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封蘇州河(民間故事)
記憶中,H鎮2002年的第五場雪下得很大很大。晚自修後,我和二才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里。他鼻尖兒凍得通紅,我眉毛上掛了霜。
「哥,你說這裡邊兒……一次,多少錢?」二才湊近我,壓低聲音問,眉毛一挑,露出一個壞笑。「我哪知道,要不,你推門問問去?我可不等你啊。」
「哥,你說……她們過年,不回家嗎?這大過年的……有人來這兒嗎?」他神情變得嚴肅起來,甚至有些「憂國憂民」的意味。
那一年,不到一里長的民安路突然多了十幾家臨街商鋪,髮廊,足道,按摩店,不同的門臉和牌子,屋子裡亮著一樣曖昧的粉紅色燈光。那一年,二才正讀高三,他晚上回家的時候,總是我到路西口去接他,一起走回家,因為那條民安路向來不太平。應該是整天埋在書山題海,實在沒什麼樂趣,所以每晚走路時,他都說個不停,胡茬泛著青的他有一雙黑亮亮的眼睛,連說句粗話都會臉紅,但總是喜歡和我說一些不著調的東西。
寒假前的最後一個晚課,我在家裡和爹下棋殺得興起,不打算去接二才。娘擔心他,穿上外套就要出門。「你莫去,半大個爺們兒了,還能被人拐跑了不成。」爹說。「是啊娘,二才機靈著呢,你還是在家給他熱飯吧」我也附和著。
十點半了,門口依然沒什麼動靜,大吊鐘響了十一下,二才踩著最後一聲兒進了家門。臉膛紅通通的,只穿了件毛衣。「這孩子,咋回來這麼晚!大衣扔哪兒去了?」娘一邊兒給他撣身上的雪,一邊兒嗔怪著。「忘學校了。」
「胡說,這麼冷的天,能忘衣服?」
「你還不信我?下課晚,著急往家跑,忘桌斗里了。難不成我給了哪個姑娘了,爹?」聽二才這麼一說,爹樂了,「去去去,快吃飯去!」
第二天一早,二才拉我走到屋外。
「哥,借我件兒棉襖!」
「幹啥?」
「回學校拿衣服身上不得穿件兒啊!」他穿上我的皮衣就走進了飛雪的清晨。可是下午回來的時候,身上穿的還是我的皮衣。他說是學校換了開門人,他磨破了嘴皮也不給開門。我也知道他一直喜歡我那件皮衣,那就讓他穿著吧。
三天後,他把我的皮衣扔回給我,把自己那件破外套穿回身上,還一臉神氣。我看出來那衣服洗過,應該真的是披給哪個姑娘了,不過沒追問。
小半年後,二才高考放榜,進了市前十,全家人都很開心。可是填報志願的那幾天,家裡卻鬧得雞飛狗跳,爹天天念叨二才,娘也沉著臉,我夾在中間不知說什麼好,二才一門心思要去蘇州,無論誰勸,無論誰說,他把蘇州的學校從上到下填了一個遍,雖然他連蘇州在哪都說不清。爹說「我好歹供出了一個大學生啊,你為什麼不進京看看?去上海也行啊,實在不行你去廣州闖!怎麼就沒能入你的眼?非去什麼蘇州?!」
提交報表的前一天晚上,我拉他坐在院子里,擺出十罐「老五星」啤酒,「二才啊,你要去哪哥都不攔你,可是這蘇州,你總得告訴我是為什麼吧?」他不說話,也不看我,一下接一下地拉開了十罐啤酒的拉環,咕咚咕咚灌下一罐,我只見他腮幫子一鼓一鼓,「找人!」
「呦,我還真猜著了,你們班哪個姑娘啊?我見過沒有?」
「你沒見過,也不是我們班的,她在蘇州,我得找到她。」他緩緩地說著。
「不是你們班的,還住蘇州,你人生地不熟,去哪找?」
「找,一定得找,她叫蘇蘇,住平江路」他和我碰了一下酒,繼續說下去。
臘月十三那天晚上,我從學校往家走,從髮廊里出來一個跌跌撞撞的女人,一下子栽到路邊。我當時什麼都沒想,走上前攙了她一下,她一把推開我,說不關我事,可是她站都站不穩,推我的時候自己又倒了。我直接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她開始罵我,說我犯不著扮好人,她倒在街上也不關我事。我也火了,直接沖她吼「這大冬天的,你又醉成這個樣子,你知不知道你在大街上隨時能失去知覺凍死!」她被我嚇到了,呆立在那兒看著我,手扶著我肩膀,不敢動。
二才把啤酒罐捏扁了往地上一扔,仰頭就是另一罐。
「漂亮嗎?」我其實就是想找個話茬讓他接下去。
「漂亮,雖然她那天晚上濃妝艷抹的,但是我能看出來,她卸了妝會更漂亮,不會有什麼脂粉氣。」
那天晚上,女孩兒披著二才的衣服,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了出租屋。
開學後,白天她經常去學校找二才,因為二才和她打賭說「你和店裡其他女人不一樣,你是女孩兒,若是不信,你就把妝卸了,換身衣服,去我學校,你就說你遲到了,門房大叔准讓你進去……」
她坐在二才自行車后座上,輕聲問他叫什麼名字,二才說「文才!。」她差點笑出眼淚來「你要是叫文才啊,我就叫蘇蘇。」「你咋不信呢,我家就姓文,我爹給我取的名字叫文才,我行二,家裡人都叫我二才……」
有一次,二才等她「下班」,他問她「我知道干你們這行,來錢多,來錢快,可是你一姑娘家的,要那麼多錢幹啥?」她柳眉倒豎「我掙的什麼錢,不用你管。」二人手拉手走著,她突然又哽咽著說起來「賺錢,給家裡還債,給我哥買房,娶妻……入行之前啊,我是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現在想想,也就那麼回事兒,人活一世,草活一秋。」
「蘇蘇,你願不願意……?」二才猶猶豫豫,話到嘴邊又讓蘇蘇頂了回去,「願不願意什麼?你要逼娼從良是吧?」「不是,你一江南女子,這張嘴可是趕上辣妹子了,我想問,你能不能嫁……」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她的手捂住了嘴。「文才,你若是問我願不願意做你女朋友,我肯定答應你,但是嫁……你真是肉骨頭敲鼓——昏(葷)咚咚!你是文才,是要讀書,要中榜的。我,不是你那個蘇蘇。」
「咋不是?」二才又和她急。
「你別鬧了,轉夏,我就回家了,謀個其他營生,或者再換一個地方。」她整了整他的衣領。
「回家歸回家,你等我,我考學去蘇州找你。」
「丈夫志,逸四海」蘇蘇拉起腔,哼了一句戲詞,轉而又說下去「男兒立志出鄉關,你這出關又扎到蘇州去,還是找我這麼個人,不是你該做的。」
「人活一世,草活一秋,哪有那麼多該不該?」
「行,你要是娶我啊,不用什麼金八件兒,我就要一個簪子,管他廢銅爛鐵,木頭塑料,我只要你一個簪子。」
日子一天天地過,高考倒計時牌子一張張地翻,文才總是隔著食堂的破桌望著意中人的臉,喝著她煲的湯,盤算著蘇州和簪子。
高考那天,她沒在考場外等他,她說怕擾了他心神。考完最後一科,交了卷子,他拔腿就往外跑,衝撞著人群,跑到她店裡,跑到她租的房那兒,可就是沒找見她……
講到這裡,二才不說話了,夜靜得要凝滯住空氣一樣,只有他捏啤酒罐的聲音撕扯著寂靜。我拍了拍他肩頭,「哥也想勸你,因為哥也是個俗人,但是路和人都是你自己的,走吧!」
我沒曾想,後來我也踏上了蘇州的土地,二才沒站在我身邊摟著我的肩膀,而是被我捧在手裡,他跳進了蘇州河,為了救一個要輕生的姑娘。他的骨灰,我撒了一半在蘇州河,帶另一半回家。他頭七那天,有位鬚髮皆白的老蘇州對著悠悠的河水給我講了個故事,流傳了千百年的小娘魚,太平街,蘇蘇和柳文才,還有那把簪子……
傳說我沒見過,但是愛情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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