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學新詩的回憶
我之學新詩的回憶
陳適
吳冠中國畫(盜圖上海音樂學院吳申教授微信)
到了進高級小學念書時(王志成按:今柳市鎮一小),和我意趣相同的是增敭兄,我們都是喜歡白話文的,課外也時常聚首談些關於白話文方面的話,於是大家合訂了幾種雜誌,如《文學周報》《小說世界》《學生雜誌》《學生文藝叢刊》等,互相閱覽。此後也常用白話作文,寫日記。
在高小最後那一年,新文化運動又漸漸擴大起來,「詩體改革說」甚囂塵上,同時白話詩集也已有幾種出版了。我還記得那時先後從一家小書店裡買來胡適的《嘗試集》、康白情的《草兒》、汪靜之的《蕙的風》、冰心女士的《繁星》、胡懷琛的《新詩概說》《小詩研究》等書,喜歡得如得了寶玉,如吸進來一口清新的氣息。一種模仿性又發動於我的心中,不久便學起作新體詩來,但是受《繁星》的影響較多,所作多是小詩之類,那些詩稿現在都找不到了,不知當時亂寫些什麼。
一九二四年,我到城中省立中學去念書(王志成按:今溫州中學),這時期中對於新文學的趣味更濃厚起來。又買了些詩集,如郭沫若的《女神》、俞平伯的《冬夜》、胡懷琛的《大江集》、朱自清周作人等的《雪朝》、王秋心等的《海上棠棣》、冰心的《春水》以及《創造月刊》《洪水》等等,先後都閱讀過了。各家之詩的作風,給予我和散文一樣有兩種不同的感覺:一種是有蓬勃豪放的氣概,而感到深刻的刺激,如當時創造社諸人的詩集可為代表;另一種是具有婉約纖淡的輕清的意味,如文學研究會諸人詩集可為代表。
新詩在那時期中正是初興勃發,詩無定型,而文藝家對於新詩的評判,也各有獨到的見解。當時我對於新詩,沒有相當的認識,只是一些興趣之鑒賞與試作而已。所作詩大都十分幼稚,那些詩稿也不自惜,寫後便散失了。
吳冠中國畫(盜圖上海音樂學院吳申教授微信)
我記得最初在雜誌上刊載了一首詩,是《閃電之夜》:
狂風吹滅了燈,
天空飛滿了沙塵。
群星失離坐位,
黑漆堆在街心。
黑暗裡飛來槍刀,
剪去了目前眉毛,
彷彿衝破了燈籠,
灰白和銀絲燃燒。
前邊捲起一團黑影,
底下已起了模糊。
靈魂兒飛去半天,
窗欞兒失聲驚呼。
又《靈柩》一首云:
這愁慘的黃昏,
驚顫來佔住我的心房;
燭光透過了驚顫,
我感到了歸宿的人生!
人生,是這樣的淹忽!
怕回首啊,
綠衣笑語早已收藏,
黃塵逐逝了情苗!
地球在飛繞,
河海在噴嘯,
人生從草原上輕輕走過,
驚動了黝惡的長蛇。
長蛇爬上了黃昏的靈柩,
驚顫來佔領我的心房,
燭光透過驚顫,
啊,我感到了歸宿的人生!
吳冠中國畫(盜圖上海音樂學院吳申教授微信)
一九二六年秋間,初游雁盪山水,奇峰飛瀑,靈崖峻壑,擴懷拓宇,嘆為觀止。山中歷覽名勝,多有詩句,以留鴻爪,如《大龍的月夜》云:
白茫茫一片,
驚吐自雲海的天心。
月亮浮在浩海,
滿山閃濼白金,
看喲,一噴噴花飛煙騰,
看喲,一卷卷月碎星沉。
峰搖星光,
風涌松濤,
群鬼蹈舞在半空,
月隱輕盈的雲綃。
猛聽得遠山呼嘯,
歸去喲,莫不是山中虎狼,
龍湫洪洪地響著,
彷彿是夜神狂笑。
又《能仁寺》云:
人在寺里,
寺在萬山裡,
聽燕尾瀑潺潺,
麥浪搖翻了金黃。
偷看山色幽閑,
卻又怕山色笑人忙,
笑人忙,
鳥語來時人語悄。
到了黃昏時分,
松蟬一曲,
寺鐘一聲,
月影一庭。
啊,是詩境啊!
啊,是夢境啊!
且問古佛青燈,
也否還一個我心?
張文兵國畫
我很贊成用韻而以長短句來寫詩,研求音節上的和諧,不必求字數勻整。穆勒《論詩及其分類》中說:「什麼是詩?乃情緒與思想語言自然的合一而已。」所謂自然合一便是一種有音樂的組織。加萊爾說:「詩,我們稱為音樂的思想。」愛倫坡《詩歌原理》中說:「詩是美麗的韻律創造。」詩之表現的特色,是言語不使用其知的意味,而以直訴的意味為主,詩之所以有音律的必要,也是因此。其實中國的文字,字體和音調是分離的,有一字有一音調,有幾個字只有一個音調,所以字數的勻整,而讀起來未必好聽,卻往往是長短句較易發生自然的音節的和諧,因為詩是時間的藝術,是拿來聽的。而且新詩的音韻,從胡適起就一直被採用,至於形式方面,求與某種情調適合於某種形式而已。
此外我以為新詩亦應如「元曲」之有意境,才是真正的自由的解放。我們且看王國維先生《宋元戲曲史》中說:「元曲最佳之處,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何以謂之有意境?曰: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出其口。」此系指雜劇傳奇而言,然元曲中小令最具有此種元素,小令體裁簡短,字句又長短簡錯,音調極其優美,且文字淺顯,力避艱深,寫情述事,自抒胸襟。這種在文學上的價值,很可以作為新詩的一些參考。
從上述詩之意義的觀點上,和由於詞調的熏染,後來自己不覺寫出來詩卻成為「詞化」了;新詩的詞化,所見不多,除胡適之先生《嘗試集》有一些可找出外,當時只有劉大白先生的《舊夢郵吻》,很顯明地表現這種作風。大白先生在新詩中善用雙聲迭韻,有一種音節的感力深浸人心,而有一般的輕妙的快感覺到。如他以後《再造》、《買布謠》諸集也多如此。大白先生的詩,當時也有人說他脫離不了傳統的泥淖里,是戴馬蹄式的所謂「詩人之詞」般的詩;自然,新詩是以能打破這種傳統的束縛為佳,但我以為只問詩好不好,不管它是新舊,能具有所內容情緒音韻形式的適當要素,那就是一首好詩了。
吳冠中國畫(盜圖上海音樂學院吳申教授微信)
這時期中寫作也有二三十首,如《雪夜》一首云:
啊,夜,夜已深了,
塵寰捲起千堆雪,
飛白入高樓,
高樓銀海漾澈。
啊,夜,夜已深了,
黑風一陣動地裂,
樹濤涌過短牆缺,
鴉聲靜,燈欲絕。
明年春間,有金蘭之游。舟溯錢塘上游。水清見底,砂石皆呈異彩,山鳥水花,叢林帆影,景色醉人。有《徽港晚舟》云:
亂帆遠林深,
林遠帆漸輕,
悠悠碧水影,
船撐夕陽近。
環山倦嘆伸,
歸鴉暮雲盡,
何處星星火,
撲向江上人?
日暮,舟泊蘭溪,比夜,月色清佳,鄰船花妓雜出,因感寫《晚風》云:
過去歡意,
當時酸味,
晚風船頭小立。
風也寂寂,
燈也寂寂
如此江湖月夜。
昨夜花酒,
今朝淚袖,
離緒醒來難受。
如此江山,
如此夜色,
玉簫縴手鞦韆。
啊,誰家窈窕女,
紅豆晚風泊江渚,
江渚夜來有薤露!
吳冠中國畫(盜圖上海音樂學院吳申教授微信)
同年秋,道過杭州西湖,時夜雨紛紛,湖光燈影,迷濛依約,又一番憐人惺松態也。成《雨夜的西湖》一曲云:
分明今夜雨霏霏,
濃鬟四圍,
羞影低微。
分明今夜雨霏霏,
才罷荷衣,
又試新衣。
分明今夜雨霏霏,
愁眉依依,
夢魂雙飛。
吳冠中國畫(盜圖上海音樂學院吳申教授微信)
一九二九年六月一日,我的母親因病去世了;哀慟餘生,曾作《母親之死》一文以誌哀悼,並有《哭亡母》云:
又黃昏時分,
依約孤墳,
母啊,何處去啊?
兒女喚聲怎不聞?
風動衰草,
淚滿衣襟,
怎音容渺渺無尋處?
痛呼片雲去問。
猶記得兒時情景,
恩愛海樣深,
咳聲夜扶啼起,
針線黃昏燈影。
紙鳶,泥人,
竹馬,魚燈,
群兒隊中試小英,
繞阿母膝前歡聲問。
母啊,何處去啊?
兒女喚聲怎不聞?
依約孤墳,
又黃昏時分。
這首詩似仍囿於一些陳腐的成語,未能將當時丁憂痛涕情狀,盡情寫述,只算是心境上永久的創痕而已。
吳冠中國畫(盜圖上海音樂學院吳申教授微信)
母親去世之後,人如劫後餘生,睹物觸情,盡成凄涼哀思。而這時接著又重作海上流浪的生活了。哀感愈深,而詩意盡成悲嘆,正所謂愁恨萬縷,不知語從何起,畢竟幾回提筆,幾回又擱筆了。
因為環境的愁苦,我很同情於廚川白村之主張文藝應該是嚴肅而又沉痛的人間苦的象徵。廚氏對於文藝上僅知有美呀,有趣呀之類的快樂主義的藝術觀,要徹底排斥。我以為這正是藝術之創造或鑒賞上一種正當的態度,而對詩歌方面,自然要有如此的認識。
在江灣念書,生活十分慘淡,因受了經濟上的困頓,心境常在隱憂惶慌之中。雖是江灣富於鄉村風味,自然界景物極為清幽,然以我當時的愁緒對之,只覺得一片蕭索而已。
那時陳望道、鄭振鐸、傅東華、馮沅君、陸侃如、孫俍工、儲皖峰、謝六逸、趙景深諸先生在講學,可惜大白那時離校已好幾年了,也算我少了一人指示。後來想把平時和新近亂寫下來的東西,寫成小冊子寄給大白先生,稿本未成,奄忽數年,大白竟以病在杭逝世,後來我這意念也漸消沉下去了。
吳冠中國畫(盜圖上海音樂學院吳申教授微信)
在江灣寫不出詩,漸覺自己不會作詩,感到作詩是一件苦事。那時同學中如冠華、增敭、靳以、永柏諸人各有詩什,多清新可喜。
自己記得那時所寫的詩,如《自題小影》云:
算兒時盡了,
紙馬魚燈,
還留得舊痕多少?
曉來檢點,
只離愁填滿懷抱,
卻不見了一個歡笑!
又《記夢》一首云:
來也無地,
去也無蹤跡,
留得絲絲影兒心坎里。
若要再見這影兒,
啊,千山萬水重門閉,
只此意,
也無從相寄。
又《高樓夜眺上海》云:
無限景色,
讓黃昏來佔住了,
黑漫漫一片無盡處,
卻又讓燈霞一片透出了黃昏。
這黃昏,
星搖曳,
樹影浮沉,
蟲調凄清高樓的夜。
假中鄉居諸作中,記共二首:一寫貧婦之夜啼絕食,題為《夜的哀聲》云:
夜喲,夜已沉沉,
靜,暗,沉滅了殘燈,
止不住啊,淚兒!
春雨後的江潮。
風剪破壁,
犬吠荒村,
聽更鼓隱隱地打了,
正兒女深睡未醒時。
偷看窗外,
怕窗前來的是明天,
啊,誰信餓腸難轉,
這光明怎忍再見!
又一首為《落日的海濱》云:
望天際一抹斷虹,
潮定了,海水搖紅,
正雁陣回時,
帆影片片當空。
暮煙鎖住了遠峰,
遠峰隱入了水雲重重,
聽江亭上,叢林陰里,
透出了聲聲晚鐘。
以上是我往年對於新詩寫作的嘗試,隨便舉出幾首來作為回憶的敘引。現在看起來,真也有些追悔不及,還好尚多留埋,所以少有人知道我在學作新詩,而這藏拙適足以自己掩丑。
這二三年來,人事窮忙,生活益困,早已由詩的時期轉變為散文時期了。從前所謂詩與詩境,如今恰如夢境一樣地消逝去了。可是對於新詩前途的希望,我還留有些舊時那種熱情。
1934年9月2日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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