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他們絕想不到,有我這樣的傻子看了又看
前面的話
痴傻,是陳丹青形容自己喜愛的畫家時常用的詞,比如梵高。這一次,他說自己傻傻地一看再看一幅畫,甚至上癮,為什麼?
品味到畫家作畫時的痴傻自是其中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則是,一幅畫居然也可以像美劇一樣,擁有大量的時間和情節。
但一千多年後的人類,還會不會興緻勃勃看今天的好萊塢大片?
可如果你到美術館去,百年千年前的畫掛那兒,每天不斷不斷有人湧進去看,還會這麼看下去,為什麼呢?繪畫更長久。
繪 畫 與 時 間
局部第二季 | 第十五集
講述 | 陳丹青
如羈囚兮在縲紲,憂慮萬端無處說,
使餘力兮剪余發,食余肉兮飲余血,
誠知殺身願如此,以余為妻不如死,
早被蛾眉累此身,空悲弱質柔如水。
以上是東漢末年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第三首,據說是唐人(唐代劉商)重寫的一個版本,說得是她寧死不從、而不得不從的命運。
她的故事太有名了,二十三歲那年,被匈奴左賢王擄過去作王妃,為胡人生兒育女,歷盡悲苦,化為長詩。她父親是東漢文學家蔡邕,日後用重金把蔡文姬贖回來的是曹操。
《胡笳十八拍》 字字血淚,千古流傳,郭沫若曾經譽為《離騷》之後最動人的長篇敘事詩(*原話是「這是繼《離騷》以來最值得欣賞的一部長篇敘事詩。」)
宋代畫家據此畫成的長卷,今已不存,1982年我在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忽然看到明人仿宋的《胡笳十八拍》長卷,就趴在櫃檯上一首一首念,大為感動,完全忘了我人在紐約。
下面第十首,傾訴她身處胡地的絕望,生養胡兒的羞恥,身為人母的煎熬:
恨凌辱兮惡腥膻,憎胡地兮怨胡天,
生得胡兒欲棄捐,及生母子情宛然,
貌殊語異憎還愛,心中不覺常相牽,
朝朝暮暮在眼前,親生手養寧不憐。
1
被時間擁有的好畫
英國畫家大衛·霍克尼有本書叫做《圖畫的歷史》(*中文版譯名為《圖畫史》),其中有個段子,大有深意——
一個學畫的青年後來改學電影,導演就對他說,不要放棄美術館,不要不看畫,畫呢,不會說也不會動,但是繪畫更長久。
想想倒也是啊,一千多年後的人類還會不會興緻勃勃看今天的好萊塢大片?
可是你到美術館去,百年千年前的畫掛那兒,每天不斷不斷有人湧進去看,還會這麼看下去,為什麼呢?繪畫更長久。
繪畫為什麼長久,長久是不是就算好,這都可以再商量。
有一種說法,說繪畫是空間的藝術,音樂是時間的藝術。我以為指的是這兩種藝術呈現的方式,只說對了一半,霍克尼看得更深。
他認為好畫不但容納時間,而且創造時間,畫完後呢,它為時間所擁有,而且一直跟著時間走。
他例舉了許多西洋繪畫,一個畫面裡面可以容納不同的時段,但他最佩服中國的長卷畫,他說要論繪畫和時間的關係,那是中國人最懂。
法國美術史家達尼埃爾·阿拉斯用了一個詞叫作「錯時論」,看待一切繪畫,他說,繪畫中可以容納錯綜複雜的時間感。
2
多重時間上的暈眩
以時間談繪畫,大致還是西洋人的一個觀念和習慣。中國人說起畫,唐人如何、宋人如何,你也可以說是一種時間觀,但我們不用時間這個詞。
眼前的《胡笳十八拍》,我們看下去,就分明可以看到,這個作者非常會劃分時段——
這份長卷以蔡文姬的全詩,分為十八個畫面,第一個畫面是漢家的場景,蔡文姬要被帶走了;
此後描繪跋涉途中的荒漠、露營、大雁、明月,敘述流亡途中的思國思親之痛;
到了後面,畫漢軍迎蔡夫人回國,最後一幅畫又出現了第一幅同樣的漢家的莊園,文姬回來了。
嘆息襟懷無定分,當時怨來歸又恨,
不知愁怨情若何,似有鋒鋩擾方寸,
悲歡並行情未快,心意相尤自相問,
不緣生得天屬親,豈向仇讎結恩信。
是啊, 「當時怨來歸時恨」,好不容易盼到歸漢,她又心疼留在胡地的親生骨肉,而一頭一尾的重合,概括了文姬出亡敵國的十二年歲月,真的像一部電影,而文姬的詩句就是電影的旁白。
阿拉斯的「錯時論」,不知道是否包括攝影。羅蘭·巴特在他的《明室》這本書里,談到有一次他看到一張照片,老照片,是拍耶穌的出生地伯利恆,他一看這張老照片,覺得出現三重時間上的暈眩。
一重呢,是耶穌誕生的公元元年;一重呢,是這幅照片拍攝於十九世紀末;還有一重,就是他自己看到這張照片的時間,已經是二十世紀尾端了。
以這樣一種時間觀回看中國的長卷畫,我們會不會感到暈眩?
蔡文姬的故事發生在公元二世紀左右,到了宋人根據故事畫成《胡笳十八拍》,已經過了八九百年。
然後到了明人再來仿宋人,又過了三百來年。現在我們在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櫥窗里凝視這幅畫,離那會又是多少年?
3
給宋朝人講述千年往事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收藏的《晉文公復國圖》是另一程漫長的時間之旅,作者是南宋的李唐,相傳。
論畫工,《胡笳十八拍》遠不及這一幅,論畫意呢,李唐模仿的是正宗的唐風,而且比唐風還要周正,但是處理時間的觀念上,這兩個卷子同出一轍。
晉國公重耳忍辱負重,謀劃復國的故事發生在先秦時代,比蔡文姬的故事要早上六七百年,李唐以敘述文來斷開這裡面的畫面,順序交代了整個復國的過程,但這是故事的時間,而不是這個卷子歷經的歲月。
先秦時代還沒有發明紙張,魏晉已經有絹本畫,到了唐宋,紙本、絹本、長卷畫已經高度成熟,所以李唐下筆畫《晉文公復國圖》,距離畫中的故事已經一千五百多年過去了,他是在給宋朝人講述很老很老的故事,畫中的晉國早就滅亡了。
那宋朝離我們今天又是一千多年過去,大家想想看,好在《晉文公復國圖》品質良好,沒有破損,好好地攤開在紐約的玻璃櫃里。
是的,繪畫不會說也不會動,但是,繪畫更長久,這句話就跟時間一樣,是可以無限延伸的。只是很可惜,現在這兩件重要的長卷畫都給收進去了,蔡文姬、晉文公都在庫房裡休息了。
大家應該還記得西洋人畫的歷史畫,比方大衛和普桑畫的薩賓的女人(大衛的《薩賓婦女的干預》和普桑的《搶擄薩賓婦女》),其實也是,對他們來說是一千多年前的故事。文藝復興多少聖經畫,也都是畫的公元前後的故事,相距上千年。
區別,是中國的長卷畫能夠把大量的時間和故事情節納入一個畫面;
西洋畫里不是沒有這個功能,比方祭壇畫,也有這種長篇敘述放在一個畫面里的,但是絕大部分西洋的歷史畫通常是獨幅畫,一個畫面,一個場景,然後一個時間段。
4
像影像一樣納入時間
自從西洋人發明了電影,人類圖像史,注意,不是美術史,就出現了移動畫面。當然電影不能跟長篇的手卷相對應,因為繪畫不會說也不會動,但是有一項功能是相似的,就是納入長段的時間,而且自由地置換時間,但電影頂多兩三個鐘頭的敘述量。
到了五六十年代,進入電視時代,長篇電視連續劇出現了。八十年代,中國迅速跟進。
九十年代,我在紐約看了大概兩千集的中國電視連續劇,到了網路時代,連續劇已經變成長篇的電影,我回北京後,又暴看美劇。有一回碰到來中國訪問的美國電影協會主席,我就跟他說現在美劇的活力和品質遠遠超過電影,他完全同意。
《紙牌屋》《國土安全》《廣告狂人》等等,不去說了,我還看了英國的《亨利八世》,還有義大利的《波吉亞家族》,一個是古裝好看,還有一個是故事好看。
我不明白拍殺頭是怎麼拍的,腦袋就這麼滾進籮筐里,陪法場的女僕嚇得尿就從裙擺底下往外流。
去年連環畫大師賀友直逝世了,我寫了紀念的文章。
在電視連續劇出現以前,連環畫是紙本繪畫容納時間的容器,和連續劇一樣,提供一程又一程漫長的旅程,幾百個小時看下來,那種歲月之感、歷史之思,什麼其他的藝術都無法替代。
5
有我這樣的傻子看了又看
看連續劇搭進去的是什麼呢,還是時間。
剛才我貿然做了一個預測,說千年以後的人還會不會看我們今天的電影和連續劇,這個事其實不可預測的,但是倒回去看,宋元人絕對想不到千年以後,他們的長卷子會(被)重金養護著,存在玻璃罩里,有我這樣的傻子看了又看,而且感動,而且還要來說,為什麼呢?
想來想去,很難回答晉文公、蔡文姬。故事當然是感人,但我難道真的是為了故事喜歡長卷畫嗎?其實不然。
我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畫家,嗜好看畫,就跟吸毒一樣,我喜歡想像古代人啊,貓在桌子邊上,一個接一個描繪那些小人,沉醉於千年往事。
大家知道嗎,一幅畫之所以動人,還在於畫面上留下了那個畫家畫畫時,那種痴呆和憨傻。要不是為了拍攝《局部》,我平時從來沒有把《胡笳十八拍》的高模擬卷子取出來,一個人靜靜地看。
我在幹嘛呢?老天爺,我在一集接一集看美劇,也跟吸毒一般。
這是分裂人格嗎?這是現在太方便獲取巨量圖像訊息,以至於人更貪婪地希望擁有更多時間感嗎?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更喜歡繪畫還是影像。
好句子是不好解釋,也解釋不好的,還是那句話,繪畫不會說,也不會動,但繪畫更持久。
說到頭,美術館裡收藏的,就是重重疊疊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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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馨提示:距離《局部》第二季完結僅剩一集了……
觀看《局部·第二季》
※活著我就已經竭盡全力了
※陳丹青:「他們也被世人嘲笑,他們沒有被打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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