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智慧皆捨得

最新 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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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智慧皆捨得

文 | 李三文

老子講無為是為了無不為，講陰柔是為了克剛，講不爭是為了天下莫能與之爭，講大智若愚是為了裝糊塗。老子說，將欲取之，必先予之。老子的舍，完全是為了得，謀算之心，計較之心太重，是一種陰柔權變之術，因而後世陰謀家、政治家把老子奉為始祖。

莊子與之不同。莊子取貧不取富，取賤不取貴，反對通過仁義、智巧獲得榮華富貴，損害人的本性。他認為功名利祿的迷惑，人事關係的糾結，禮教仁義的束縛，生老病死的牽掛，都會妨礙精神的獨立和思想的自由，因而他把肉體生命的物慾享受和感官滿足，轉化為精神生命的覺解和歡歌，把世俗的功名計較與實用佔有關係，轉化為人生的詩意把握，寄沉痛於悠閑之中，從世俗塵網中解脫出來，心靈自由、意態放達、了無拘牽、逍遙自在。他認為人類主體最大的喪失是自我的喪失、本性的喪失，因而要回歸自然、回歸質樸、回歸自我，這是超越世俗、超越物質的大自由、大自在境界。

一天，莊子正在濮水釣魚，楚威王派兩位大夫去見他，說：「我們的國王希望把國家大事託付給先生。」

莊子手持釣竿，頭也沒有抬，說：「我聽說楚國有一隻神龜，已經死了三千年了，楚王特地用竹箱裝著，手巾蓋著，把它供奉在廟堂之上。你們說，這隻烏龜是甘心死了，留下骸骨，受到尊貴的待遇呢？還是寧願活著，拖著尾巴在泥水裡爬行呢？」

兩位大夫說：「它當然願意活著，拖著尾巴在泥水裡爬行。」

莊子說：「那麼請你們走吧。我還是希望自己拖著尾巴在泥水裡爬行。」

莊子舍貴取賤，舍富取貧，正是為了像烏龜一樣保持本性，回歸自然，自由自在地活著。

莊子的原則是保身、全生、養親、盡年，即保全自己的身體不受傷害，保全自己的本性不受污染，養活親人，活到大自然給予自己的壽命。所以，簡單的生活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

其實，古今中外的智者都是這樣。比莊子早出生了100年的希臘智者蘇格拉底，長年光腳赤足，穿著一件破爛不堪的長袍，在雅典街頭演說。當他看到市場上琳琅滿目的商品時，他說：「這裡竟有這麼多的東西，是我根本用不著的。」他還說：「是的，一無所需最像神。」

愛因斯坦任教於普林斯頓大學，當時年薪為16000美元，他主動要求減至3000美元，人們大惑不解。他說：「每件多餘的財產，都是人生的絆腳石。」「簡單的生活，無論對身體還是精神，都大有裨益。」

倫敦著名醫院湯普森急救中心的大廳里，有這樣一句話，「你的身軀很龐大，但你的生命需要的僅僅是一顆心。」美國石油大亨默爾心力衰竭，在這所醫院裡搶救成功。默爾出院後，將自己價值幾十億的公司賣掉，把錢全部捐獻給慈善事業和衛生事業。他在答記者問時說：「是大廳里的那句話提醒了我，巨額財富和肥胖的軀體沒什麼兩樣，都是一種超過自己需要的東西，對多餘財產的追逐，只會增加生命的負擔。人要活得健康，活得自在，就必須捨棄多餘之物。」

中外智者所以能在捨得問題上作出正確的選擇，自有他們的原因。請看莊子。

莊子曾說，汝身非汝有也。你的身體不是你自己的。人是大自然的產物，是大自然的一分子，應該順應自然，回歸自然，效法自然。而大自然是素樸的，不需要你去增飾什麼。只有這樣，才能保持自己的天性。人生不帶來什麼，死也不會帶走什麼，不應死死地抱住名利、地位等東西不放。

莊子曾講過一個寓言。

指甲蓋大的蝸牛角上，一邊住著觸氏，一邊住著蠻氏。觸蠻二氏因爭奪土地和財物發生戰爭，打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勝利的一方追逐失敗的一方，竟然用了15天的時間。

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上東山，覺得魯國小了），登泰山而小天下（登上泰山覺得天下就小了）。莊子站得更高。

在莊子看來，在無限的時空內，人們為了一些不必要的東西，處心積慮，用盡心機，爭來奪去，正如觸氏和蠻氏的爭鬥一樣，是可憐的，也是可笑的。

莊子認為，人應該志於大成，要有遠見與氣魄，不應該小家子氣。他說：任國的公子打造了一個大釣鉤，拴在一條又黑又粗的繩子上，用50頭犍牛作魚餌。他蹲在會稽山上，投竿於東海，天天在那裡垂釣，整年都沒有釣到一條魚。一天，一條大魚來吞餌了，釣鉤沉下水去，上下翻騰，波浪滔天，聲聞千里。

任公子把這條大魚釣上來之後，剖開魚腹，把它臘干，從浙江以東，到嶺南的蒼梧以北，人人都吃到了魚乾。

後世那些愛耍小聰明又好放言高論的人，都驚詫莫名，奔走相告。

莊子說，如果只是舉著一根小釣竿，到小水溝里去守候泥鰍、鯽魚，又怎麼能夠設想他能釣到大魚呢？後世的人們在捨得問題上不能作出正確的選擇，正是因為他們的眼睛盯在小事上，因而不能理解大道。

莊子認為，道即自然，自然即道。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人的生命是大自然給的，所以道就是我們自己的生命，要珍惜生命，尊重生命。冒著生命危險，去追逐榮華富貴，是用隨侯之珠，去彈千仞之雀，是很不值得的。尊重生命，就要維護生命的尊嚴。生命的尊嚴在於精神的獨立和思想的自由，所以，他一生追求精神生命的高雅不俗，任何有損生命尊嚴的事，都是他鄙夷的，這是他在舍與得方面堅守的一個原則。

莊子認為，功利方面的東西，貧賤也好，富貴也好，都有偶然性、或然性，與命運有關。三國時人李康在《命運論》中說，治亂，運也；窮達，命也；貴賤，時也。運是大運，有關整個國家、民族、全人類的事叫「運」。我們自己具體的事叫「命」。命要落實到具體的時節上，就是「時」，就是機遇。沒有具體的機遇，你就談不上富貴、通達。命好不如運好，運好不如流年好、時節好，這就是具體的實踐、機遇。命就是取捨、選擇。莊子正是根據自己所處的時代作出了正確的選擇。莊子生在亂世，所以他取貧不取富，取賤不取貴，這是他在捨得問題上的大智慧。

趨利是人的本能，求得是人間真情。清人有一首詩說得好：

終日奔波只為飢，方才一飽便思衣。

衣食兩般皆具足，又想嬌容美貌妻。

娶得美妻生下子，恨無田地少根基。

買到田園多廣闊，出入無船少馬騎。

槽頭拴了騾和馬，嘆無官服被人欺。

縣丞主薄還嫌小，又要朝中掛紫衣。

作了皇帝求仙術，更想登天跨鶴飛。

若要世人心裡足，除是南柯一夢西。

司馬遷說：天天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普通老百姓）乎？

人之追求功名利祿，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司馬遷又說，無岩處奇士（有高尚品德的人）之行，而長貧賤，好語仁義，亦足羞也。沒有特立獨行的人的品行，卻長處於貧賤地位，又好宣講仁義的人，應該感到羞恥。只講仁義道德而不講利益，太史公並不贊成。

司馬遷還說，布衣匹夫之人（普通老百姓），不害於政（不妨害政府），不妨百姓（不妨害他人），取與以時而息財富（按時取與而使財富增值），智者有樂焉（是智者感到高興的事）。太史公認為一般人只要對社會對他人不構成危害，而想方設法讓自己的財富一天天多起來，應該是智者的選擇。

大鵬展翅九萬里，但它還要待風而行。麻雀飛幾丈，然後撞到樹上，落在地下，遊戲於蓬蒿之間，這是麻雀之樂。大有大的局限，小有小的局限，世界上沒有誰是真正自由的。

但志在必得，貪得無厭，人就永遠處於桎梏之中而不能自拔。而不講利祿，只講仁義道德，對於一般人來說，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那麼，在捨得的問題上我們應該如何選擇呢？

莊子有兩條底線，一是不管在何種情況下，一定要保證自然生命的健康無損。殺身成仁、捨身取義的事他是不會做的。二是一定要保證生命的尊嚴，即要保證精神生命的自由和獨立。這樣，人才是真正的人，才是真正的自己。這是莊子在捨得問題上的大智慧，可供任何人借鑒。

學庄最有心得的蘇軾說，君子可以寓意於物，而不可以留意於物。寓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樂（即使很微小的東西也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即使是美好的東西，自己得不到，也並不在意）。留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病（即使是微小的東西，得不到，也很不高興），雖尤物不足以為樂（即使是美好的東西，得到了，也並不歡欣）。所謂寓意，就是借客觀事物以寄託自己的思想感情。在這種情況下，再微小之物，也可以產生審美愉悅，再珍奇之物，也不致帶來得失的痛苦。而留意於物，即出於自身利害關係而產生的佔有慾，無論是尤物還是微物，都足以為病。他說，物質所以累人者，以吾有之也，有之，就是佔有，就是貪婪。

以審美的態度看待事物，是蘇軾在舍與得的選擇方面的的阿智慧，也可供我們借鑒。

狐狸發現了一窩雞，但它身體太胖，鑽不進去，吃不上雞。於是它餓了三天，身體瘦了下來，鑽進雞窩，飽餐一頓，結果肚子又大了，鑽不出來，它只好瘦身。狐狸在雞窩裡三天不吃不喝，肚子變小了，好容易才從雞窩裡鑽了出來。

狐狸是很聰明的，它舍了得，得了舍，捨得之間不知它悟出了什麼。看了這個故事，不知你又能悟出什麼。

說明：本文是在「時光」群里劉彩萍等人討論捨得問題的啟發下寫出來的，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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