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天下 > 在朝鮮名校,我度過了一個最魔幻的夏天(上)丨大象公會

在朝鮮名校,我度過了一個最魔幻的夏天(上)丨大象公會

原標題:在朝鮮名校,我度過了一個最魔幻的夏天(上)丨大象公會


我們的同事史里芬,跟一幫世界上最奇怪的傢伙,在朝鮮名校金亨稷師範大學度過了一個魔幻的夏天。


文|史里芬


誰能不想去朝鮮呢?2017 年五月朝鮮試射火星 12 大獲成功,半島局勢一下子緊張到嗓子眼。我這會提出要去朝鮮上一陣學,家裡人的反應和聽我要上戰場差不多,後來想想當時說服他們的理由自己也未必有把握。假期回國前最後一場試考完,平時玩得好的幾個同學站在樓門口一一和我擁抱,說讓我千萬保重云云。那個表情動作,去掉白左禮儀加成,也有五六分訣別的味道。


想去朝鮮不是一天兩天了,好幾個熟人回來都說朝鮮怎麼好怎麼乾淨,一個勁叫屈,我偏不信邪。結果一下火車,接我們的大巴旁邊就停著一輛車齡 20 年往上的校車,塞著滿滿一車人民軍往外冒臭氣。湊近一看,散熱罩上竟然刻著「立命館大學」五個小字。當時腦子裡快速閃過那幾個熟人的臉,你們來朝鮮真是白來。


▍人民軍通用載具


我倒不是非要驗證常識才去折騰一趟,主要是這次的機會太獵奇。倫敦的一家公司暑期準備組織三十人去金日成綜合大學一個月。看了一眼官網才知道他們竟然還組織過元山航空節觀摩團,穿著汗衫的西方遊客大大咧咧坐在草地上,邊吃烤肉邊欣賞人民軍能動的幾架米格 29 來回通場飛行,當時我就被擊中了。



▍2016 年元山航空節盛況


從三月份開始準備,無非就是交錢填表發郵件。我動員的幾個朋友最終都打了退堂鼓,其中日本友人平野祐介尤為過分,寧肯打了七針疫苗去撒哈拉以南非洲也沒敢來朝鮮,只剩女友尚老師和我最終確認報名。她顯然比我有準備,去的這一個月是要學朝鮮語的,我大概只能聽懂「朝鮮勞動黨」「朝鮮人民軍」「最高司令官同志」之類的辭彙,但她憑著韓劇和綜藝的底子早已掌握不少日常用語。



▍我去朝鮮之前的朝鮮語基礎


作為規避制裁的重要外匯來源,旅遊業被朝鮮官方牢牢壟斷,外國機構必須與朝方國營的 KITC(Korea International Travel Company)合作,遊客則由朝方派員接待陪同。我們選的這家英國公司也是在 KITC 登記的外包商。區別在於,儘管在 KITC 登記的旅行社有三分之二以上來自中國,但中國團隊很少接待西方人。


本傑明講,在西方市場占份額最大的其實是英國,之前被朝鮮扣留並死亡的美國大學生 Otto 就是通過一家在西安註冊的英國公司進入朝鮮的。也就是說,去朝鮮玩一趟雖然不難,但出發前就會自動區分出中國團和西方團。


▍被迫認罪的 Otto Warmbier


之前在網上認識一個叫 Alessandro Ford 的布里斯託大學生,他是唯一在朝鮮讀過書的英國人,上大學之前去平壤投奔當外交官的父親,被就近安排在金日成綜合大學 gap 一年。聯繫之前我仔仔細細看了他在 BBC 和衛報上的採訪,覺得十拿九穩能叫上一塊去,但好說歹說人家就是不願意重返母校。後來和本傑明聊起來,他說他也勸過,免費都不來。


什麼樣的校園生活能讓英國最出名的對朝友好人士幻滅?我很好奇。


整個行動神神秘秘,我們自始至終不知道倫敦這家公司在哪辦公,也沒法去拜訪,我們倆也不需要和其他人一起搞中國 72 小時過境簽證,交完錢三個月就是乾等。不過出發前三天還是傳來噩耗,金日成綜合大學單方面取消了今年的行程,並且把暑期學校無限期轉給了朝鮮唯二能接收留學生的大學中的另一所——金亨稷師範大學。



▍據說金大空氣緊張是因為校長太炯哲之弟太勇浩變節


與培養出知名中國校友的金日成綜合大學不同,金亨稷師範大學在國內沒什麼知名度,但這所用金日成父親冠名的學校地位僅次於金日成綜合大學和金策工業大學。官方敘述中,鄉村教師出身的金亨稷是教育事業的先驅。實行五年特殊學制的金亨稷師範大學也是大學教師的搖籃,主體革命的「原種場」。



▍金亨稷師範大學

七月一號中午,我們全團八人在北京一家位置隱蔽的高檔朝鮮餐廳集合,除我們之外,餐廳沒有其他食客。當天陪同我們就餐的除了準備一同赴朝的本傑明,還有一名李姓朝鮮官員。李同志不上飯桌,而是坐在遠處的空桌數錢——我們每人準備一個信封,按實時匯率封入人民幣、美元或歐元。這種繳費方式是為了應對日趨強硬的制裁,回想起來,即使當時轉給英國公司的幾百鎊定金,也被要求避免朝鮮相關備註信息。


之前在 Facebook 小組裡沒少互動,但其實大家並不熟悉。一圈自我介紹才算是對上了號:法國人尤金、義大利人金炫成、荷蘭人金榮一、澳大利亞人 Mary、德國人 Hartmut 、加拿大人 Mike 、西班牙人 David ,尚老師和我。沒錯,有些人是有中文名的,甚至還有朝鮮名字。用餐前本傑明講了本次行程最重要的須知:「不要試圖改變他人的想法,要尊重朝鮮人。」但他的警告事後證明完全多餘。


Mary 在去火車站的路上不斷向我抱怨:「感覺他們大多數人很支持朝鮮」。這個拎著兩箱午餐肉的澳洲女人是哈佛朝鮮半島研究博士,可以說流利的朝語,據她說青年大將在金日成廣場第一次公開露面時,她就在主席台邊的外國團體觀禮區,是最早見過金正恩的外國人之一。這是她第三次從中國出發去朝鮮了,但她既不喜歡平壤,也不喜歡北京。


大多數人沒有被環境嚇倒,義大利人金炫成來自西西里,「北京和義大利南邊差不多」。德國人 Hartmut 是全團年齡最大的,這位年屆六旬的柏林共產黨員正準備第四次踏足他最嚮往的國度。柏林牆雖然早已倒下,但他卻對牆東邊的世界卻持續抱有好奇和好感,北京站的馬賽克壁畫和大理石壁磚都是他自拍的背景。



▍社會主義感強烈的北京站


「非常社會主義」,他一個勁念叨,「我很喜歡北京站」,東看西看拖拖拉拉差點耽誤進站,開車前又不知從哪買來一瓶人蔘酒問我用法藥效。這位穿著南斯拉夫文化衫,在北京夏天也戴鴨舌帽的德國共產黨員一再表示民主制度已經失靈,世界的希望在東方。在他看來東方的保健品似乎都有難以明狀的魔力。


與我同車廂的李曉明是最神的。這個來自阿德萊德的小夥子一開始就不太願意和悉尼人 Mary 攀老鄉,「典型澳洲女人,和我媽一樣充滿偏見,ignorant ,川粉!」他補充說。


李曉明在澳洲自學漢語期間通過聊天室認識了自己的筆友妻子,一個不認識英文的三門峽女人。最終不遠萬里來到河南,見面,結婚。這樁婚事阻力不小,曉明年齡不夠,沒法在中國領證。而妻子因為移民傾向明顯,也被澳洲簽證機關拒絕入境。「簽證官是上海人」, 他解釋,「在上海辦簽證,上海人瞧不起無產階級,覺得我們河南窮。」


這位身穿朝鮮式化纖襯衫的澳洲勞動黨員堅持用中文交流,即使我用英文起頭。「西媒對中國和朝鮮有歪曲,他們應該先管好自己國家的事」,他總用「西媒」簡稱西方媒體,好像自己是個身經百戰的東方人。其實,曉明今年不僅娶了中國媳婦,還申請到了中國大學,從朝鮮回來,他就要開始在清華大學讀國際關係碩士了。

「要多讀書,讀書能減少偏見」,他向我解釋自己認識中國朝鮮的歷程。我問他讀過這麼多社會主義偉人著作,最欣賞哪個?他沒正面回答我。「我知道中國人都很喜歡毛澤東」,他說。我想他誤會了我。


因為是七月一號出發,離開北京站不久,我們就遭遇了參加活動返京的某領導。我們的列車停車讓路,從車窗可以看到對面站台有大隊黑色奧迪接站,李曉明顯得很激動,其它外國人則完全沒注意到窗外的情況。他起身探著脖子向外看。


「當領導就好了」,他感嘆,「我一直想當將軍,中國解放軍或者朝鮮人民軍,但我不會在澳洲參軍,帝國主義軍隊,殖民軍隊」。我想儘快岔開清華國關生的野望,只能問他:「澳洲不好嗎?」「不好,年輕人很傻,不關心政治,只知道享受,享樂主義,我從八歲開始把政治放在第一位」。


??



▍讓李曉明激動的場面


「那你們澳洲勞動黨有希望執政嗎?」我問,「目前沒有,但我們有五年計劃,要不斷教育群眾,教育再教育,搞好宣傳,美國的宣傳讓社會主義好政策不好被人接受,我們要反宣傳」。「等到了朝鮮境內你就知道了,朝鮮沒有廣告,我很討厭廣告,朝鮮人不像美國澳洲人一樣愛錢,朝鮮人『很政治』」。


隔壁卧鋪的義大利人金炫成是韓國外國語大學的學生,也是韓國最出名的義大利人,因為韓語實在太流利個人形象又極好,經常被各種綜藝節目請去當嘉賓,客串仰慕東方文化的西方人。金炫成這個韓國名字是他自己取的,象徵樂觀陽光。後來得知,即便對朝鮮政權,他都抱有十足陽光的正面想像。


整個旅途的夜間,我都在和金炫成聊天。他認為朝鮮人自己選擇的道路不該被外界指責,親耳從外國人口中聽到此類論調還是頗感震驚。談到朝鮮近代歷史,他也不算太陌生,但顯然缺少生活語境,完全無法理解界限之外的酷烈。竟然認為三代單傳是儒家文化的一部分,中朝之間不同的權力交接體制原因在於儒家傳統保存程度的差別。他解釋,和儒家官僚國家類似,朝鮮的官員也是某種「選舉」產生的。


和曉明一樣,小金也自封反美鬥士,認為美國是世界上最邪惡的國家,並且明確表示永遠不會去美國。但談到中國,他卻毫不掩飾自己的偏愛:「你們聰明勤奮,義大利人太懶,看看現在的發展,中國是未來……」一路上這樣的恭維常常讓人陷入猝不及防的尷尬。

我感覺自己坐上了一趟東方快車,其他乘客都有某種我不具備的共性。「你以為想來朝鮮的都是什麼外國人?」尚老師一再教導我。


熄燈不久,Mary 就來到我們隔間,一個瀋陽大哥白天佔了她的鋪,上車二話不說拖鞋上炕開始吹牛逼,沒想到晚上直接就地躺倒,本傑明交涉無果,只能讓她入鄉隨俗隨便另佔一個再說。


「我真的沒有打算來中國」,Mary 像個講英文的怨婦:「可是去朝鮮非要經過中國」,真是沒見過西方女的悲觀成這慘樣。但顧不上同情,我藉手機亮光瞅了眼上鋪的李曉明,還好已經睡著了,我怕一個澳洲人傷害了另一個澳洲人對中國人民的感情。


早晨入境格外順利,同車廂的中國人和朝鮮人都接受了遠比我們細緻的檢查,金炫成乖巧地跑前跑後溝通,人民軍同志也顯得格外友好。一個在黑龍江插過隊的上海知青阿姨團,卻被吆來喝去地翻了個遍。的確,手機過江之後還能收到丹東的信號,在北大上過一年學的法國人尤金抓住機會連接 VPN,發出一條定位新義州的 Facebook,其他大多數人則連中國電話卡都沒有,也沒有機會習得這種灰色地帶的操作。


平義線鐵路設施極差,列車時速在五六十公里上下,在沿路泥塘中玩水的朝鮮兒童職業地向列車微笑揮手,每到一處車站,都少不了陰森的偉人畫像和殘破的報廢車廂,唯一之前不知道的就是 Mary 和金炫成講解的沿途標語,我終於認識了「一心團結」和「萬里馬」的拼寫。Hartmut 同志沒有加入學習標語的年輕人團伙,他已經拿著一本十多年前在平壤購得的德文版朝語教材開始預習了。



▍沿途的朝鮮火車站


??



▍火車沿線的朝鮮人

▼ 平壤火車站至今還在播放悼念金正日的哀樂。



兩名年輕女嚮導——畢業於金日成綜合大學的小韓和畢業於平壤旅遊大學的小金在站台恭候已久。由於行程臨時變化,我們不能繼續入住金日成綜合大學留學生宿舍,而金亨稷師範大學雖然有幾十名中國官派留學生,但宿舍條件尚不允許接待西方團隊,於是只能被安排在羊角島飯店的其中一層,由大巴車每天往返接送。


從市中區的羊角島前往東大園區的金亨稷師範大學路程並不近,足以在途中互抄作業。儘管如此,每天上學路上還是不乏味,因為活動範圍已經遠超出日常旅行團固定路線,而且司機經常選擇不同路線,照片永遠拍不夠。


小金和小韓不讓拍建築工地,這其實相當於畫了個靶子,大家心照不宣天天盯著工地看,一有機會就拍照。義務蓋樓的人民軍士兵在樹杈充當的腳手架上晾曬軍服。幾乎每棟樓的樓頂都建有燃煤煙囪,說明燃氣一開始就沒有被考慮。參差坑窪的牆面,缺少保暖層的樓板,交工前將一律被塗上彩色,粉飾平壤波瀾壯闊的天際線。



▍平壤天際線



▍燒煤的樓房


▍人民軍蓋樓質量



▍仔細看遠處建築的腳手架


但是,這座油漆之城的馬腳實在太多。且不說鋪天蓋地的發電太陽能板,樓體自身質量也是低破底線,保暖層完全沒有,塗料到處滲水,牆皮脫落處綻開的口子里,形狀不一的磚塊勉強摞成一個平面。


施工之中就已經變形的樓房更多,連金日成廣場周邊的住宅都是滿身補丁歪歪斜斜。居民樓中,除了名片性質的黎明大街、倉田大街和未來科學家大街沿線建築,幾乎全都把單元門開在背街一側,即便個別樓房有沿街單元門,也用一堵單獨的屏風牆小心擋住。


而路邊攤販和棚戶區幾乎都被沿街建築牢牢圍死。如果不能隨處下車,很難靠平壤市內遊覽路線窺探朝鮮人真實的生活。



▍大樓背面的生活


好在我們停留時間很長,自由度也相對較高。只要稍費心思,接觸真實朝鮮的機會還是有,學校就是最好的觀察窗口。朝鮮大學生的假期遠比中國少,整個七月,金亨稷師範大學幾乎都是滿員狀態,我們也沒法被隔離。


朝鮮人特別重視禮儀次序,八點上課,我們從來沒七點五十之後到過教室,都是坐好等老師進來。上課起立互相鞠躬問好都是必須的,和中國不同,朝鮮老師一進門學生就要立刻集體起立統一問好,並不等班長口令。下課也必須起立道別等老師離開教室再收攤,我們這幫人起碼一周過後才能迅速反應同起同坐。留神看了看朝鮮人的教室,也是一樣的規矩。

?



▍我的同學們


學校把我們分成三個班,Mary 和金炫成去了高級班,主要教口語會話,糾正南朝鮮錯誤發音,其餘時間做革命歷史題材的閱讀理解,糾正南朝鮮歪曲宣傳。有一天金炫成課間竄過來給我講「江原道精神」,說了半天就是苦難行軍時期江原道修水電站實現供電自給的故事。


高級班設施也比較高級,在機房上課,單獨配備兩台發電機,但我下課去串門發現沒有一台電腦是插了電的,甚至鍵盤和機箱,機箱和顯示器之間都不連著,這倆人還是和我們一樣用白板上課。



▍無機箱電腦


中級班比較尷尬,刨去高級班剩下的人里有基礎的是英國人 Harrison,之前在北京聚餐沒見到,因為他是從倫敦飛莫斯科又從莫斯科飛北京,最後從北京飛平壤,前兩趟飛機全晚點,積少成多耽擱了整整兩天。Harrison 看過兩百集跑男,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學朝鮮研究。


李曉明肯定有基礎,只要是東亞語文他都愛自己琢磨,連粵語都學,何況是他最愛的偉人國度。一開始以為 Hartmut 大爺也有基礎,畢竟火車上就一路看教材。本傑明跑了這麼多趟朝鮮,領袖像章都有了,而且談過南朝鮮女朋友,應該也不是零基礎。


比較牛逼的是金榮一,劍橋大學本科生,父親是南朝鮮人,母親是荷蘭人,不過母子倆合夥騙他爸說他來的是中國,因為他爸特別不待見朝鮮。

本傑明和 Hartmut 自動縮卵,乖乖待在零基礎班,李曉明、金榮一和 Harrison 去中級班參加測試,一節課後,李曉明和 Harrison 被攆了回來,中級班就成了金榮一的 V-VIP 課堂。


老師也知道他是南朝鮮人,但畢竟拿荷蘭國籍入的境,大家也都樂得糊塗。據他說唯一的不好是作業必須保質保量,畢竟沒人擋拆,天天就查他一個人。課程主要是擴展辭彙加強語法,量特別大,每天感覺就他最累,第五天劍橋高材生就在主體教育威力中倒下,他老師也直接放假一天。



▍教師辦公室,牆上的地圖裡包含南朝鮮


我們基礎班就完全從頭學起了。人手一本草紙印刷的教材,盯著看能看出不少碎木屑。雖然課本印刷質量奇差,但竟然有不少中文注釋,顯然是為中國官派留學生準備的,確實方便不少。



老師是金亨稷師範大學朝鮮語系的副教授,非常負責,從字母開始教起,每節課有固定的單詞和句型,當堂口語訓練要求人人過關。課後也都要背會,第二天集體聽寫,隨機抽人上黑板,現場批改現場丟人。


壓力實在太大,小韓小金就成了課後導師,一到課間就進來答疑解惑,每天送我們回去之後還在大堂陪著寫作業自習。感覺很過意不去,於是我倆每天回房間就躺倒,盡量不麻煩人家。



▍朝鮮語基礎教材和敬愛的老師



▍當堂聽寫


每天上午四節課,下午外出參觀或者選修朝鮮舞跆拳道,逢周三去金日成綜合大學聽政治講座。


能自己在校園裡轉悠的其實就是課間,我基本都四處亂晃,發現朝鮮人的教室里沒有空調扇,電扇也比我們少。到校第一天,小韓和小金就現場組裝了兩台電扇放在我們教室,加上原有的電扇和空調扇,中午之前並不是特別難熬。


我們教室里放幻燈片用的電視倒是標配,朝鮮學生的課堂上也普遍不太寫板書。不過他們的教室很擁擠,不誇張說和傳銷班差不多,不知道是臨時開了什麼課還是長期這樣,夏天上課全都開著門通風,經過門口就能聞見高中理科尖子班那種味道。



▍遠處樹背後的小樓是我們學舞蹈和跆拳道的體育館



▍練功房,我在這學會了阿里郎團體舞里的幾個動作



▍學校辦社會——金亨稷師範大學幼兒園


教學樓里到處是牆報,主要是韓戰期間的照片配上反美標語,再就是國內科技領域最新突破和校內先進集體,好人好事。偶爾也有國際新聞,但全與美國相關,都配黑白照片。後來在勞動新聞上檢索到一張金亨稷師範大學師生集體學習國際新聞後憤然誓師的照片,背景就是樓道里這些宣傳畫。畢竟我們也辦過手抄報,確實沒必要大驚小怪。



▍教學樓里的牆報


真正嚇我一跳的是每層樓正中央休息區擺的巨型煙灰缸,這其實是一件傢具,木頭做的,九個肺大小。當時真是感受到了男同志們枯燥鬱悶的生活。



▍巨型煙灰缸


學生們看著狀態還行,普遍沒瘦成教員那樣。有些班級人手一台 ThinkPad,上課自己拎去教室,觀察了一下人人都有,而且電腦包都一樣,懷疑是配的。手機絕對是自己的,節節課間有人出來打電話,學生用翻蓋功能機的居多,也見過有人拿 iPhone 玩植物大戰殭屍。


比較納悶的是看見碼農班上機之前在大教室學理論,機房操練起來也是兩三人輪一台電腦,完事還得給電腦蓋上紅布,不知道之前人手一台筆記本的是啥專業。從主教學樓一樓後門繞出去是「語音教室」,就是中國九十年代學的那種英語機房,設施很舊但聽的東西都是美國錄音,當堂演講的學生口語很好。



比較慘的是理工科學生,實驗室除了水龍頭基本啥都不齊,展板做了一大堆,介紹的也都是國外過期邊角料。有一次實在忍不住竄進去擰了一下水龍頭,沒水。



倒不是我小人之心,早就發現外國人吃喝玩樂的地方都有水,普通朝鮮人占多數的公共設施八成沒自來水。金亨稷師範大學每一棟教學樓的廁所都有一個水泥拖把池,猜測是後來為限時供水砌的,每天早上攢滿半清不濁一池水,上浮一隻瓢,洗手沖廁所都靠它,這種衛生條件肚裡不長蟲幾乎不可能。


供電也是一樣,每天上課幾乎都要停電一兩次,剛開始老師表情比較尷尬,但我們都比較有教養,裝作什麼也沒發生。樓里的電梯早就廢棄了,在朝鮮經濟最好的七十年代,設計者留夠下了足夠多的電梯,足夠多的自來水龍頭,現在看起來都是傷疤。



往生的領袖在校園內比活人享受更多資源。教師辦公室書架幾乎被領袖著作塞滿,專業書籍只佔很少空間。領袖雙人像、單人像、頭像佔據所有公共空間的最顯要位置。


每間教室黑板正上方都要三幅略微前傾的照片,從左到右分別是金日成、金正日和懸掛稍低的父子合影。拿手機拍板書可以,但一定要 Full Image,把領袖拍歪、拍虛、斷頭都不行。



▍這樣拍照是不對的


每棟樓一進門都是一張巨幅領袖像,如果只畫了一個人就用一台電扇吹著,兩個人就一左一右各放一台電扇,哪怕領袖站在風雪交加的白頭山頂。



金亨稷師範大學比較特殊,不僅有兩位領袖的畫像,還有金日成父親金亨稷的紀念石碑,碑文是一篇題為「志遠」的格言訓示,因為主體化徹底的緣故,「志遠」是極為罕見的漢字,也是金亨稷師範大學的校訓。



▍志遠碑


待遇介於神和人之間的是外國人,我瞎逛的時候碰見幾個去小賣部買烤腸,趕緊搭話。一問才知道都是山東大學和大連外國語學院的,國內往朝鮮派公費留學生的大學不多,就我所知延邊大學和北大也有一些。


我問他們都是學啥專業的,「來這還能學到啥,不就朝鮮語唄」,一個男生答。又問了問平時出門有啥限制,回答說想去哪都行,但有時候會被人民軍攔下來盤查,得帶好學生證。出門主要靠步行和地鐵,有軌電車太擠太慢,一般不坐。


留學生都能自費安裝網路,能看的東西比國內還多,「肯花錢的話英雄聯盟也能打」。普通朝鮮人用光明網當然不能體會這種福利。住宿條件也遠比朝鮮同學好,不僅硬體設施儘力高配,還配備政治可靠的「同宿生」隨時關心幫助。


金日成綜合大學翻修留學生宿舍期間,校方甚至安排留學生直接住在倉光山賓館。平時學校還會組織去光復商業中心採購生活物品,外出參觀旅行。



▍朝中合營的光復地區商業中心


雖然師大有不少中國留學生,但可能課間都不太單獨出去亂竄,或者是我染了紅頭髮的緣故,一離開教學樓總被朝鮮學生盯著看。反正他們看我我也看他們,互相感受簡單直接的好奇心,其實特別坦誠。


他們從小學到大學都穿校服,大學生上身穿白襯衣,女生穿黑色短裙,男士打紅色領帶,基本都很乾凈得體,說實話比人大附中校服體面太多。男生還有帽子,進教室之後整整齊齊掛在專門的衣帽鉤上,印象中內閣總理朴鳳柱特別喜歡戴同款帽子。


比較有意思的是髮型,男生選擇特別多,只要是短髮差不多都可以接受,五花八門的,反而是女生幾乎只留一種後腦勺颳得特別高的沙宣頭,我覺得不好看。




和金日成綜合大學比,師大親民到泥土裡了。給我們開的體育活動課,一節收費五歐元,還動員幾個學生陪著練,我們沒人報名的話他們也不綳著也不撤,就地放羊。有次我想去旁邊桌借個乒乓球拍,朝鮮學生竟然不借,結果管國際交流的老師過去人攆走拍子奪過來,這絕對不是演員。



▍就是他們拒絕了我


我們去上學的時候正好趕上蓋新樓,泥瓦匠和人民軍建築突擊隊幹活狀態沒啥區別,牆砌得歪歪扭扭,沒事就打牌曬太陽。金亨稷格言碑前面居然讓他們開了塊菜地,收穫還應該不少,一樓很多教室窗台上都晾著大白菜。感覺方方面面就是得過且過怎麼舒服怎麼來。



▍白菜和鞋晾在一起


金日成綜合大學就完全不同,有特權階級的樣子。上世紀六十年代,金大就建成了二十多層高的教學樓,加上朝鮮大學普遍依山而建,極有氣勢。校園規模和硬體設施也遠非其他學校可比。一進校門就能看見遠處山坡上巨大的青年金正日銅像。


據說金正日是黃長燁單獨上門指導的,並沒有真在金大上過課,但從七十年代官方宣傳「黨中央同志」開始,學校就重新發明了金正日的就讀班級、在校事迹和上萬篇論文。光明星絕不輕易隕落,今天的學生和參觀者進入校門,第一件事還是向這位知名校友鞠躬。反倒是金日成銅像偏居山下側位。



▍金日成綜合大學


在師大,沒人帶我們參觀,甚至課間都不太願意讓我們離開教室(這話他們當然不好明說),而在金大,參觀項目一個接一個,主體民族的最高學府非把你看服了不可。


印象比較深的是新數字圖書館,一進門就是第三代偉人頂風冒雪站在白頭山上,畫風和中國網上那些惡搞圖片差不多,但朝鮮師生路過照樣鞠躬毫不含糊。可惜我們去得不巧,工作人員說每逢周三檢修設備,所以沒人在使用圖書館,下次有朋友遇到類似理由記得幫我看看是不是周三。



▍沒錯 就是這張


游泳館倒是有人使用,但地上一滴水都沒有,游泳玩滑梯的兩個大胖丫頭是我們在門口換鞋的時候才急急忙忙跑進去的,手機還留在大廳里。我們一拍照就撩起浪花沖這邊跳躍揮手,看得我直冒雞皮疙瘩,以為進了海豚館。




▍地上一滴水都沒有


我們在金日成綜合大學總共聽了三次大課,第一周是個瘦瘦的哲學系中年男老師講主體思想,完全念稿,小韓逐句譯成英文。我基本睡過去,課下發現不少同學竟然記了筆記,尤其是金炫成,感覺已經被說服了,一副想馬上干點體力活的架勢。


第二周是個鑲金牙的文學系胖男老師講朝鮮語歷史,說朝鮮語是世界上最科學的語言,是完全獨立自主的語言,並不存在外語借詞,就差說主體民族的車輪也是獨立發明的。


第三周是個歷史系的女老師,講了不少朝鮮民俗,包括冷麵怎麼晾怎麼剪,非常實用。Mike 提問說為什麼只有女性穿民族服裝,男性不穿,老師回答其實也鼓勵男性穿,男同志穿上民族服裝也好看云云。但真實原因恐怕是外國人接觸到的朝鮮女性大都是服務員。


▼ 主體思想講座



金大的政治學習也比師大多,動不動就在樓里集會,學生全都席地而坐,但手抄報宣傳畫明顯不如師大多。學生的狀態比較鬆散,皮膚比師大學生白,能感覺到有種主人翁的從容感。很多人見到我們會很自然地揮一揮手,看起來相當見過世面,女生化妝的比例奇高,髮型也不那麼死板。


我懷疑儘管都是特權地區特權學校,但金大與其他大學之間可能存在難以跨越的結界。這一點在小韓和小金身上也可以得到印證,小韓是金大學生,用 iPhone 6,妝容皮膚完全看不出苦難行軍痕迹,英語能達到同聲傳譯水平。平壤旅遊大學出身的小金則使用千里馬手機,多多少少還是能看出是朝鮮人,英語也稍遜於小韓,跟金炫成聽南朝鮮歌曲的時候不是很放得開。



▍金大樓道內的政治集會


這是朝鮮魔幻之旅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見今天的頭條文章。


想聽史里芬親口講述朝鮮的更多細節,歡迎點擊以下鏈接,收聽史里芬在大象公會音頻節目「故事 FM」錄製的《我去朝鮮上大學》系列: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大象公會 的精彩文章:

有些魚的魚生理想就是——變性|大象公會
澳大利亞足球運動中的族群政治|大象文摘

TAG:大象公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