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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所見的人間關懷

《詩經》所見的人間關懷

戴璉璋,當代新儒家代表人物之一,台灣師範大學資深教授,台灣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兼任研究員

原載《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

2014年第6期

《詩經》之為「經典」,與後世一般詩集不同。它所反映的生活樣態具有代表性,它所表達的人間關懷屬於一種原初典型。兩千多年來,人們吟詠這裡的詩篇,都會有所興發,進而有所感悟。《詩經》中表達基本關懷與終極關懷的代表性作品,勾勒出先民生計與情愛方面的意趣與憾恨,據此而描述其個體關懷與群體關懷的特色,並且抉發其中所蘊含的終極關懷。經由詩篇的流傳、孔門師弟的體證,《詩經》所呈現的終極關懷,成為儒家人文教化的核心,指引著華夏子民安身立命的途徑。

關鍵詞

詩經;生計;情愛;個體關懷;群體關懷;終極關懷

《詩經》,是華夏民族最早的詩歌總集。這裡收錄了西周初年到春秋中葉的一些民間歌謠、宮廷樂歌以及宗廟頌辭,共305篇。這些詩篇,全面呈現了周代前期500多年各階層的生活樣貌。詩人們運用文學手段,真摯地表達了所見、所聞、所思、所感,生動地反映出各色人等的喜、怒、哀、樂。《詩經》中的早期作品距今已有3000多年,晚期的也有2500多年。時間相隔這麼久遠,詩人們所運用的語言文字、所描述的生活情事、所喻示的意趣思想,對於我們難免會顯得陌生而不易索解。我們要能順遂地進入《詩經》天地,真切地有所感受和體會,就不能不講究解讀的方法。宋儒朱熹對此提出三個要點,值得注意:「章句以綱之,訓詁以紀之;諷詠以昌之,涵濡以體之;察之情性隱微之間,審之言行樞機之始。」[1](P2)

憑藉章句、訓詁來了解語意,通過諷詠、涵濡來體會情味,這可說是《詩經》讀者的共識。除此以外,朱子認為還要進而作省察審核的工夫。這工夫,落實於內心深處,作用於「情性隱微之間、言行樞機之始」。這對一般讀者而言,恐怕是不容易做到的,或許還會有人提出懷疑:真有這個必要嗎?朱子所說,顯然是針對《詩經》之為經典,而指出讀者該有的作為。所謂經典,乃是「恆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2]它不只是一套抽象的理論,還要落實在人們具體生活中起主導作用;它也不只是一些增進見聞的知識,還要觸動人們心弦,引發共鳴,導引人們沈思,獲致感悟。《詩經》之為經典,與後世一般詩集不同,它所反映的生活樣態,有代表性,它所表達的人生關懷,屬於一種原初典型。這裡有「至道」,可開展人文之「鴻教」。當代讀者怎麼擺脫往日經教的迂闊、時俗學風的膚淺而開闢新徑,適切地掌握其中義理,醞釀為自己安身立命的資糧呢?筆者遵循朱子途徑,提供一得之愚,或可為《詩經》的現代解讀拋磚引玉。

一、基本關懷釋例

(一)生計的情致與不平

1.《豳風·七月》

(1)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三之日於耜,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饁彼南畝,田畯至喜。

(2)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3)七月流火,八月萑葦。蠶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猗彼女桑。七月鳴鵙,八月載績。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

(4)四月秀葽,五月鳴蜩。八月其獲,十月隕萚。一之日於貉,取彼狐狸,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載纘武功,言私其豵,獻豜於公。

(5)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戶。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

(6)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夫。

(7)九月築場圃,十月納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麥。嗟我農夫,我稼既同,上入執宮功。晝爾於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穀。

(8)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於凌陰。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九月肅霜,十月滌場。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3]。

周,是華夏農業文明創建的朝代。遠在堯舜時期,周人祖先棄,即以農業專長被任命為后稷,封地在邰(今陜西武功縣)。後世公劉繼起,仍以農耕的祖業建立基地,豳(今陜西旬邑、邠縣一帶)即為公劉所開發。公劉後人,古公亶父、季歷、文王祖孫三代,都是在農業基礎上,厚植實力,積德行義,使封國日益強大。後繼的武王才能一舉滅商,建立王朝。

《七月》這首詩,描述豳地農民四時生活的情況。裴普賢說:「《豳風·七月》第一章前段言衣,後段言食,即以衣食二事提挈全詩。二章至五章接言衣,六至八章接言食。寫衣是春蠶秋績,冬獵取獸為裘。寫食是春耕夏實秋收冬藏。每章在時序月令的進展中夾敘雜事,點染眼前景物,末尾以祭祀飲酒頌禱作結,寫來錯落有致,所以詩雖長無平淡呆板之感」[4]。

衣食之事,的確是人們生計所基本關懷。《七月》作者,以時節推移為主綱,娓娓道出豳地農村人們謀求衣食的生活情貌。他夏曆、周曆並用①,既增添了修辭變化,也反映出周初改朔,但農民仍依夏曆行事的實情。農村生活與自然密切相關,秋風一起,就想到要準備冬衣,春陽溫暖,即忙著下田耕種。聽到倉庚(黃鶯)歌唱,要採桑養蠶, 鳥(伯勞)啼鳴,則績麻紡紗。仲夏夜晚,有斯螽(蚱蜢)②、莎雞(紡織娘)鳴奏相伴,秋天則換成蟋蟀,當牠一步一步遷入屋內床下,就該警覺寒冬來了,趕快塞好北窗,門戶也要塗泥,才能抵禦冷風入侵。農村生活就是這樣,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整年辛勞,獲得溫飽,就要感恩,按時祭祀是大事,既感謝天生地養,也感激祖德流芳;美酒佳肴,歡慶豐年,舉杯互祝「萬壽無疆」!

方玉潤《詩經原始》,對《七月》一詩有極高評價。他說:「今玩其辭,有樸拙處,有疏落處,有風華處,有典核處,有蕭散處,有精緻處,有凄婉處,有山野處,有真誠處,有華貴處,有悠揚處,有莊重處。無體不備,有美必臻。晉、唐後,陶、謝、王、孟、韋、柳田家諸詩,從未見臻此境界」[5](P671-672)。

方氏的讚歎,出自他本人諷詠、涵濡的心得,初學者未經再三咀嚼,不易領會。方氏認為:「讀詩當涵泳全文,得其通章大意,乃可上窺古人義旨所在。」[5](P20)《七月》的通章大意,可從農村生活特別重視天時、地利與人和這三方面來揣摩。作者對季節變化的敏銳感應,對大地生態的仔細觀察,以及對人間互動的真切表述,都成功地刻畫出農人生計的真實情貌。詩人的刻畫,3000年來一直引發共鳴。讀者吟哦間,可以分享其中鳥語蟬鳴、稻香瓜甜。祥和安泰的田園總是人們徜徉生息的原鄉。

2.《魏風·伐檀》

(1)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2)坎坎伐輻兮,寘之河之側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億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3)坎坎伐輪兮,寘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淪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鶉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6]

魏,在今山西芮城東北。朱子說:「其地陋隘,而民貧俗險。」[1](P43)《魏風》七篇,「多怨怒之音。」[7]如《園有桃》,是士子對時政的憂嘆;《碩鼠》是庶民對貪官的怨恨。《葛屨》是縫衣女對貴婦的譏刺;而《伐檀》則是工匠對剝削者的不平。他們終年辛勞,難得溫飽,而貴族卻是不勞而獲,坐享其成。他們質問這些養尊處優、作威作福的「君子」,「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忿忿之情已不能局限於《詩經》常見的四字句來表達,七字句、八字句才可以宣洩胸中積恚。通過吟詠,還可發現:這裡「廛」、「貆」押韻。二三兩章的「億、特」「囷、鶉」也一樣。因此「不稼不穡」要與後面的七字句一氣相貫,「不狩不獵」與後面的八字句也一樣。這樣吟誦,這股不平之氣會呈現剛勁之勢,可以感受到工人們的質問隱隱然蘊涵一種反抗精神。更值得深思的是,這種不平恚憤在人間社會似乎很難消失。2000多年來,制度一再更改,我們仍可發現尸位素餐的人物總會以不同的姿態出現在種種場合。

(二)情愛的溫厚與涼薄

1.《鄭風·女曰雞鳴》

(1)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雁。」

(2)「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3)「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8]

程俊英說:「這是一首新婚夫婦的聯句詩。詩用對話、聯句的形式,表現了一對新婚夫婦情投意合、歡樂和好的家庭生活。詩的對話和聯句形式,給後世詩歌影響很大,可尊為聯句詩之祖。」[9](P150)這詩的對話,只在開頭兩句標明說話者身份,後文就全讓讀者依語意、口氣來分辨。後人乃有不同解讀。程俊英認為第一章三、四兩句及第二章全部為妻子所說;第一章五、六兩句及第三章全部為丈夫所說[9](P149-150)。這種讀法,最能彰顯夫妻間的溫厚情愛,意味深長。妻子一聽到丈夫說要去「弋鳧與雁」,便說會替他烹調美味,兩人一起飲酒享用。嚮往著在這樣的日子中白頭偕老,共享琴瑟和鳴的情調。丈夫被這溫婉的訴說所感動,也說出心底的話。「知子」三句,是全心領受綿綿情意的表白,「雜佩」三句,則是真誠回報日久天長的許諾。這詩三章,各有獨特風格,諷詠全篇,可以在平實的對話中感受到濃濃的情意。夫妻間彼此關愛、交光互映的生活情調,不就是幸福人生的基礎嗎?

2.《衛風·氓》

(1)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至於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

(2)乘彼垝垣,以望復關。不見復關,泣涕漣漣。既見復關,載笑載言。爾卜爾筮,體無咎言。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3)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於嗟鳩兮,無食桑葚。於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4)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5)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於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6)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10]

《氓》這首詩,訴說一位女子不幸婚姻的遭遇。她品嘗過戀愛的滋味:「不見復關,泣涕漣漣。既見復關,載笑載言。」用情之深,近乎痴迷。婚後,她操持家務:「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忙碌辛勤,弄得昏天黑地。青春歲月不經意地揮霍,不過三年,對方竟然變心:「士也罔極,二三其德。」「言既遂矣,至於暴矣。」反反覆覆,玩弄感情;惡形惡狀令人傷心。說什麼「及爾偕老」,那記得「信誓旦旦」。當初蚩蚩然憨厚的小伙,原來竟是沒有分寸、不知反省的妄人。這種婚姻,這樣的日子,無限辛酸,哪有止境!

裴普賢說這首詩「真是兩千六七百年前一篇感人傑作,也是在兩千六七百年後的今日社會還照樣搬演著的悲劇。」[4](P189)詩人捕捉人間實情,往往在具體事件中寓有普遍義蘊。《氓》之所以能超越時空局限,至今仍然撼動人心,就因為這裡的情感波瀾還在我們身邊洶湧。

生計與情愛,永遠是人們不可或缺的基本關懷。《詩經》作者引導我們感受到《豳風·七月》的祥和氛圍,也讓我們聽到《魏風·伐檀》的抗議心聲。人間既有《鄭風·女曰雞鳴》的和樂家庭,也有人搬演《衛風·氓》那樣的婚姻悲劇。當我們正視人生百態,了解種種人間實情,是否會有進一步的省思,並自我提升呢?答案是肯定的,人間實情的了解越全面,隨之而有的省思就越深刻,自我提升的動力也越強勁。

二、終極關懷釋例

(一)個體關懷的極致

《大雅·抑》:

(1)抑抑威儀,維德之隅。人亦有言:「靡哲不愚。」庶人之愚,亦職維疾,哲人之愚,亦維斯戾。

(2)無競維人,四方其訓之。有覺德行,四國順之。吁謨定命,遠猶辰告。敬慎威儀,維民之則。

(3)其在於今,興迷亂於政。顛覆厥德,荒湛於酒。女雖湛樂從,弗念厥紹,罔敷求先王,克共明刑。

(4)肆皇天弗尚,如彼泉流,無淪胥以亡。夙興夜寐,洒掃庭內,維民之章。修爾車馬,弓矢戎兵,用戒戎作,用逷蠻方。

(5)質爾人民,謹爾侯度,用戒不虞。慎爾出話,敬爾威儀,無不柔嘉。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

(6)無易由言,無曰:「苟矣,莫捫朕舌」,言不可逝矣。無言不讎,無德不報。惠於朋友,庶民小子,子孫繩繩,萬民靡不承。

(7)視爾友君子,輯柔爾顏,不遐有愆。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無曰:「不顯,莫予雲覯。」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8)辟爾為德,俾臧俾嘉。淑慎爾止,不愆於儀。不僭不賊,鮮不為則。投我以桃,報之以李。彼童而角,實虹小子。

(9)荏染柔木,言緡之絲。溫溫恭人,維德之基。其維哲人,告之話言,順德之行,其維愚人,覆謂我僭,民各有心。

(10)於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攜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借曰未知,亦既抱子。民之靡盈,誰夙知而莫成。

(11)昊天孔昭,我生靡樂。視爾夢夢,我心慘慘。誨爾諄諄,聽我藐藐。匪用為教,覆用為虐。借曰未知,亦聿既耄!

(12)於乎小子!告爾舊止。聽用我謀,庶無大悔。天方艱難,曰喪厥國。取譬不遠,昊天不忒。回遹其德,俾民大棘[11]。

朱子《詩經集傳》為《抑》作注說:「《楚語》左史倚相曰:『昔衛武公年數九十五矣,猶箴儆於國曰:自卿以下,至於師長士,茍在朝者,無謂我老耄而舍我。必恭恪於朝夕以交戒我。……於是作《懿戒》以自儆。及其沒也,謂之睿聖武公。』韋昭曰:『「懿」讀為「抑」。』即此篇也。」②

衛武公名和,約生於周厲王十七年,卒於周平王十三年(約公元前861~758年)。他繼兄長共伯余而為衛侯,即位後致力於國人的安和與團結。在周幽王被犬戎所殺時,又率兵助周平戎,建立大功。周平王乃提升他爵位為「公」④。

諷詠《抑》這首詩,我們可以感受到衛武公在求致個體生命之完美上有強烈意願。他自我期許很高,作為一個君主,要展現鴻圖大略以安邦定國,要拿出深謀遠慮來指引臣民(「吁謨定命,遠猶辰告」)。這就務必使自己成為一個明智的「哲人」,但卻不可有「哲人之愚」:「不知臧否」,「荒湛於酒」,「迷亂於政」。這又務必修養自己的德行:從整飭威儀到謹慎言談,從獨處室內到接待人物,從治理內廷到戒備外敵,以及祖德的紹繼、天命的敬畏,處處都須檢點,時時不可懈怠。這修養工夫,直達內心深處:「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無曰:『不顯,莫予雲覯。』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徹里徹外由一「敬」字概括。敬,出於自愛自重。敬,使人發心動念不敢恣肆,也使人俯仰天地惕然自斂。自斂積蓄了創發的動能,戒慎有助於是非的辨識。於是敬提升了個體關懷的層面,激發出歸於至善的願力,終極關懷的藍圖豁然顯現,引導人上達無限之境。

人畢竟是有限的存在,在上達無限過程中,怠惰時或有之,差錯也常難免。嚴格自律者,因此必然有所自責。《抑》這首詩,對武公的自戒自責有極真摯而生動的描寫。詩人從第三章起就以第一人稱、第二人稱的口吻營造真我對俗我的諄諄訓誡,呈現武公的自律、自責。試看第十章:「於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攜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借曰未知,亦既抱子。」責求之懇切,規勸之殷勤,令人感到面對長者的凜然。接著再看第十一章:「視爾夢夢,我心慘慘。誨爾諄諄,聽我藐藐。匪用為教,覆用為虐。借曰未知,亦聿既耄。」爾我對舉,嚴辭責備,叩人心坎,令人又有面對嚴師的汗顏。最後一章,語氣趨緩,卻又指出「天方艱難,曰喪厥國。取譬不遠,昊天不忒。回遹其德,俾民大棘。」民生困急,邦國淪亡,深深的憂患,驅使耄耋之年的武公,兢兢業業,不敢懈怠。「天方艱難」,「昊天不忒」,敬畏天命的情懷,驅使耄耋之年的武公,戒慎恐懼,始終不渝。

《詩經·衛風·淇奧》據說是詩人讚美武公的作品。說他的學養,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功力;寫他的儀錶,有「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的風采;提到他的成德,則說像金、錫那樣精純,像圭、璧那樣溫潤。早年的武公,「瑟兮僩兮,赫兮咺兮」讓人景仰;後期的他,「寬兮綽兮」,「善戲謔兮」,顯得親切而風趣。武公嚴謹的自戒,不懈的修為,造就了完美的君子人格,也使受惠的國人永遠懷念。

(二)群體關懷的極致

《大雅·文王》

(1)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有周不顯,帝命不時。文王陟降,在帝左右。

(2)亹亹文王,令聞不已。陳錫哉周,侯文王孫子。文王孫子,本支百世。凡周之士,不顯亦世。

(3)世之不顯,厥猶翼翼。思皇多士,生此王國。王國克生,維周之楨。濟濟多士,文王以寧。

(4)穆穆文王,於緝熙敬止。假哉天命,有商孫子。商之孫子,其麗不億。上帝既命,侯於周服。

(5)侯服於周,天命靡常。殷士膚敏,祼將於京。厥作祼將,常服黼冔。王之藎臣,無念爾祖。

(6)無念爾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宜鑒於殷,駿命不易。

(7)命之不易,無遏爾躬。宣昭義問,有虞殷自天。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儀刑文王,萬邦作孚[12]。

這首詩,追述文王肇造周邦的德業,人們多認為是周公所作。根據相關文獻可知,文王一生勤勉,早年參與開墾、種植工作,對於生計之艱辛、民間之疾苦,充分了解。他中年繼位為西伯,不敢耽於逸樂,全心全意關懷小民,照顧孤苦無告的人,明德慎罰,力求全民安和樂利⑤。他結交很多賢士,如呂尚、閎夭、散宜生、南宮括、泰顛及虢叔,都成了他得力的左右手⑥。大家齊心協力,在政務上表現出正德、利用、厚生的輝煌成績⑦。據說鄰近的虞、芮兩國,因爭奪田地而糾紛難解。他們的國君來周請求評斷,入境之後看到耕者讓畔,行者讓路,老者處處有人幫助,兩人感到慚愧,從此平息爭端⑧。

周人認為文王是他們受天大命振興邦國的君王⑨。文王之所以能承受天命,當然是由於他敬德行義。而他之所以能終其一生不懈不已地操持德義,動力根源則在對天命的虔誠敬畏。這是農業文明長期積累的信念,也是夏、商兩朝興亡歷史的教訓,而且還是太王、王季以來周人代代相傳的祖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是他們的座右銘,「命之不易,無遏爾躬」是他們的自我警誡。雖然「上天之載,無聲無臭」,「亹亹」「穆穆」的文王借著永不懈怠的敬德,可以獲致上天的昭示:「帝謂文王:『無然畔援,無然歆羨,誕先登於岸。』(不要跋扈自傲,不要慕外貪得,應當優先平理獄訟事件。)」「帝謂文王:『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不長夏以革;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我所眷念在明德,待人不要疾言而厲色,別靠鞭撲來樹威;不要刻意去謀慮,一切放下順天則。)」⑩這些上天的昭示,並非通過繁複的宗教儀式而降達,乃是出於文王至誠無息的覺識。這些昭示,並不直接陳述皇天的恩典,只是指點人間事務應然的大端。這些指點,雖然標為「帝謂文王」,其實又何嘗不可說是文王的自告自誡。不過詩人的說法畢竟有他的用心,「帝謂文王」既標示這是敬畏天命的效應,同時也凸顯出這些昭示的神聖性、定然性。人的自告自誡只具應然性,轉為上天的指示,就使應然兼具定然。如果說應然出於道德意識,那麼應然且又定然則兼具道德、宗教意識。應然必須有識有知,提升到應然而定然之後,才能「不識不知」。這不識不知,當然不是愚 無知,它是有識有知的一步自我提升、一步辯證發展。必如此才能不陷於小識小知,不執著為一偏之見;必如此才能開顯大智慧。詩人用「順帝之則」來表示這一絕對自由的心境,來指點群體關懷的極致所蘊涵的終極目標。

三、結 論

《詩經》,這部周人的詩歌總集,載錄了華夏農業文明重要發展時期人們生活上所展現的種種情態、景物間所觸發的種種意想。這305篇作品,長期流傳,膾炙人口。人們或低聲吟哦,或高聲演唱,總能在這裡咀嚼出雋永的情味,體會到深刻的道理,所以它不同於一般詩集,它是經典。筆者遵循朱子指示的門徑,選擇具有代表性的詩篇,作出解說,期能為《詩經》義蘊引一端緒。

周人的基本關懷,無論是生計或情愛,300篇中佳作很多。本文所舉,只是選樣。相隔二三千年,這些作品在我們諷詠中仍然生動真切,足以引發共鳴。《豳風·七月》、《魏風·伐檀》所描述的生計狀況,《鄭風·女曰雞鳴》、《衛風·氓》所刻畫的情愛樣貌,都可認為是華夏子民生活的原初典型,它們不但有代表性,而且也具啟發性。

300篇中表達個體關懷與群體關懷的作品也不少,本文選取《大雅》的《抑》與《文王》,意在據以勾勒周人內心的一種終極關懷。相隔二三千年,這些詩句我們如能「涵濡以體之」,而且「察之情性隱微之間」,它們仍然鮮活有力,足以提振一往向上求致美善的心志。無論是《抑》或《文王》,由個體關懷、群體關懷的極致所開顯的終極關懷,是同一類型,都以止於至善為終極目標。這至善,不是一個靜態的定點,它在變動不居的事物中呈現;它不以客觀絕對的姿態展示,只在物我互動感通中彰顯。這感通,關鍵在於主體心靈的價值意識。這價值意識的強度,與基本關懷、個體關懷、群體關懷的深度成正比。情深而文明,意篤而義切,關懷極致,轉出止於至善的宏願,激發超越有限、上達無限的潛能。於是自勉自誡,敬天愛人,誠敬之德貫徹始終,永不止息。所以這樣的終極關懷,必涵一亹亹不已的工夫。不已由於精誠,精誠所以不已。人在不已中完善基本關懷,也在不已中成全個體關懷與群體關懷。這樣的終極關懷,在「赫兮咺兮」「寬兮綽兮」的「有斐君子」那裡體現,也在「永言配命,自求多福」的穆穆聖王那裡體現。經由詩篇流傳,孔門師弟,也體證了這樣的終極關懷。從此它成為儒家人文教化的核心,指引著華夏子民安身立命的途徑。

註:

① 詩中「七月」、「九月」等為夏曆,「一之日」、「二之日」等為周曆。「一之日」當夏曆十一月,「二之日」當夏曆十二月,「三之日」當夏曆正月,「四之日」當夏曆二月。「蠶月」指夏曆三月。

② 程俊英:《詩經譯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271)屈萬里:《詩經釋義》(台北:華岡出版部,1967.111)則說:「斯螽,或謂即〈周南〉之螽斯,或謂非是,未詳。」

③ 朱熹:《詩經集傳》(台灣明啟書局,1952.141)按朱子所引,見於《國語·楚語上》。引文與今所見《國語》之載錄稍有出入。

④ 據《史記·衛康叔世家》。按:《史記》稱武公弒兄自立。司馬貞《索隱》認為「此說非也。」參見司馬遷:《史記》(卷37),台北:藝文印書館,1955.2-3。

⑤ 參見《尚書》之「無逸」、「康誥」。

⑥ 參見《尚書》之「君奭」。

⑦ 《國語·周語上》:「穆王將征犬戎,祭公謀父諫曰:『……先王之於民也,懋正其德而厚其性,阜其財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鄉,以文修之,使務利而避害,懷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國語》(卷1),台北:里仁書局,1980.1。

⑧ 參見《詩經·大雅.綿》:「虞芮質厥成,文王蹶厥生。」《毛傳》。

⑨ 參見《尚書》之「大誥」、「康誥」。

⑩ 《詩經·大雅·皇矣》,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註疏(卷16之4)(卷16之4)第9、13頁。釋文參考《詩經釋義》,第216、217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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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註疏(卷8之1)[M].台北:藝文印書館,1955.7-25.

[4] 裴普賢,靡文開.詩經欣賞與研究[M].台北:三民書局,1964.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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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屈萬里.詩經釋義[M].台北:華岡出版部,1967.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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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程俊英.詩經譯註[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10] 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註疏(卷3之3)[M].台北:藝文印書館,1955.1-7.

[11] 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註疏(卷18之1)[M].台北:藝文印書館,1955.8-19.

[12] 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註疏(卷16之1)[M].台北:藝文印書館,1955.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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