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麟我的無賴舅舅

最新 07-22

今年舅舅也是一個人過年的。

他和我父親一樣，現在也是孤家寡人一個。舅舅原本搞針織設計，是單位的技術員，改革開放時跑到珠海去了。不久，舅舅就和舅母離婚了。等舅舅再回南昌時，身邊圍著一個戴眼鏡的年青女孩，不停叫他「王總」。這個女孩不久就單飛了，舅舅在珠海到處找她，聽說還被女孩的新男人揍了一頓。舅舅重又孤身一人。後來舅舅不知怎麼的被南昌市水上公安分局抓了，當然是欠錢不還，估計是他做生意失敗。母親和阿姨（這回是我的親阿姨）急得不得了，她們只有這個親弟弟。

她們兩姊妹，對這個弟弟疼得不行，簡直把他當兒子看待，尤其是我母親。這當然是有原因的，我的外婆因為外公被打成右派，很早就與外公離婚，改嫁他人了——感覺我家的關係有些亂哈，但是很多事情必須追本溯源，所以我只好啰嗦一些，請大家原諒。外婆走了，母親一夜長大，她成長為妹妹、弟弟的母親了。加上外公死得早，母親越發疼愛這個小弟弟。母親三姐弟的關係，總讓我想起英國勃朗特三姐妹與弟弟的故事。三姐妹覺得自己的弟弟勃蘭威爾是天才，結果這個弟弟卻酗酒、吸鴉片，終其一生默默無聞，三姐妹卻分別留下了《艾格尼斯·格雷》、《呼嘯山莊》與《簡·愛》。舅舅就是勃蘭威爾式的人物，不知為什麼他做生意總是失敗，當然他也有賺錢的時候，不過馬上就會被騙走——這幾乎是雷打不動的規律，我稱它為「牛頓第四定律」。

舅舅終於被兩個姐姐從拘留所撈了出來，好像是兩姐妹湊錢幫舅舅還了一部分債吧。舅舅回來那天，家裡放了一掛鞭炮，說給舅舅沖沖晦氣。舅舅對我說道：「你不知道GCD的監獄多麼黑暗，操得西！知北游，我以後要把我在監獄的事情，寫成小說，操得西。」我覺得舅舅估計沒有希望完成這個任務，決定幫助他實現這個願望。當然，這是後話。那以後舅舅的事情就聽得要少些，無非是他做生意，賺了些錢，然後又被騙，又打官司，繼續受騙。不過我懷疑，不一定是舅舅被騙，他也該騙過別人吧。她兩個姐姐，為她做生意借了很多錢，每到年關將近，我母親就提心弔膽，怕人上門討債。那些年，我已經習慣了別人上門討債。當時想，母親怎麼對舅舅這麼好啊，替他背一屁股債。母親看到舅舅，就眉花眼笑道：「傑鵬，想喝點酒嗎？」母親常常會認錯人，對著我哥喊道：「傑鵬啊！」舅舅，才是母親的大兒子，以前我真有些嫉妒。

我離開南昌去北京讀研，舅舅的消息就更少了。直到我做博士後那年，好像是國慶前吧，突然接到一個電話，來自內蒙的新巴爾虎右旗，一個接近滿洲里的邊境城市。舅舅在電話里說，我母親中風了，讓我立即趕過去。聽到中風，當時真的腦袋一緊，這要是半身不遂可麻煩了。如果不是母親，可能我一輩子也不會來到這個叫做「新巴爾虎右旗」的地方。那真是一個鳥都不拉屎的地方，讓我想起蘇武牧羊的北海。舅舅在那兒承包了一個工地，幫開發商建房子。母親和阿姨借了一百來萬給他，母親有些不放心，又親自到工地上來幫舅舅。幫他管賬、洗衣服，為了省錢，又跑老遠的市場買菜背回來。我在工地上吃飯，寒風從四面八方鑽進小屋子，我有些心酸，母親在這樣的地方工作，無非是想多賺點錢，也幫幫他弟弟。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原諒舅舅了，舅舅也不容易，一輩子屢戰屢敗。

發現母親中風的是舅舅的第四個女人，是她及時將母親送往醫院，所以我一直很感激她。舅舅當然還有第三個女人，那是我的第二個舅媽，彷彿年齡比我還小，不知舅舅從哪裡騙來的。二舅媽又給舅舅生了個女兒，母親、阿姨多少有些失望，這回王家徹底沒有男丁了。舅舅那時隻身去外蒙做水壩工程，母親去幫他，母親說外蒙冬天的風不知有多冷，手不知變得多粗糙。在外蒙，舅舅認識了她的第四個女人，為了敘述方便，我們稱她為小牛吧。小牛獨自一人拉扯帶大一個孩子，或許是身在他鄉，兩人立即乾柴烈火了。舅舅信誓旦旦要娶小牛，當時二舅媽一人在南昌帶孩子。我後來問我母親，你當時就在身邊，怎麼不管管舅舅，由得他亂來。母親說：男女的事，我怎麼管得了；再說了，誰對我弟弟好，我就對她好。或許母親心裡還有一個意思，她沒好意思說，反正我弟弟也不吃虧。

舅舅在外蒙有了新的女人，二舅媽當然管不到，鞭長莫及。等到舅舅回到國內，去新巴爾虎右旗做工程，二舅媽有些不放心，帶著一幫親兄弟也來到工地上，幫著打理，終於發現舅舅新的戀情。雙方大鬧了一場，二舅媽押解著舅舅回到南昌，工地也撂下不管了。舅舅被二舅媽軟禁在家中，打得遍體鱗傷，只好打電話給我母親。母親報了警，才將舅舅解救出來。那段日子是舅舅少有的自在日子，每天被二舅媽看得死死的，在家喝酒解悶。母親向我們抱怨：「你看你看，哪有這麼惡的女人！」

舅舅不知找了什麼理由，從家中成功越獄，又跑回新巴爾虎右旗。自然，他重新與小牛在一起。但是，中國的工程生意並不好做。舅舅不過是個小包工頭，他做工程必須給開發商先期墊付工程款，那一百多萬就是母親和阿姨幫他借來的。所以母親才會跟來，不放心這個弟弟。母親學過會計，不僅幫舅舅管賬，還要幫他洗衣服，給工地買菜。因為資金周轉不靈，總是拖欠工程款，所以母親承受了很多委屈——她這一輩子，很多時候都在為弟弟的債務操心，彷彿上輩子欠了舅舅似的。她的這次中風，就是因為前一天被上門討債的人氣的，加上喝了點酒，血壓升高了。第二天早上，小牛看我母親說話時嘴巴是歪的，感覺不對勁，趕緊將母親送到醫院。

母親的中風，多虧小牛發現及時，救回一條命。醫生說還好發現及時，否則就要半身不遂了。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少有的伺候母親的日子，每天給母親帶飯、喂飯，攙她上廁所，給她倒屎尿盆，一瞬間覺得母親好蒼老。她以前可是風風火火，做了個小廠長，將脾氣做壞了——父母離婚，一半是父親氣量狹窄，一半是母親性格暴烈。母親躺在病床上，一幅柔弱無助的樣子。她向醫生哭訴道：「醫生，我真的不想死誒。」母親的病情逐漸穩定，我和牛嬌艷——我舅舅的第四個女人，請主治大夫和幫忙的醫生吃飯。當時喝的好像是高度蒙古王，為了母親的病情我頻頻舉杯，感謝兩位大夫，還有牛嬌艷。

牛嬌艷也是一個苦命的女人，不知為什麼被我舅舅迷倒。或許我舅舅看上去顯得年輕吧，雖然他年屆六十；或許牛嬌艷只是需要一個男人，一個場面上能帶出去的男人。無論怎樣，他們兩人走到一起了。她的前夫聽說開古玩店的，後來不知怎麼跑了。北方女人，天然有著一股剽悍爽朗勁，她就一個人帶著女兒捱到現在。兩個人在外蒙一道做工程，舅舅是負責施工的，牛嬌艷手底下有一些鏟車，租借給舅舅。一來二去，兩個人就好上了。母親躺在醫院病床上，牛嬌艷也忙前忙後，里里外外張羅。想到舅舅被二舅媽軟禁暴打，我對母親說：牛嬌艷人蠻不錯嘛。牛嬌艷聽了，滿心歡喜道：「你們娘倆好好聊聊，我去買點營養品來。」說著風風火火跑了出去。

我給醫院送了面錦旗，還寫了封感謝信，母親讀著感謝信，滿面熱淚：「崽啊，寫得真好。」母親的病開始好轉，我準備將她帶回北京，母親不肯走，說舅舅這邊離不開他，她得罩著自己弟弟，再說還有好多賬目別人弄不清楚。母親向我保證，等舅舅工程一結束，就回北京。我只好和阿姨踏上回程的路。和我一起去新巴爾虎右旗的，還有阿姨，為了母親的中風，阿姨顧不上照顧姨父，和我星夜兼程趕到。在我們這個大家族中，姨父起了中流砥柱的作用，很多事情都由他張羅，像老大哥一樣。姨父在給我的電話中大罵舅舅，說這個打短命的，簡直不是人，這這這是他女兒的原話，不是我說的哈；你媽的中風，歸根到底，就是舅舅造成的，我叫了他不要到西旗（新巴爾虎右旗）做生意，他就是不聽，好咯，現在生意沒做成，你媽還中風了。

舅舅將我和阿姨送去滿洲里，當晚就住在牛嬌艷家中，那是她和舅舅的臨時安樂窩。她住的那棟樓前，一左一右停了兩輛大型鏟車，像擎天柱和威震天，乍看到時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到了夢幻世界。這兩輛鏟車告訴我，牛嬌艷是位女土豪。牛嬌艷后來告訴我，她買那套房子吧，就是為了兩人有個自己的世界，安安心心過小日子。可是舅舅竟然將債主引到了二人的安樂窩，當時她就不答應了，砸了個杯子，說你們要討債去工地討去，別來我家。牛嬌艷后來去工地看舅舅，看他棲棲遑遑被債主追得藏起來，就開始砸東西、摔電腦，說咱們生意不是這麼做的，要做就光明正大地做，沒啥丟人的，你有理說理，躲什麼躲。工地上的工人一看到牛嬌艷，就笑道：「二當家來了！」

牛嬌艷砸完東西，跑了；舅舅繼續委委屈屈地做著他的工程，母親繼續顫顫巍巍為親弟弟打理生意。如果不是母親的中風，這些事情我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因為母親秉承了「為長者諱」的傳統，從來不肯跟我說舅舅的這些事情，在她心目中，自己弟弟是世界上最好的弟弟，差不多可以用偉光正來形容。母親總是對我說道：「崽啊，你要學習我們三姐弟，互相團結關心，幾好啊！你舅舅是命不好，其實他真的很能幹。走出去長得又帥，上得了檯面。牛嬌艷喜歡他，還不是看你舅舅有文化有出場。」在這點上，阿姨和母親的觀點驚人的一致，兩姐妹都認為自己的弟弟最優秀，誰對她們的弟弟好，她們就對誰好。

我和阿姨一進入牛嬌艷家，就看到一個巨大的佛堂，供奉著老大一尊佛像，在頂光的照射下，顯出幽幽的光芒。舅舅點起三支香，恭恭敬敬地插在佛像前。對於做生意的來講，信佛似乎是一個普遍的標識，希望菩薩能夠保佑自己。舅舅讓阿姨先休息，又開了兩罐啤酒，和我在客廳內喝起來，那已經是半夜一點多鐘。我不是個嗜酒的人，但那段時間信息量實在太大，酒似乎可以稍微緩和一下我的生活節奏。我看著舅舅默默地在客廳喝酒，突然又有些心酸——的確，我不喜歡舅舅，可看到他這麼努力地生活著，認真地欺騙著，又有些同情他。舅舅，不過是一個在生活中掙扎的小人物，我感受到了對生命的敬畏，雖然他在情感上和事業上一塌糊塗。

我的睡眠質量，不是一般的好，從來是驚人的好。只要給我一秒鐘，我就可以墜入夢鄉，我有兩個同屋都被我的鼾聲嚇跑了。然而那天晚上，我失眠了，這自然得力於舅舅的鼾聲：我發現還有比我鼾聲更響的，而且竟然比我母親的鼾聲還要響亮。母親喜歡舅舅，還是有道理的。我們長大後，已經不好意思和母親撒嬌了，還到不了老萊子戲綵娛親的份上；尤其是學會了頂撞母親的法寶。舅舅不是這樣，只要犯了錯，他就會向母親嘻嘻笑道：「老大姐，嘿嘿嘿！」母親心馬上就軟了，願意為這個弟弟拚命。舅舅拍著姐姐的背說道：「姐姐姐姐，等我賺了錢，給你一百萬。」母親就眼睛放光，更加樂呵呵了。

從西旗回到北京，舅舅的消息又少了；一個多月後，母親也來到北京，還幫舅舅帶了兩個巨大的箱子。我說哪有這麼使喚人的，讓一個中風的人背這麼多東西，這要是累壞了重新發作可怎麼辦。母親笑道：這些都是你舅舅很重要的東西，我不放心他自己拿。母親又給舅舅辦了幾張北京的電話卡，那段時間舅舅總換電話號碼，弄得我搞不清到底哪個電話能找到他；估計還是為了躲債，讓人無法知道他到底身在何處。每次我頂撞母親，母親就要嘟噥：我弟弟從來不頂撞我，還說要給我一百萬。

母親中風回家後，過了約摸半年平靜的生活，我以為舅舅的生意開始上正道了。有一天，母親突然打來電話，說她已經到北京了，我說那我去接你。母親說不用，她還有別的事情，讓我在電腦上幫她查查去機場怎樣坐車，她是來北京轉機的。母親這麼神神叨叨，莫非舅舅又攤上事情了？果然，不久就聽我哥說，舅舅在西旗欠了一屁股債，又被抓了。母親湊了一筆錢，加上表妹的一大筆，風塵僕僕去西旗營救弟弟。難怪母親不肯告訴我實情，可這些事情怎麼可能瞞得住。母親在西旗東奔西走，天天跑法院，終於將舅舅撈了出來——她簡直是我舅舅的保護神。母親後來說：你曉得有多難，有什麼辦法，這是我親弟弟，我就這麼一個弟弟；我真的好累嘞，崽啊。是的，母親就這麼一個親弟弟。

母親總說：崽啊，娘親舅大，要理解你舅舅咯，看在你媽的面上，也要對舅舅好；你們兩兄弟，也要學習我們三姐弟相親相愛。母親和阿姨對舅舅這樣好，也確實讓我感動，他是個爛人不錯，可爛人也得有人疼啊。為了舅舅，母親可以做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此後母親也經常換電話號碼，想來是她為舅舅借錢，也在四處躲債，她安慰我道：「你舅舅生意馬上就有起色了！」

舅舅的生意，當然不會有起色，你得知道，舅舅不可能違背「牛頓第四定律」。相反，他又攤上大事了。舅舅在西旗做生意，因為連夜趕去工地，吉普車翻了，司機與另外一人當場死亡，舅舅也昏迷不醒，送到醫院急救。姨父打來電話，問我能否再去西旗一趟，說表妹正在生孩子，無法趕過去，我媽中風剛剛痊癒，不敢讓她去，怕一激動中風又犯了，現在只有我了。當時我因為正忙于軍訓還是什麼的，無法前往，姨父只好讓阿姨跑一趟西旗。「這個該死的，一點都不爭氣，叫他不要去西旗就要去西旗，總惹事。」姨父有些憤憤不平。我有時瞎想，舅舅念念不忘西旗，會不會是愛上牛嬌艷了？

這以後的事情，我沒有親歷，幸好我親愛的表妹出現了，否則這個故事真不知道怎麼講。有一天我哥突然電話我，說表妹來北京了，聯繫不上我。我給表妹打了電話，請她在五道口的「醉愛」吃飯。表妹長得很美，繼承了舅舅的特點，雖然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仍然顯得年輕。表妹說：哥，你知道么，這麼多年我不聯繫大家，是一直覺得無法面對大家，因為我的父親，感到抬不起頭來，我不肯回南昌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其實我經常來北京出差，還是大哥哥解開了我的心結，說你們不會瞧不起我，我這才有勇氣來見你。我內心一陣感動，又有些酸楚，表妹，委屈你了。

表妹肯來見我，是我哥的功勞。與姨父一樣，我哥開始成長為這個家族的老大，他也配得上老大這個稱號，無論是年齡還是情商。在每個家族中，似乎都會產生這麼一位人物。記得以前來北京讀碩士時，每年寒暑假回家，我哥都要偷偷塞上一兩千元錢給我，這個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總想著能用什麼方式回報我哥。當家族中出現舅舅這樣的人物時，又是我哥將家族中離散的下一輩攏起來，讓我們互相諒解、懺悔。作為老大都有些共性，我的姨父忙著四處救火，他曾經幫忙解決過我們哥倆的工作，我北京的房子也得力於姨父，更要操心舅舅的事情。現在，我哥也開始操心起這些了，當然他們也有著相似的臭脾氣。

表妹說，哥，牛嬌艷還真是個重情重義的女子，一聽說我爸受重傷昏迷不醒，馬上開車去看他，一晚上沒合眼，開了十多個小時到西旗，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只在電話中聊過。你說說看，我爸的命有多硬，本來以為這次他要報銷了吧，腦震蕩，點狀蜘蛛網出血，顱骨骨折，斷了三根肋骨，腿還斷了。哪裡曉得人家一個月後就笑嘻嘻跑到廣州，朝我要錢，醫生都說他命大。你曉得在他身上我花了多少錢，他兩次入獄，要錢吧；他這次受重傷，一下子又是十來萬，要錢吧。他和阿花離婚，要錢吧。我得補充一下，阿花，就是我的二舅媽，嚴格來說不應該叫二舅媽，應該是「舅媽二號」或者「舅媽No.2」。哥，有一次我爸問我借三十萬，說要給阿花買車，你曉得借給他，就別指望還錢了。我不答應他，我爸就天天打電話來罵我。你曉得他罵得有多難聽，我算能說會道的，根本罵不贏他。後來我終於想出一個辦法，說你給阿花買這麼好的車，你天天在外面跑工程，就不怕戴綠帽子嗎？到時阿花養小白臉，看你怎麼辦？這招還真靈，我爸一下子老實多了，我給了他十來萬，他隨便給阿花買了輛車，哈哈。

後來我爸和阿花離婚，又跑來問我要生活費。我問他怎麼將全部財產都給了阿花，我爸不做聲，就是問我要錢。我不給他，他就威脅說以後遺產不給我了，哈哈，我問他有什麼遺產，啊？我爸現在住的房子，還是和我母親離婚時分到我名下的，我母親恨死我爸了，她一輩子就恨我爸。我爸和阿花離婚後，財產與孩子全歸女方，他一個人又跑回去與阿花住在一起。我很詫異，世界上竟然有這樣詭異的事情，說道：你爸其實這是轉移資產，這樣他欠的債就不用還了，反正是光棍一條，財產都在老婆手中。表妹說：我問我爸，你怎麼能這樣，你就不管兩個姐姐的債務了嗎？她們都是為你才借錢的。你知道我爸爸怎麼說的，他仰天長笑：哈哈哈哈，那急什麼？

哥，你知道嗎，我爸這樣的人，生活中真的找不到，好像只在電影中才存在。我們兄妹於是相視大笑。我們所經歷的生活，有時比電影還要傳奇；我們所經歷的人生，也正是一幕幕構成，我們在裡面扮演著自己的角色，無論你願意還是不願意。表妹離去時，說給驫驫帶了一套LEGO玩具，我說驫驫最喜歡LEGO積木了。表妹說，記住告訴驫驫，是姑姑送給他的哈，讓他別忘了姑姑。我又有些心酸，怎麼可能忘記，這是我們自己的人生啊。因為有愛與恨，我們的人生才完整。

我有時候想，中國為什麼沒有真正的宗教呢。我的大表妹——阿姨、姨父的女兒，去了美國，立即信了基督教。中國人對於宗教，往往採取實用的態度，所以廟裡面能看到觀音、文昌帝並排的現象，大街上會看到道士給和尚算命，山中道觀里的道士要升旗軍訓，和尚尼姑道士共唱紅歌。中國人生命中，缺乏宗教的諒解與寬容。國學大師也許馬上要反駁了，我們中國有「恕」道嘛，可是中國的恕道，與西方的宗教精神相比，要單薄多了。

那以後，我和表妹終於建立了正式的聯繫。初七過年，我又見到了舅舅。吃飯時表妹打來電話，給大家拜年，又讓舅舅過去接電話。舅舅有些誠惶誠恐，又有些歡天喜地，趕緊跑去接女兒的電話了。對於舅舅來說，女兒就是金主。每次表妹被他吵不過，就給他兩千塊錢，不多給，怕他拿去巴結阿花。這就是我可愛的舅舅——我母親心愛的弟弟，經歷過和正在經歷的人生。我問過表妹，說以後能將舅舅的故事寫成小說嗎？表妹笑道：沒問題，只要不用真名就成，寫好了記得給我看，哈哈。我們彷彿看著別人的人生，在隔岸觀火。我的故事講完了，如果一定要給這個故事取個名字，不得已就稱為《我的無賴舅舅》吧。我當然知道，母親要是看到我寫出這篇小說，非得和我斷絕母子關係不可，她的小兒子竟敢這樣編排她心愛的弟弟。那我可管不了，反正母親不會用微信，就算會用，我也不加她。誰要是告訴我母親，讓我母親難過引發中風，我跟他急。

飯後母親讓我幫她看看電腦設置，又向我展示她的電腦技能。她打開QQ，好傢夥，竟然加入了六個群。母親說，她每天都要在六個群內輪流發言，說自己下載了好多漂亮的圖片，在幾個群中交替發送，給大家拜年，群里的朋友都說她的圖片好看。我趕緊表揚母親。母親越發高興，說還要報個攝影班，學習攝影，讓我們將淘汰的照相機給她玩。之前她一氣報了三個計算機班，說老師總表揚她。說到這個我倒有些愧疚，每次教母親學不會，就會發毛。母親在QQ群里串門聊天，大概是寂寞吧。她最大的愛好是打掃衛生，等將哥哥家衛生弄完，上網就是最大的享受了。年前我打電話給她，她說都氣死了，債主上門討債，她的退休工資都給舅舅的債務還利息了，說你哥哥幾好，總零零星星給我錢用，家裡的人情世故都是你哥張羅。我說我給你寄點錢，母親又趕緊說不要不要。看著母親衰老的身影，我有些難過。契訶夫有句話我很喜歡：「在舞台上應該像在生活中一樣的複雜和一樣的簡單。人們吃飯，就是吃飯，但與此同時，或是他們的幸福在形成，或是他們的生活在斷裂。」我們生活的平穩水流下，潛藏著多少洶湧澎湃。

2014年2月9日正月初十改定

後記

HouJi

昨晚突然接到我哥的電話，舅舅在內蒙又被抓了，說是欠人家一百五十萬。我媽準備將南昌的房子賣了，去營救她弟弟。哥哥問我：那套房子老媽本來是準備留給你的，你什麼意見？

我說我沒有意見，老媽要賣房子救弟弟，咱們也攔不住。就是賣完房子，老媽自己為舅舅借的另外五六十萬，可怎麼還。我們都知道，無賴舅舅是個無底洞，他從來就沒有還錢的打算。

早上表妹發來消息，說不贊成我媽賣房救她父親，她自己也只能出20萬請律師；父親自己做的事情，得自己負責。

我安慰表妹，說你不必為道德綁架，也不必難為情。這樣的無賴父親，是頭世欠了他的。

說實話，我對舅舅的態度比較超然。我一點也不恨舅舅，甚至說我對他還有些悲天憫人。我有時候覺得，家裡出這樣一個舅舅，也未必是壞事。舅舅被各種慾望折磨得沖昏了頭腦，然後一次又一次失敗，一次又一次要東山再起。他當然不肯承認，是自己能力不行。舅舅不過是內心充滿慾望，又無法撫平慾望的人。

從生活上說，舅舅不斷找麻煩；從文學上看，舅舅卻在樹立文學典型，豐富了人類的精神世界。我很想了解他，了解人性的深度與幽微。

2016年11月8日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