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紅外篇：《垓下歌》，項羽的心靈地圖
傳唱千古的《垓下歌》里，有項羽的生命密碼。那密碼，只有一個字。
項羽，是一個真正的傳奇。他本是一介平民。在23歲時，與叔父募兵8000人，舉兵反秦。25歲時，他率兵四五萬，破釜沉舟，跟幾十萬秦軍正面作戰，大獲全勝，成為所有反秦義軍不敢仰視的領袖，號令幾十萬平方公里土地的霸主。這個過程，他僅用了三年。這樣的成就，古今中外，無出其右。可是僅僅五年，他卻就落的四面楚歌，自刎烏江。死時，年僅30歲。他的飛速崛起與殞落，都出人意料、令人驚嘆。用一顆明星來比喻他，真的不足以形容傳奇的一生。他更像一道耀眼的閃電，劃破了歷史的長空，卻又迅速消失。徒自給世人，留下了無數猜想和嘆息。
項羽如此傳奇的一生，引起了無數驚嘆，也引發了無盡的思考和討論。兩千餘年來，關於他的是非成敗的原因討論，從來沒停止過。世人說，作為神勇無二的戰神，他竟然會敗於劉邦之手，是因為他為人殘暴，失了民心；是因為他剛愎自用，猜忌多疑，不能信用人才。推論的依據，是他每得一城，就大肆屠戮，還坑殺了秦軍降卒二十萬，火燒了阿房宮；是他對「有功當封爵者，印敝，忍不能予」，也就是該封賞有功之人時，印放壞了，他也不情願給人家；乃至於錯失了張良、陳平這些人才，也氣走了唯一的謀士范增。也有人說，事情是因為項羽有貴族血脈和氣度，為人仁慈樸實，重情重義；這些品質在政治鬥爭中，註定是會吃虧的，所以才敗給了工於心計不擇手段，一身流氓習氣的劉邦。推論的依據，是他平常對人恭敬慈愛，他見人疾病就傷心流淚分給飲食；他明明有一條生路，卻因為覺得愧對江東父老而選擇了烏江自刎。
以上推論，引用的例證，都是事實，結論表面似乎也沒問題。殺人屠城是殘暴，不用任用人才是失策，見人疾病就涕泣分其飲食是仁愛，因覺得對不起江東父老而自殺是一份情義和氣節。可是，他到底為人是殘暴多疑，還是仁愛重義呢？若說他有殘暴猜疑的一面，也有仁愛重情的一面。那請問他什麼時候殘暴，什麼時候恭敬慈愛；什麼時候剛愎自用，什麼時候重情重義呢？沒有結論。而換個角度想，劉邦也不是沒有兇殘的時候，他好輕慢侮辱大臣也是出名的。為什麼結果是他贏了，項羽敗了呢？傳統的結論，解釋不了這些疑問。
以上推論的問題，是出在它們都是從項羽迅速成敗的事實出發，尋找理由，以印證相關的成功學的理論罷了。但這樣推論，是不通的。一個抽象的結論，恐怕不能解釋所有的成敗原因；那不夠具體的結論，也便難以踐行操作。否則，世上哪還會有失敗的王者？而一個人選擇怎樣的行為，是由他的思維方式和選擇取向造成的。人的思維方式和選擇取向，要從他怎麼說怎麼做上，進行推論，方能得出確切的結論。這個結論，自然也是造成其成敗的原因。而項羽一生最精彩的個人表達，就是一首《垓下歌》。讀通了它，就找到了項羽的心靈地圖、生命密碼。
對這首詩，相信所有的朋友都不陌生。全文只四句話。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這首詩篇幅短小，文辭簡明易懂。可它到底寫了什麼，竟能這樣動人心魄，傳唱千古？若用一個字或一個詞來界定它的內容、它的主題，怎麼界定？
想找到這個字或這個詞，用補字法就可以了。曉宗把它補出來，那全詩就變成了這樣：
我的力拔山兮我的氣蓋世，我的時不利兮我的騅不逝；
我的騅不逝兮我可奈何，我的虞兮我的虞兮，我奈若何。
這個字，曉宗補的沒問題吧？那補完之後，詩中最重要的概念，是不是就出來了？那概念就是一個字，我；或者說一個詞，我的。在原本只有28個字的小詩中，這個詞出現了9次。出現頻率如此之高，若說詩的內容和主題不是它，那是沒道理的。
那我們來看，詩中寫了「我」的什麼。詩的第一句，是我的蓋世神力與氣概；第二句是我因為天時不利所以霸王基業一敗塗地、無路可走；第三句是感嘆我的霸王基業一敗塗地無路可走該怎麼辦；第四句是關心我的美人虞姬該如何處置。
這四句話，其實分兩個部分。第一句是第一部分，是寫項羽自己。後三句是第二部分，說的是項羽的失敗。項羽將自己失敗的原因，歸結於天時不利，是「天亡我」。因為什麼？因為他有蓋世的神力與氣吞山河壓倒一切的氣概，世間哪有人能與這樣一個人匹敵？哪有人能打敗這樣的人？那能打敗他壓倒他的，自然只是老天了。
可這樣的歸因，明顯是有問題的。因為項羽確實是被劉邦打敗的。返過來說，天時對項羽太有利了。他天生神力，又出生在義兵紛起的秦朝末年，所以有用武之地，以至於三年就成為各路義軍不敢仰視的領袖，成就了霸王基業。天下英豪，像韓信等人，也都紛紛前來投靠。老天對哪個人有這樣好過？對他項羽，那實在是太偏愛了。項羽竟說天亡他，那委實是太冤枉上天了。
那項羽失敗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其答案，在詩歌第一句里。這句話說的，是項羽的壓倒一切的神力與氣概。能有這樣的資質，是幸運的。但項羽時時將這個看作最重要的，處處只想著彰顯自己的氣概，乃至動不動就殺人成千上萬，動不動就把人扔油鍋里烹了，那就有問題了。
也許有人會問，那項羽不也有恭敬慈愛的一面嗎？事情的答案，自然也要從這句看起。仔細想來，這一句寫的，不只是項羽的力與氣，還有其它。
[圖示]
依基本的生活常識而言，一個人要能拔山，他至少得跟山差不多高；這樣的高度，自然是遠遠高於世間普通人的。世人在他面前，那就只如螻蟻一般渺小。在這樣的高度，自然能夠叱吒風雲，氣吞山河。但這裡說的，自然不是項羽的實際身高，而是他抽象意義上的個人形象。在項羽心中，他自己的形象就是如此高大。詩歌第一句如此措辭，他首先想到的是標榜自己如此高大的形象，是因為他最看重的就是一個高大的形象；他時刻不忘的，就是盡一切可能彰顯和維護自己的高大形象。他見人恭敬慈愛，見到疾病者就涕泣給其飲食，都是為樹立一個好形象。而對立了戰功，在戰爭中顯示了非常的智慧與能量的人，項羽很不情願封賞，也便是因為一旦認可了那些人的智慧與能量，項羽在他們面前，便顯的不足夠高大了。項羽不捨得的，不是金錢和爵位，而是自己絕對高大的形象。
項羽一生的成敗，都與這種時刻想著彰顯和維護自己的高大形象的思維和追求有關。為了突顯無上的勇猛果敢，他殺掉了對秦軍避而不戰的宋義，奪取了上將軍的位置；他破釜沉舟，以四五萬人的兵力對戰幾十萬秦軍。為了顯示自己的威武霸氣，他動輒便屠城殺人；為顯示自己抗秦的決心，他放出豪言，誰能先率軍入關便尊奉誰為首領；然因不甘被別人壓過了風頭和功業的想法，他悔了約，要借鴻門宴殺掉先入關的劉邦。但一聽項伯和樊噲說劉邦先入軍關中，是專門等他前去的；殺了他是不義、是誅殺功臣，名聲不好；又因為劉邦姿態放的很低，他就立刻放棄了殺掉劉邦的計劃；還為了顯示自己對人才的欣賞，對樊噲十分禮遇。為了讓家鄉父老看到他的成就和風采，他拒絕了建都軍事要塞的建議，而建都彭城；他自然也不肯居於人下，所以殺掉了義帝，自號西楚霸王；而他堅決不肯回到江東，也就是因為不願意低下頭來，接受江東父老的責怪、原諒或撫慰。他選擇的不是尊嚴和情義，是不能低了他西楚霸王的形象而己。而這樣的一個人，又怎肯承認敗給了別人？又怎肯死在別人手裡？所以到臨死他還要堅稱，是「天亡我」，所以他的結局也便是自刎。項羽不是死在別人手上，是死在自己手上，死在自己的思維和選擇傾向上。
（圖片來自網路）
當然，一個將自己看的如此高大，將別人看的如腳下的螻蟻一般渺小，又怎會對他人有平等和尊重之心？如果他這樣看待別人，又怎麼可能相信別人會真正的信任和愛護他呢？所以，表面的恭敬慈愛，也便只是為顯示高大的道德形象，而有意識的進行的表演；情緒一上來，就全忘了。對忠心耿耿的亞父范增的所謂尊重，也完全抵不過劉邦略施小計的挑撥。唯一的謀士范增也負氣而走，威猛高大的西楚霸王，因此落的人心盡失，四面楚歌，天下叛之。
一心只想著彰顯自己的形象，自己的霸氣，而沒有王者應有的思維格局，這是項羽個人雖神勇無二，也不能經營好天下，也不能留住人心民心和軍心的原因。他的霸王基業，註定會土崩瓦解。然而有趣的是，事情竟也算他求仁得仁。他的非凡功業像一道閃電，引起了世人的驚嘆；他所追求看重的個人形象，也在後世得到了無數的認同和敬仰；尤其是他時常有意識的按所受的道德灌輸進行的道德品質的表演，也給他在後世贏得了重情重義、光明磊落等美名。讓西楚霸王的故事和美好形象，一直活在民間和各種文學形式中。
項羽的迅速稱霸，令世人艷羨不己。項羽的思路和表現，契合了後世熱衷於道德評價執著於道德訴求的文化傳統。所以後世因他表面的行為模式，就認同了西楚霸王的英名與德名；卻不能從人格結構上，勘破他的心靈地圖，看到他的謬誤之處。世人甚至為了維護這樣的結論，拿了劉邦各種所謂不道德的細節，進行佐證。對這個自己認同和褒揚的對象，世人也深深為其失敗而嘆息和不甘；以至於千百年後，還隔著時空對他發出了「江東弟子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的諫言，卻忽略了項羽在最好的創業時機，都敗光了所有的江東精銳，怎可能在兵敗後還風雲再起的事實。這，實在是被對一份非凡功業的追求和固執僵化的道德訴求，蒙蔽了心智。
項羽的英名隨著這樣的文化傳統，流傳千古。而繪著他的心靈地圖藏著他的生命密碼的《垓下歌》，也一直傳唱不息，令人心搖。更令人嘆息的是，對他人和社會的影響的追求，是人的天性；對非凡功業乃至富貴的追求，依然列於人生追求的榜首；熱衷於道德評價沉迷於道德訴求，依然是我們的思維方式的重要組成部分；將打造個人的道德形象、顯示個人的道德品質作為行為動機的做法，也還太多太多的存在；對其他生命的平等與尊重的態度，卻還不夠普遍透徹。我們和項羽，是陷進了同樣的人生迷途。然而，學習歷史和文學，不是為了頌讚與批判古人，是為了借之反觀我們自己的思維和生命格局。閱讀的意義，還是該回到對內心的反觀，回到生命態度的反觀上來。若只知哀之而不能真正悟之鑒之，也便只會使後人復哀於我們。一首傳唱千古、刻畫出了項羽的心靈地圖的《垓下歌》，真的值得我們細細解析、體悟和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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