性本能與人類社會的發展、人類行為與疾病等的內在的深刻關聯。他把人類這種從前以宗教和道德名義視為低下可恥的根本存在,提升到一個從未有過的高度。弗洛依德在他的代表作《精神分析引論》中開宗明義地宣布了他的兩條基本命題:「精神分析的第一個令人不快的命題是:心理過程主要是潛意識的,至於意識的心理過程則僅僅是整個心靈的分離的部分和動作。」;「第二個命題也是精神分析的創見之一,認為性衝動(廣義的和狹義的)都是神經病和精神病的重要起因,這是前人所沒有意識到的;更有甚者,我們認為這些性衝動,對人類心靈最高文化的、藝術的和社會的成就做出了最大的貢獻。」就弗翁的觀點來說,性本能衝動是人類社會發展的本原動因,人類社會所表現的萬千形態都是建立於這一動因之上的。性本能一再地要求得到滿足,當這種滿足難以達成時,便會產生兩種結果:一種是受到壓抑,形成病變;另一種是尋求替代滿足,即升華為審美,進行創造性勞動,比如藝術活動。尼采也有過與此相類似的觀點,他在《尼采反對瓦格納》一書中寫道:「美學不是別的,而是應用生理學。」他認為,藝術起源於各種非理性狀態,主要是性衝動、醉和殘酷這三種因素。他在《偶像的黃昏》中,他又總結為「性衝動的醉」和「酷虐的醉」;他把性衝動的醉稱為醉的「最古老最原始的形式」。在談到藝術的發生時他說:「製造完滿和發現完滿,這是負擔著過重的性壓力的大腦組織所固有的;另一方面,每種完滿的和美的東西,其作用猶如那種熱戀狀態及其看待世界的方式的一種無意識的回憶。每種完滿,事物的完整的美,接觸之下都會重新喚起性慾亢奮的極樂……對藝術和美的渴望是對性慾癲狂的間接渴望,它把這種快感傳導給大腦;通過愛而將世界變得完美。」他把追求完美的世界視為審美的最終目的,而實現這個目的的最初的原動力就是性衝動。由性愛所造成的陶醉,會形成一股強大的藝術力量和精神力量。因此,性愛為藝術奠定了心理學和生理學的基礎。

用尼採的觀點來解釋弗翁這例個案,我想是再恰當不過的了。試想,一個身懷著強烈性渴望和性焦灼的人,在選擇他的藝術創造取向時,還有什麼重大內容(無論是社會革命還是政治動亂)能夠壓倒這一主題?性本能衝動,這是人最根本最原初的生命體驗,它完全高於任何一種人類社會活動。這樣看來,納翁對其小說主題的選擇便可以理解了。但這是不是揭示了,納翁本人就真的是一個身懷性焦灼的人呢?這的確很難判斷。作家的個人生活(尤其是內在生活)往往隱蔵在作品後面,而成為讀者的一個謎題;作家們都極力將其掩飾起來,生怕被人窺到。正像納翁所言:「我個人的不幸不可能也不應該成為大家關注的事。」但正是這個人的不幸(特別是內在的不幸),事關他小說創作的宏旨。然而,這也是最讓人難以探明的。關於他的私人生活(性生活)狀況,我們又能知道什麼呢?我們僅能依靠現有的材料來進行推測。據說納翁終生都忠實於他的妻子薇拉,他幾乎所有的作品都是題獻給她的。她為他打字、整理文稿;即是他的秘書又是他的情人,在他的創作生涯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他僅有一次婚外戀,愛上一個名叫伊琳娜的馴狗師。伊琳娜雖然年輕美貌,可以給他情愛的滿足,但卻不會成為他寫作上的助手,只會給狗美容;並且從他的秉性來說,他是最討厭狗的。最終他還是選擇了薇拉。這不僅是出於愛情,更是出於實際上的考慮。由此,他老人家的性生活狀況可見一斑。他內心懷著怎麼樣的隱痛和煎熬,誰又能知道呢?而性本能的焦灼和饑渴對人的那種壓迫就是一種對人的放逐和驅趕,令你惶惶如喪家之犬,將你驅出家園去流亡了。我們不妨這樣設想,納翁即使不被迫離開祖國俄羅斯,他的心也開始流亡了;他身體的流亡不過是契合了他內心的流亡而已。他命中注定,此生只能通過寫作來進行自我拯救。

他一部書一部書地書寫著,在自我拯救的道路上艱苦地行進著。這時弗洛依德老先生的聲音從高空中傳來,就像一個沉浸於自己技藝的魔術師被一個高超又多嘴的觀眾一語道破了機關,令他掃興(甚至可能造成了某種重大傷害也未可知),令他為之惱怒,以至記恨終生。有意思的是,納翁頂討厭別人窺見他的個人生活的細節,而他卻在作品中處處把他自己顯露無遺。這或許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博爾赫斯曾說過這樣的意思,每一部小說都不過是作家個人的自傳。也就是說,作家的個性和內心世界無不通過他的文字在字裡行間得到呈現,即使他蓄意掩飾,哪怕他掩飾得再好。納翁就是一個典型的這種「自戀型」小說家。他筆下的主人公,都是納博科夫式的人物,都具有極高的文學素養,要不幹脆就是作家;都通曉多國語言,喜歡玩弄雙關語和字謎遊戲;喜愛收藏蝴蝶標本,對植物學和鱗翅目昆蟲頗有研究;都具有俄羅斯的背景,或乾脆就是俄羅斯的流亡者;都機智幽默,甚至玩世不恭;或患有不同程度的精神疾病,特異的性癖好,通姦、亂倫、戀童、同性戀等等;他們大都居無定所,以旅店為家,在歐美各國到處漫遊……他們身上無不深深刻劃著納翁個人生活的痕迹。

從一九七五年開始,納翁著手創作他的最後一部小說《勞拉的原型》或《死亡是歡愉的》;遺憾的是直到一九七七年去逝,這部小說也沒有寫完,只留下一份寫在二百多張卡片上的草稿。但小說的架構和情節已見雛形,包括許多細節描寫。通過這部未竟之作,納翁那種自我拯救意識體現得更為明顯;這或許是他進行的最後的自我救贖的努力。下面我們就試著透過他這未完成的鏡片散射出的精神光譜分析一下光源體的發光原理吧。一件未完成的東西,更有利於我們接近其內核的實質,不是嗎?難怪作家們都不願意將草稿示人。

這部小說在結構上頗為複雜,體現了弗翁一慣的雄心,被稱為「元小說」式結構,即故事中套著故事。這不是本文探討的論題,按下不表;為了說明問題方便,僅把故事做一概述。小說的男主人公菲利普·王爾德是一名出色的神經病學家,也是一位頗負盛名的演說家,且資產雄厚;只是長相寒磣。他娶了年輕美貌的弗洛拉為妻。他之所以娶她,是因為她酷似他年輕時追求無望的姑娘奧羅拉·李,以圓自己的初戀夢;結果換來的卻是水性揚花的弗洛拉的一再背叛。她其中的一個情人是一位畫家兼作家,筆名叫伊凡·沃恩(真名叫諾維奇,一個波蘭人)。他以他跟弗洛拉的戀情為素材寫了一部小說《我的勞拉》,出自版後還送給王爾德一本。王爾德馬上意識到這本小說事實上描述的就是他妻子與諾維奇的戀情。年老體衰的王爾德在小說中得到傳神刻畫和描寫,令他悲憤交加,不禁回想起他與初戀情人奧羅拉·李相處時難以忘懷的種種情景。絕望中,他也只能以寫作來聊以自我慰。在這一點上,這位遭背叛的丈夫與他遭到拋棄的情敵諾維奇,同屬天涯淪落人。從小說一開頭就告訴讀者,弗洛拉的丈夫也可以算得上是一位作家,他正忙於寫一部書:「哦,不!要知道那份手稿可不是為了掙錢而草草寫就的小說;那將是一位瘋狂的神經病學家的遺作,類似那部電影中的某種『有毒作品』。它已耗費了他多年心血,並將繼續耗費下去;當然,這事絕對是個秘密。」

這是一部什麼樣的神秘著作呢?他在書中盡情地表達著自我毀滅的渴望;但這種自我毀滅並不等同於簡單的自殺;而是對自殺的玄想。「我讓自己的想法模仿一台標準的神經信號發射器,讓這個可怕的信使將自我毀滅的命令傳到大腦。自殺引發了一種愉悅……」他在頭腦中,用字母「I」來代表自己的身體,然後用他「意念中的大拇指」從下至上,一點點將自己抹掉;「我很欣慰地發現,這一過程在如同甜美的死亡般妙不可言的感覺中持續,與射精和打噴嚏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有那麼三四次我達到了那種狀態,每次我又強迫自己在我腦海的黑板上恢復白色『I』的下半身;這樣我才得以從危險的恍惚中掙脫出來。」「享受毀滅,但不要在自身的廢墟上流連,以免衍生出不治之症,或在作好準備之前死去。」他一遍遍地反覆體驗著這種「自我消亡」、「這種忘卻我的身體、我的存在以及思維本身的藝術。忘掉思想——奢侈的自殺,怡人的自我消亡!」「因為當你全身放鬆地坐在這張舒適的椅子上(敘述者敲打著扶手),並著手毀滅自己時,你首先體驗到的便是自足部升騰而上的一種消融之感……」由此我們看到,他所謂的「自我毀滅自我消亡」之類,與東方佛、道的修行者在自身修鍊中所達到的入定、神迷狀態十分相似。在幾張卡片上,他的確記下了一些佛教詞語:「涅槃」;「從輪迴轉世中解脫」;「與梵(印度教)結合(通過抑制個體生存得以實現)」;「宗教垃圾和東方智慧的玄想」等等。這在納翁從前的作品中是沒有過的。雖然這並不等於說王爾德已經遁入宗教,但至少是在藉助這種形式,以尋求精神上的解脫和慰寄;只不過他用了「自殺」之類的表達方式。

就像以往納翁筆下的人物都帶有納博科夫自身的影子一樣,王爾德的形象幾乎就是晚年納博科夫的寫照。他年老體衰,「在人生的最後十七年里,因為患有不光彩的胃疾而吃盡了苦頭」,經常便秘,要不就消化不良引發腹瀉;性能力極度衰減再也享受不到一絲歡愉;特別是他不堪忍受的腳趾甲炎症,都是納翁現實疾患的一部分。王爾德在小說中反覆嘗試用意念將自己的腳趾切除,以療愈疾苦;納博科夫在現實中則沒完沒了地為應付他腳趾甲的發炎所糾結。王爾德深感無力再挽回弗洛拉的愛,只能由著她去放縱了。「她到我灰暗的房間來的次數超出每月一次時(這是自我步入六十歲後她光顧我房間的平均頻率),我就知道她在欺騙我;她又交上了新男友。」他只好獨自書寫,來尋求解脫。納博科夫處境不無相似之處;正如他兒子在回憶他進行這最後的創作情形時所描寫的那樣:「……他也許已預感到機會不多了,他開始向母親和我詳細講述他的某些創作細節。我們家的飯後聊天時間變短了,也變得不規律了,他一吃完飯即回到自己房間,好像急於完成他的作品……一個作家會病情嚴重,甚至危在旦夕,可他仍然會孤注一擲地與命運賽跑,直到終點,他想戰勝命運,但還是失敗了。」

納博科夫流亡了一生,也書寫了一生;直到生命最後他還是不停地書寫著,進行著自我拯救的努力。這令我想起了卡夫卡的一生,他們倆何其相似!卡夫卡雖然身體並未流亡,但他精神上的流亡已無異於造成了肉體的流亡;他終生用書寫來進行著自我的救贖;但他最終承認,他並沒有將自己贖回,他失敗了。他委託自己的好友布洛德將其手稿付之一炬。納翁將自己贖回了嗎?我們不得而知。他兒子所言稱的失敗僅僅是指他最後作品沒有完成,並要求妻子將未竟手稿焚毀。至少我們並沒有得到他如卡夫卡那樣的真情坦言。或許他在臨終那一刻還在記恨著弗洛依德老先生對他的傷害?或許回想著自己終生的勤奮寫作,終於釋懷?只有他自己知道。

獨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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